《情渡 (法青CP)》 第一章相遇 暮鼓声中,遥看金山寺宝相森严,大殿塔林鳞次栉比,霏霏的初春烟雨也难掩其势。 一段青纱拂过摇曳在水边的香蒲,轻盈杳然,连半只蝴蝶都不曾惊动。 “你可仔细记住这个地方,江南哪里都可随你游玩,但这儿,切忌不可造次!” 白娘子点了点青姬的额头,嘱咐道。 青姬掀起眼皮撩了眼河对岸的寺庙,不在意地撇撇嘴,“法海嘛,谁还没听过他的大名似的。” 心头却想着她的歪理:“瞧这恢弘的寺庙,这么厚的身家,若是姐姐或许仙能与这法海和尚交好,岂不是不用卖药那么辛苦?又有佛法庇护,那可真是高枕无忧……” 白娘子无奈又宠溺地嗔她一眼,故作严肃道:“知道就好,我和你姐夫这几日要去杭州选几味药材,你要乖乖听话别让我担心。”下一刻柔柔地笑了,抬指捋青姬的发丝:“等姐姐回来。” 青姬敛住心头的失落,爱娇地抱住姐姐的肩头,“我自然乖巧!” 一段白练似的光,其间缠着抹幽深的绿,飞梭似得渡过长江,消失在前往姑苏城的方向。 “弟妹走了,我就有责任和义务照顾你,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给你说了两个好人家,左右你也无事,去瞧瞧吧?”身着蓝白捕快服的李捕头把青姬从药柜后抓出来,大着嗓门建议道。 想起和许仙双宿双栖的姐姐,青姬自是有些寂寥,听李捕快这么提起,便想,不若她也成个亲,体验一把嫁做人妇的滋味,反正也要陪姐姐在这人世过日子。 “行啊,谢谢大姐夫!”青姬随白娘子一道,称李捕头一声姐夫。 青姬放下手里称药材的小称,掸了掸衣衫,“姐夫,我身上没什么药味儿吧?” “你这不叫药味,是药香!”李捕快宽了青姬的心,把手往腰间刀柄上一压,领着青姬出了保安堂。 一出门,李捕快的两个手下迎上来,见他身后跟着仙女似的青姬,觍着脸打招呼,“青姬姑娘。” 青姬挑眉看了他二人一眼,勾了个笑。 唬得这二人抖了一抖,心道今日青姬姑娘转性了不成,居然见人露笑。 见李捕快脚步不停,二人连忙跟上。 城里数一数二的茶楼,一进去四座清幽茶香悠然,到底是给青姬姑娘相看对象,李捕快也不吝啬,听说这两个男子身家背景也不差。 上了二楼临河的雅间,屏风一隔,香茗奉上,青姬见李捕头领着两个跟班出去,便知道是要请人前来相见。 这雅间窗净几明,采光佳视野好,垂帘落在窗边,任风吹得袅袅,青姬难得和白娘子分开,这几日,竟有些寂寞,但这感觉早已有之。 从姐姐将目光落在许仙身上的那刻,便开始了。 但她总与姐姐相伴,想开些,若是姐姐开心,便不觉得什么,只这些日子姐姐走了,相伴五百年的依恋,便是她想淡去,身体都不允许。 手背下意识泛起青鳞,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另一只,指尖细细摩挲手背的鳞,仿佛当初在洞中修炼时,白娘子轻轻摩过她的鳞片。 忽然门被推开,青姬抬眸,屏风后透出一个男人的身影,她勾唇笑了笑,若是找男人,她必不像姐姐,找个许仙那样文弱无用的。 来人侃侃而谈,看得出他走过不少地方有些见识,经商也小有心得,将家里继承的铺子打理得井井有条,但这点子东西,在她漫长的五百年蛇生里,不值一提。 第二个倒是少些言语,可举止间偷瞧她的那两眼,除了对她皮囊的觊觎,竟还带着生为男子对女子的天然审视、轻贱。 给你脸了,什么东西。 青姬把人轰出去,百无聊赖地喝干了杯中茶,却不知外间李捕快怕错过这次机会她再不肯相看,着急忙慌地捉了个路过的俊俏僧人进来充数。 青姬正起身,门突然被撞开,一个人影踉跄着撞到屏风上,依稀瞥见李捕快快手关门的残影,又见屏风晃动,青姬赶紧闪开两步,屏风却没倒,被来人稳稳扶好、归置原处。 不是说只有两个人,怎么又来一个。 青姬又坐回去,兴意阑珊地又把茶盏满上,摆出一副看戏的姿态。让她再看看,还有什么货色可供挑拣。 往日被李捕快撑得圆滚滚的蓝白衙役服,此刻竟被来人宽肩窄腰穿得干练倜傥,很有几分酷帅劲装的意味,青姬恍然大悟,原来衙署里配备的衙役服……原身竟是这么威武的劲装么? 青姬眉眼一抬,轻飘飘掠过来人的脸,她面上淡淡地,将桌上倒扣的最后一只干净杯子翻过来,给来人倒了杯茶。 倒是……长得人模狗样的。青姬如此想道,压着想再偷眼的欲望,嘴角抿出丝笑意,葱白指尖将茶杯推到他面前。 “谢谢姑娘。” 低沉磁性,一把好嗓子。 青姬颔首,难得做出一派温和的模样。 青姬不开口,对面的人候了会儿,开口道:“姑娘,可是觉得寂寞了?” 他问得实在冒昧,青姬心里刚被撩动的半分旖旎瞬间消弭,冷着脸斜他一眼。 他面色清冷,轻轻拧着眉,口气淡淡的,却有丝好奇:“妖物……为何会想做亲?” 青姬心下一泠,余光瞥见他手上盘着串光润的佛珠,恶狠狠的眼风瞪过去,猝然发现他头戴的公差帽下无发,心道不妙,这和尚修为怕是不低,不然她怎会没嗅出丝毫佛光的气息! 青姬心头警铃大作,虽想一掌劈死眼前这个和尚,但他竟能隐匿佛气,怕是不好惹……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没有直接打杀进来,应是自有一番计较。 那她便与他虚与委蛇一番。 “这不是还在相看吗?”青姬腼腆一笑,信口诌道:“我本在洞中修炼,与世无争,但修行至此再无精进,蒙大慈大悲观世音垂怜,指点我入尘世结善缘,但观音娘娘只说渡有缘人……小女愚钝,不知这有缘人何处可寻,于是……便想了这个法子。” 青姬谈及此,抬袖掩面作羞,水盈盈一双媚眼勾去,只教人心热难耐。 但眼前这个秃驴似乎是个清心寡欲的,见他心无杂念地望回来,青姬只道自己的媚眼抛给狗了。 他下意识拨弄指尖佛珠,不知想了什么,起身离去,临出门时顿住脚,冷声告诫:“念你手无人血,放你一马,此地不安生,还是归隐山林为上。” 青姬冷笑回应:“这可是观音大士指点,小女子岂敢不从。” 和尚再不多言,撩袍离去。 哪儿来的高僧……青姬蹙眉,起身踱步,苏州这地头,方圆百里的妖物、僧道她早已摸得门儿清,这人怕是其他地方来的,也不知为何而来,只看他那架势,不是个与妖为善者。 姐姐还没回来,她有必要在这期间监视这个和尚,以免他在此处生出什么幺蛾子。 青姬打定主意,隐匿气息追去。 知道这和尚厉害,特意拉长了跟踪的距离,最后见他进了苏州刺史的州府里。 最近苏州突然疾病肆虐,她与姐姐疑心与妖有关,姐姐和许仙此去杭州也是为了采购调配此疾的药材,莫非这和尚是刺史请来处理此事的? 深夜,青姬化作小青蛇盘在刺史府外的一棵高大乔木之上,忽然一阵疾劲的风惊醒她,只见一个人影从刺史府飞快蹿出,青姬凝眸,速度太快她看不清那人,但感受到了那人身上如芒刺般的佛光。 何等凌厉的佛光! 这可不是普度世人的光,这是猎杀妖物的追命索! 青姬被那佛光震慑得心头微寒,但她性子倔强不服输,自是不愿承认自己的恐惧,一咬牙跟了上去。 几个兔起鹘落,青姬提速跟上去,隔着几栋房子,从飞速掠过的间隙里瞧见那和尚颀长的身影,忽然一声震慑人心的咆哮,青姬急忙止步,见和尚身后赫然蹿出一只威风凛凛的法相大狮子,身周佛光灿然,锋利巨爪一拍,便轻而易举地把一只妖怪摁在地上,威仪震撼,端的是要灭杀世间一切妖物。 青姬冷笑一声,这世间既然生了他们这些妖物,便是天理容了他们,何须这些佛法再来评判! 愤懑不满充斥于胸,当下化作蛇身袭去,和尚见妖气由远及近,抬手念咒,霎时漫天梵音,青姬展开幽绿妖力急速突袭,与他飞快交手两招,见那天鼓雷音阵尽数展开,犹如天火降临,万雷齐发,心知不敌。 可这和尚视妖命如蝼蚁,可恨至极,极愤之下她露出狰狞蛇牙,狠狠在他手背咬了一口,和尚吃痛,天鼓雷音阵凝滞片刻,为青姬争取到了片刻撤离时间,她便不再恋战,钻入河流遁走。 和尚见她来去匆匆,咬了一口便走,也不知其意图,遥见她蛇影溜入河中,法相大狮子也没反应过来追上,垂眸看了眼手背被咬出的两个血洞,默了一瞬。 他收回天鼓雷音阵,微微抬手,身后的大狮子得令,一口吃掉了作祟的老鼠精。 游至断桥,青姬从水里冒出个脑袋。 真是可怕的家伙,那天鼓雷音阵慑得她现在还战战兢兢的…… 回到保安堂,见伙计抓药包药干净利落,一切井然有序,青姬这才仿佛回到人间,慢慢吐出口气,缓步迈入。 普通的青纱裙摆随她摇曳的身姿兀自平添几分妩媚,伙计见她进来,点头问好:“青姬姑娘。” 青姬点点头,瞧了眼案上堆积的药单,扯了一张过来便开始帮忙抓药,见小伙计搬来一个大罐子,里面透出她不喜的味道,“搬这么多雄黄做什么?” 小伙计手上不停,回道:“是州府订购的。” “州府……”青姬敛眸,想起下榻在州府的和尚,不可能啊,她与他刚刚交手,他这么快就想到用雄黄驱逐她了?怕是飞也没这么快!那便是……之前他便觉察出她和姐姐在此? 难道是冲着她们来的! 也不一定,惧怕雄黄的可不止她们蛇妖…… 总之不是什么好事,想起姐姐临行叮嘱,她不想惹出事端徒增姐姐烦恼,打定主意避之,遂召集伙计们,吩咐道:“我这几日要出门一趟,保安堂便没什么主事人了,你们几个要小心经营,若是有什么事,便去衙役找李捕快。” “青姬姑娘,你也要走……” 青姬与他们闲话几句,又做了些安排,便取了随身的佩剑动身。 她想避开这个大和尚,便打算坐船回山中,舍不得委屈自己,特意选了官家营运的豪华官船,又要了上房,这才打了个呵欠睡下。 忽然一阵剧烈的撞击,犹如惊雷般炸开巨大的崩摧之声,青姬一个激灵醒来,利落地拿起佩剑出了门,脚下甲板陡然倾斜,青姬连忙抓住身侧的船舷稳住身形。 有人站立不稳从她身边滑过,她手腕一勾,用剑柄勾住他的衣领,“怎么了?” “转弯的时候水势太大,船身控制不住撞到山壁了!”那人手里还拽着防风绳,瞧着像是水手。 青姬抬头,见天色青青欲雨。 如今船只颠簸在大浪里,夏汛将至水流湍急,舵手没有掌控好,在顺水而下时遭遇狭窄弯道触了山壁。 青姬把水手挑到船舷边,见他抓住船舷,便收回剑柄,纵身而起,飞跃到高大的桅杆之上。 水手震惊地长大嘴,犹如白日见鬼。 船头遭创,损毁严重,此刻船舱进水,大船前后极不平衡,已经发生倾斜,怕是撑不了一盏茶的时间……这船要么被水灌满沉没要么因重量失衡从中断裂! 青姬瞥了眼脚下仓皇奔走的人群,拧紧了眉,这是官府敕造的大船,吃水深载重大,这次航运粗略估算不下百人,若是沉船便是百余人丧命! 青姬虽不似她姐姐那般乐善好施,但她也不是个见死不救的。 眼看官船即将被卷入大浪,她纵身跃入水中,化出硕大的原身游于船身之下,蛇头用力一顶,将船头抬高些许,灌入船舱的水哗啦啦地满溢而出。 青姬在水下视线不佳,隐隐约约瞧见远处一个灰色的东西在水面,她昂首破水而出,果然见不远处有一只大船在激浪里摇摆。 虽然体量上不如她乘坐的这艘官船,但也不小,想是能容下这满船的人。 青姬下潜,蛇身逶迤,背负着船底朝那艘船慢慢游去,这官船体量极大,青姬磨得蛇鳞都脱了好些,心下有些后悔,她干嘛这么古道热肠,毕竟这蛇鳞脱落了,疼不说,长出新鳞需要花很多时间,这段时间便光秃秃的,丑死了! 风高浪急,一个巨浪拍来,饶是青姬这巨大的原身也招架不住,官船当即发出摧枯拉朽的悲鸣。 青姬被狂浪裹挟,待她再次稳住身形,官船已经被推离她数十丈,她游到水面,变回人身,脚下妖气蓄力,飞出水的桎梏。 在空中她视野更好,瞧见刚刚发现的那艘大船正朝着崩坏的官船驶来,一个人影从大船上飞身而起,直奔官船的方向,他飞跃在空中时,似乎还偏头看了眼她。 青姬正疑惑此何人,却见他凌空悬停,忽然身周风云涌动,气流激荡,将他的法袍撑得饱胀,金刚伏魔阵气势如虹,青姬只觉一阵刺眼金光,天际竟隐隐出现数十个罗汉似得虚影,那些虚影鼓足了力气托举,竟力挽狂澜将沉船捞出! 好生厉害! 但也真是……冤家路窄! 青姬这时还认不出这和尚便是眼瞎,只是她晓得他厉害,不晓得他竟然这么厉害!看来她躲他算是躲对了,只是气运不佳,在这里竟意外遭遇。 大船紧随其后,朝官船驶去,船上的人投下竹梯、软绳开始营救。 倒是不需要她多此一举了。 青姬冷眸轻嗤一声,头一偏,身子柔如蛇,扭身往水中落下去。 大和尚这么厉害,她得避其锋芒。 只可怜她刚刚化作原身背负巨船耗费了不少力气,此刻被冲到这片广袤的水域中,一时找不到可以攀附的东西,被水揉得乱七八糟。 青姬在水里浮浮沉沉,心道哪怕漂个小树枝来也好啊……她真是倦死了呢…… 她贴近水面,忽然一个什么东西猛地砸下来,还好她反应快躲开了,那东西入水后受到阻滞,片刻又浮上去,竟是块板子! 看它边缘被打磨成圆弧状,像是船舷的一部分。 管它是什么,青姬喜滋滋扒拉上去,忽然她鼻翼翕动,怎么有股淡淡的佛气。 第二章佛印 真疼啊…… 她双腿交迭,下一刻化出蛇尾,瞧见上面一大块秃噜皮,真是比疼痛还让她难受。 她嫌弃地别开眼,“丑死了!” 眼看大船消失在视野,青姬才吁出口气,心下寻思着,大和尚走了,那她岂不是可以回苏州了? 无奈木板没有动力,这段水域又浩瀚,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靠岸。 所幸她和姐姐山中修行随遇而安惯了,一截木头,一段枝条就能歇息。 也不是不能在这沾了佛气的木板上打瞌睡。 蜷缩成团,阖眼歇息。 板子被打翻的时候青姬正做梦,梦见姐姐和许仙起了些挣扎,她正要叉腰帮着姐姐骂许仙,忽然一阵冷浸打断了她。 从水里湿漉漉地爬起上板子,才发现竟是板子触到大船,船底波浪翻滚得厉害,眼看板子要被搅进船底,她仰首望了眼高大的船身。 依稀听得船上人声嘈杂,她足尖轻点,不着痕迹底落到船顶,往下一看,甲板上沾满了湿漉漉的人,这才意识到原来这艘船就是刚刚那艘大船。 那岂不是会碰到大和尚…… 还未落下思绪,便觉如芒在背,扭身果然见大和尚正在不远处的船顶打坐。 碰都碰上了,自然不能露怯。 青姬就地坐下,澹澹青云化作细雨飘落,船舱里已经挤满了人,人们尽量让老弱妇孺进去避雨,一些大男人就站在外面的甲板上。 青姬体力消耗得多,又受了伤,蒙蒙的水珠挂了一身,还好是冷血动物不怕凉,只是没有热量,她动作变得迟缓了些。 甲板上的男人们发现这么一个美人竟独自坐在船顶,又被水湿透了衣衫,那摄人心魂的曲线勾勒出来,直教人错不开眼。 换往日青姬该呵斥了,只是现在她倦乏得很,为了避开这些灼热的视线,她将自己卧倒,脸别过去,大和尚岿然不动的身影就落入眼里。 青姬见他闭目打坐,指尖不紧不慢地拨动念珠,雨水顺着高挺的鼻梁滑下来,悬在鼻尖。 他身侧泛着淡淡的透着暖意的光,青姬抿了抿唇。 抬眸看了眼天色,也不知什么时候雨停,她好想晒太阳啊……动了动手指,僵硬得很。 闭眼想再睡会儿,却是不得安眠,窸窸窣窣的声响,是人们说话的声音,他们都在言她。 轻缓的脚步声,青姬警醒睁眼,见大和尚走到她面前,青姬抓起佩剑,与他对视一眼,大拇指慢慢抵开剑柄,露出一截锋芒。 他不曾低头,只垂眼淡淡瞥了她一眼,脱下身上的法袍,搭在她身上,又转身走开。 啧。 青姬把身上的法袍扯下扔过去,谁要你的破东西! 又遮不了雨,湿哒哒黏在身上。 随她扯开法袍的动作,人群爆发出了一阵压低的起哄声,青姬转头俯视甲板,瞧见下面嬉笑着地觊觎她的男人们。 她起身往船尾方向走去,借此避开他们的视线。 可这些被她诱得口干舌燥的男人们哪肯放弃此等眼福,随着她走动跟着往后挪动。 这诡异且令人恶寒的画面让青姬后悔了,之前为何出手相救?这种人死了不更清净。 船顶就这么大,且高度也不算高,走到哪里都能被有心人瞧见,青姬索性不躲了,瞧个够吧。 这时她才回过味儿来,原来刚刚大和尚把法袍给她,是为这个。 淅淅沥沥的雨砸在船顶,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雨水顺着她黑亮的发、白皙的皮肤、起伏的曲线在她身侧汇成一滩。忽然大和尚走到她身侧,青姬抬首,隔着蒙蒙的雨幕瞧见他面色不虞,随后他竟在她身边背对她坐下了。 隔断了能瞧见她的那些人猥亵的目光。 青姬不领情,“谁要你帮忙了?” “你点起了他们的欲,这种欲厚重起来,是罪孽。”他淡淡道。 “呵,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青姬偏头看他,讽刺道,“那依大师之见,但凡长得好看点的,都不该抛头露面了。”她目光直白地打量他俊逸的侧颜,“照着大师的意思,你也不该出寺,惹得小姑娘大嫂子起欲,岂不是罪过!” 大和尚不言语。 但他到底还是顶点用,他一出面,那些男人便散了。 青姬缩在他身后百无聊赖,见他身上泛着淡淡的暖光,伸手过去,竟真有些热度。 青姬不客气地凑近了些,环顾左右,发现和尚身形高大能把自己全部遮住了,遂化为小青蛇,游到和尚的手臂下躲雨。 反正这片地方也没其他什么躲雨,不如便宜她。 蛇尾轻轻划过他的腰际,他睨了眼身旁的小青蛇,继续闭目默诵经文。 雨停云歇,阳光洒下来的时候,船也靠了岸,因官船沉水之事,官府来了人,又是一阵恼人的喧哗。 大和尚停船便走,小青蛇则在船顶晒太阳回温。 等到船再次起锚出航,青姬才懒洋洋地化作人形坐起来,也不知这船开到哪儿了,她扶摇而起,岸边树木葱茏,依稀看得到一些密密麻麻的屋顶,料是有人烟,她饿得很,便往那处飞去,想寻些吃食。 忽闻钟声荡漾,这竟是个寺庙!青姬连忙旋身,轻飘飘落在一条小径上。 瞧着连绵的寺庙群,怕是个大寺,她转身离去,却闻到一阵麦香。 “唔,吃一点再走。”她狡黠一笑,寻着香味果然找到厨房,趁着烧火僧人出去抱柴垛,她蹑手蹑脚地掀开一个蒸笼,拿了个馒头。 吹凉后撕下一块,放到嘴里的那刻便觉得没滋味,蛇可不喜欢吃素,她好想食荤腥……而且她受伤了,可不得吃点荤腥补补! 把嘴里这块吃不下去的馒片又塞进手里剩下的部分,这样就依然是个完整的馒头。 看,她可不曾偷拿偷吃!便是姐姐在这里也说不得她半句! 刚想把馒头放回蒸笼,听到有人走动,来不及归置,直接放在案板上闪身,溜出厨房。 跑出厨房没多久,一股疾劲佛光从身后射来,青姬闪躲不及,被击了个正着。 睚眦眼刀飞过去,来人不接,举起手里的半个馒头质问她,“你做了什么?下毒?” 又是这个和尚!怎么又是这个臭和尚! “什么下毒!”青姬的腿上本就带伤,如今被他用佛光烙下蚀骨佛印,疼得站不起来,愤恨道:“想杀便杀!休要借机污蔑我!” 大和尚闻言,眉头拧得紧紧的,下意识砸吧了下嘴,“那我怎么吃着怪怪的,有股淡淡的妖气。” 呃! 青姬一愣,“噗嗤“”一声笑出来,眼底的得意掩都掩不住,“那有什么,我吃不惯馒头,吐回去罢了。” 见大和尚眼神一缩,青姬急道:“总不能因为你吃了瘪就要杀我吧!我从不害人!” 和尚一噎,沉吟着冷眸逼视她。 青姬讪讪道:“总不能扔了,多浪费……再说那么多馒头,你怎么就那么巧要拿那个……” 什么巧!分明是这馒头就在外面明晃晃摆着,他以为是中午剩下的,指背试了试,还温着,刚好,他想是它靠着蒸笼才还热着,哪曾想是她偷拿出来的! 但吃了她一口口水确实不足以使她丧命,尤其是今日见她负船救人,怎么也下不了杀手。 大和尚咽下这口气,冷声驱逐:“那你一介妖道到此做甚?寺庙不欢迎你们,速速离去!” 青姬见他拿其他事作伐驱赶她,冷笑一声,“我才不想来这里,只是受了伤,想寻个歇脚的地方罢了,没想到还挨你一记佛印!” 大和尚见她腿上伤口溃烂又被泡得发白,念及她的善行,公允道:“那……我寻个房间给你稍事休息,等你好些请即刻离去。” 青姬被他多变的态度整得一怔,不过有地方休息是好事,遂道:“那……那你再给我点药。” “嗯。”大和尚说完也不理她,转身就走,迈出几步后没看到身后有声音,回头见她吃力地想要站起,纤细身形瞧着有些伶仃。 手背上被她咬的血洞忽然有些发痒。 “站不起来?” 青姬咬着牙笑道:“是啊,大师的佛印好生厉害。” 大和尚杵在原地等了片刻,见她终于站起来,慢腾腾地走向他,他才转身继续引路。 走得很慢,一段短短的路遇到了两个僧人,虽然他不需要同他们解释什么,但她的身段样貌着实惹眼,总引人多看,想来还没参透色相。 青姬走着走着,觉得这佛印未免也太厉害了,腿上的伤刚刚都不会影响她走动,怎么现在…… 走路都变得如此困难…… 好疼啊。 她反手摸了摸被佛印击中的后腰,那里变得很灼热。 走到这处偏院已是汗水淋漓,要知道哪怕是人身,她也是很难出汗的。 “这里是供上香女眷暂住的地方,你在这里歇息,我给你取药。”他打开门,清凌凌的目光监督她进了屋。 待他迈出房门,听她在身后气喘吁吁问道:“大师,你的佛印可以解吗?” “不可以。”他淡淡道,见她面如金纸,他抬脚出门, “我去给你取药。” 他修得佛道是诛尽世间不净,不曾研习过解除之法。 白药撒在伤口,青姬展开白棉布细细将伤口裹起来,“大师,你也看出来了,使我虚弱的……不是这个伤口。” 大和尚沉默。 “真不能解吗,它在后腰上,那里越来越灼热了……”青姬很想一剑刺死这个臭和尚,可他的佛印如此凌厉,他若是不处理,她自己的妖力是无法让它愈合的,到时候怕是又要让姐姐费心! 可恶!她终究还是惹事了! “不能。”大和尚平声道。 “那你就眼睁睁看着?我做错什么事了吗?就因为你还嫉恨吃了我一口口水的事?”她眼眸扫过他手背上她留下的牙印,“还是……因为我咬了你一口?” 大和尚迟疑片刻,解释道:“我当时只是下意识要诛妖……并不是想伤你性命。” 青姬见他开口解释,似有要松动的意思,狡黠的眼眸微敛,故作委屈:“可我只是一只小妖,大师你道行高深,自然看得出来我从不伤人……虽不过几百年道行,但行走人世行侠仗义无愧于心,便是观音菩萨也多有垂怜,大师……你当真不管?” 她幽幽望向他,大和尚避开她的目光,下意识拨动念珠,默了片刻,低声道:“待我研习解除之法。”言罢也不多留,开门离去。 青姬眼前一亮,想到自己能把这事儿消无声息地处理了不让姐姐知道,心头高兴,殷勤冲着他的背影道:“先多谢大师,还望大师早日解救小女子……” 本以为这个秃驴起码得学个一两天了,没想到他回去不过半个时辰就又来了。 他双手合十宣了个佛号,便道,“我来为你解印。” 青姬惊愕地瞪大双眸,怔了片刻,呐呐地夸道:“大师好高的悟性,学东西可真快……” 大和尚不为所动,只道:“你躺好。” 青姬本就坐在床头,闻言躺下。 “翻过去。”他又道。 青姬依言翻过去。 佛印透过她碧色的衣物发出淡淡的金光,他捻开她的衣物,露出雪肤上一个入肉三分的佛印。 创口血肉规整,一丝血液也不流。 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观察佛印造成的创口,以往收妖,只管灭杀,不曾细看对那些妖孽造成的伤。 原来是这样的。 就像被佛印烫伤再狠狠压进皮肉,且这个佛印会随着时间不断推挤入肉,烙得越来越深。 青姬不知他怎么操作的,只听耳边梵音靡靡,后腰上的佛印变得更加灼热,烫得她扭动起来。 “别动!”他厉声道。 青姬只能咬牙忍着,一只温热的手覆上她后腰,仿佛有什么在拉扯佛印,扯得她的皮肉一阵剧痛,她浑身发颤,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衣衫。 “疼!疼!好疼啊!”青姬实在受不了叫出来,一时间妖相毕现,尖利地蛇牙龇出,竖瞳绷成一根线。 妖气弥漫,见青姬要起身,他抬掌压住她的后颈,“忍着,快了。” 青姬抗拒地扭动,下身化蛇,挥动蛇尾乱甩,桌椅板凳无一幸免,被她粗重的蛇尾砸个稀烂。 他眼角掠过那躁动的蛇尾,面不改色,右手加快了佛印的回收,但那佛印牢牢刻在肉里,吸出来的时候撕扯得血肉狰狞,也理解她为何如此癫狂。 没有东西砸,蛇尾就到处乱晃,他一手回收佛印一手压着她的后脖,腾不出手来管那尾巴,只在她尾巴朝他面首抽来时偏头躲开,然后找准时机抬腿一踢,把尾巴踹开。 青姬已经痛得眼泪直流,蛇尾也不是想袭击谁,只是想宣泄这种疼痛罢了,被他一踢后老实不少,她只得把力都发泄在手上,死死地拽着手里的布。 整个人虾弓而起,绷得像一张几欲断裂的弓。 佛印已被抽出许多,只剩一层贴在皮肉上,本以为快了,却不想青姬的皮肉其实本质是蛇鳞,抽走时连带拔出许多蛇鳞,疼得她昂首嘶叫。 蛇尾一收,紧紧地缠住,似乎要把疼痛都传递出去。 最后一丝佛印脱落,回到了他的手里,慢慢消弭在他掌心。 青姬终于解脱,整个人松弛下来,只剩喘气的力气。 蛇尾被拨动,青姬软绵绵掀起眼皮,瞧见大和尚正把缠在他腰上的蛇尾解开。 青姬一愣,她……她怎么把他缠起来了…… 尴尬之后便愤恨起来,明明是他做的孽,却要她受苦,碍于情面,她还得给他道谢?! 可恶!可恶至极! 她勉强支起软绵绵的身子,颔首,语调木讷地谢道:“谢大师解救。” 大和尚正把她的尾巴从身上拆下来,身上的法袍已经被她揉乱,起身要走,却发现她还攥着他的袍角。 他牵着法袍扯了扯,青姬却下意识抓紧了,倏然抬头警惕地看他。 他蹙眉,不知她作何解。 青姬另一只手理了理领口,别开眼不看他。她知道自己此刻大汗淋漓衣衫凌乱,但不至于让这个吃斋念佛的大和尚动心吧? 他干嘛扯她衣裳?是暗示她什么? 忽然她的手被拉过去,他使劲掰开她的手指,把被她捏得缩成一团的袍角解救出来,也不多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徒留青姬呆呆地看着那随他走动一甩一甩的缩成一团的褶儿,感到一阵窒息的无地自容。 可恶,她怎么攥的是他的衣衫啊! 第三章不可说,便不说 小和尚端着一盘馒头在厢房前犹豫着。 “怎么了?” “方丈!”小和尚欣喜地跑向他。 “徘徊什么。” “方丈……这个馒头扔掉可惜了,但是之前伙房的师兄说,客人那儿剩下的斋菜直接掉了,因为不知道他们动没动过,怕不干净,吃了生病。”小和尚苦恼道。 方丈接过他手里的盘子,“早课到了,你先去吧。” “那……”小和尚看了眼身后的厢房。 “我自会安排。” “那弟子先告退了。” “嗯。” 被称作方丈的人端着那盘馒头,站了一会儿,转身向江岸走去,凝眸细看,果然瞧见一截碧绿的蛇身沉浮在水草间。 “不要浪费粮食。”他蹲下身,把盘子放到地上。 一只细白的手破水而出,左右一阵乱摸,他把盘子往她手边推去。 终于摸到了馒头,那只手缩回水中。 不发生在他眼前的杀戮,不归他管。万物有其食性,他不可妄自评判。他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呸!”她冒出个头,“这馒头沾水了啊!不吃不吃!” 嘴角尚有鱼腥,腥臭难看,他双手合十宣了个佛号,低声道:“盘子的里没湿,切勿浪费。”言罢起身去上早课。 青姬翻了个白眼,她能自己捕食,不需要吃这些! 见他走远,被水草痴缠着的青姬勾了丝轻蔑的笑,也是昨晚才从小沙弥口中得知,他竟然是这寺里的方丈,而这寺…… 竟是金山寺! 而这个大和尚,就是那个令妖道闻风丧胆的法海。 青姬在水里翻了个身,和传闻里倒是大不一样,至少从不听说他如此俊俏。 若是姐姐知道她与法海如此接近,怕是该担心了,她吃掉手里最后一条小鱼,看了眼盘子里的白馒头,头也不回地游走了。 小沙弥来报,说厢房里不见人,他走到江岸,那盘馒头已经发干发硬。 “把厢房收拾了。”他吩咐小沙弥道。 小沙弥也不多问,点点头去了。 不一会儿,小沙弥一脸惊悚地跑进来,冲他耳语,“师父,你看我在厢房里发现什么了!”说罢摊开手里用白布包裹的东西。 绿幽幽几片蛇鳞,在烛光下泛着五彩的光,还有点好看。 “是妖怪的吧?”小沙弥慎重道。 法海点点头,“扔掉吧。” 小沙弥愣了一下,“是……蛇的吗?” 法海看着这几片鳞,它摩挲在腰间的慢慢缠绕、收紧的感觉陡然袭来,他颦眉,“嗯,是蛇。拿去扔掉。” 小沙弥应道:“是。” 拨动念珠的手顿了顿,手背的血洞一点不见好,每每想起那青蛇妖时还会发痒,他给她驱除佛印,她倒是一点不管她给他咬的伤口。 妖道。如此而已。 诵经修佛,夙夜不寐。 偌大的寺庙静谧安然,忽然一阵窸窣声。 妖气。 他睁眼,抬首,见.结了触地印的佛手上.蜿蜒出一条青绿。 她缠绕佛臂两圈,上身化人,蛇尾盘在佛手上,飞扬的眼尾随意一睨,自带三分妩媚,此刻正朝他无声勾笑。 “青灯古佛,大师好心性。”软媚的嗓音听得人耳痒。 “下来。”他冷道。 青姬抱住大佛,“佛祖都不曾怪罪我,你凶什么?” 法海站起身,冷声重复:“下来。” “你觉得我玷污佛祖?”她轻轻挑眉,面露不屑,“释迦摩尼佛不许后人为他塑像……如今你们违背佛祖意愿擅自塑像,还自觉高尚?” 法海一噎,“这是两码事,你先下来。” 口吻却不似刚刚那般严苛,青姬得寸进尺,甩了甩蛇尾,白他一眼,“不要。” 法海走过来,青姬警惕地把蛇尾收上去,“你想做什么?可不许碰我尾巴……” 谁想碰! 她盘他身上的时候又冷又滑他还没嫌她呢!小蛇妖竟还敢……法海面色铁青,“你回来做什么。” 青姬皱皱鼻子,“你凶什么?” “我没有凶你。” “我投桃报李,回来替你治手上的伤,如此,我们也算两讫。”青姬袅袅地从佛臂上滑下,落到佛手时蛇尾化腿,轻轻落在地上。 她昂首望他,突然就后悔了,早知道不下来了,现在换她仰头看他了。 法海抬手拂过手边的伤,淡着脸,“不需要你治疗,自能痊愈。” 青姬闻言一愣,想她还专程巴巴地赶回来,顿时有种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当下撂了脸,“当真?那我走了。” 法海见她已经从佛身下来,转身走出几步,坐回蒲团,“自然。” 蛇天性憎恶性淫,蛇毒使人心性不定,但见他面色如常,又是修清净佛道之人,或许真是百毒不侵吧。毕竟是传闻中的法海呢! 当即不再犹豫,推窗而出。 临走了却听到法海在她身后嫌弃道,“有门不走,非要翻窗。” 青姬转身瞪了他一眼,骂道:“臭和尚嘴碎!”见他拨念珠的手一顿,心道不妙,飞快地闪身遁走。 数月后,苏州保安堂。 “谢谢许大夫!” “不客气,老人家您慢走。”许仙把药包递给老者。 白娘子柔情蜜意地看着自家官人行医,青姬则巴巴地望着笑看许仙的白娘子。 “小青,不是让你去拿蜂蜜?”白娘子察觉到她痴怨的眼神,柔声问道。 青姬别过头,“早拿过来了,只姐姐不注意罢了。” “怪姐姐,来,尝尝,是专门订的槐花花蜜。”白娘子倒出几缕蜂蜜化在水里。 递给她一杯,又忙不迭地冲了一杯给许仙端去。 “弄了一上午,官人累不累?” “不累,有娘子替我打点,我只问诊,谈何辛苦?” “喝点蜂蜜水,润润嗓子。” “谢娘子……” 他们相敬如宾的对话被青姬抛在身后,走到门口她不舍地回望姐姐,“姐姐,我出去一趟!” “好。”白娘子应道,但她的目光始终落在许仙身上。 青姬一路逗猫遛狗,行至苏州刺史府邸,想起曾在这里暂住的大和尚,最后的最后,她至少口头上让大和尚吃瘪了,如此想着嘴角不经意带了丝笑意。 忽然轻快的脚步一滞,她…… 她在高兴什么…… 青姬想,她或许……是看姐姐与许仙夫妻情深,心生羡慕,思春了,既然喜欢大和尚那样的相貌,不若找个差不多模样的男子也结个姻亲!这般给自己辩解着,便心安理得地不再去想大和尚的任何事。 高柳垂阴,一条碧绿长虫混淆在柳条间,乐得悠闲。 那么不显眼,他却一眼就看到了。 肯定是妖气。 本欲从柳树下匆匆而过,但嗅到妖气的法相狮子嚎个不停,他只得出声命令:“追刚刚的那只,这只先不管。” 法相狮子得令,继续往前追踪,他余光睨见那碧绿长虫偏头看来,没空理会,飞身疾掠,截住了潜逃的蝶妖。 “大师饶命!修行不易,望大师垂怜!”蝶妖貌美,此刻斑斓的翅膀低垂,伏低做小乞求生路的模样倒是惹人怜惜。 法海冷心冷情不为所动,只细数其罪,下了最后的通牒:“你偷食人血,杀人剜心,罪不容诛!今日我便替天行道!”言罢法钵疾旋而出,一挥手,梵音唱响,法阵天罗地网布下。 蝶妖被逼入绝境,爆出腐蚀鳞粉反抗,但法海道行高深,纷乱鳞粉中佛印精准命中蝶妖,哪怕鳞粉烧伤也不曾有半分犹豫。 青姬瞧得明白,这佛印还和那天她中的不一样,这种显然更恐怖,毁灭性更强! 那佛印下去,蝶妖就不见了,不知是灰飞烟灭了还是被他收到法钵里了。 这是杀鸡儆猴吗? 青姬看得胆战心惊的。 他拍了拍身上的鳞粉,那鳞粉腐蚀性强,被溅射到的皮肤开始发红溃烂,他不紧不慢地双手合十,诵了段经文,手上、脸上的皮肤竟自动愈合了! 倒衬得他右手手背上她咬得两个血洞格外扎眼。 都说要替他解蛇毒了,非要逞强。当她青姬的毒是什么,随随便便念段经就能处理了? 法海收服了蝶妖,将法相狮子化为佛珠收回手,转身往回走。 路过柳树半眼不斜。 青姬不知怎么,忽然就恼了,化作人身,朝他飞出一只绣鞋,法海像是脑后长了眼睛,抬手抓住鞋子,默了片刻,转眸回看她。 “你这是做什么,杀鸡儆猴?”青姬晃荡着那只没鞋穿的小脚,一脸不虞地问道。 也不知是触了他那片逆鳞,他忽地皱眉,“我还需要……在你面前杀鸡儆猴?”若真想要你命,不是轻而易举? 青姬拉长声调“哦”了一声,觉出味儿来,讽道:“大师是觉得不需要在我这下等小妖面前故作姿态……”忽然一只飞蚊嗡嗡飞来,青姬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蛇信,将飞蚊卷入口中。 做完才一愣,转眼看法海,他也愣住了。 好吧,她就是下等小妖…… 可恶! 她面皮烧得厉害,但强自将表情修整得淡然,这时有三两村夫自路边过,瞧见她妖娆貌美的姿态,又露出一只嫩白玉足晃荡,几人嬉笑着说了些什么,青姬处在尴尬中没细听,只法海却肃了脸。 不远处又是一群人结伴而来,法海垮着脸走近她,青姬因脸热发红,怕他看清,急忙抬手掩脸,却不想他二指捏住她脚踝,将她的小脚不甚温柔地给塞进绣鞋。 青姬呆了一瞬,法海不悦道:“莫要引人起欲。” 引什么人欲……谁引人起欲了? “大师说谁呢?”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法海扬眉,你当我说谁? 高柳下他眉目俊朗,眼神清澈正道,那双刚刚给她穿过绣鞋的修长手指轻缓地拨着佛珠,一副不食烟火的圣洁模样。 她忽然很厌恶他这做派,莫名地恼意袭来,“是啊,莫要引人起欲,那大师为何要用你那双敲钟礼佛的圣手给我这下等小妖穿绣鞋?” 法海一怔,随即回过味来,眼神倏然凌厉起来,双唇紧抿。 却没开口斥她,只挥袍离去。 待他走远,青姬才仿佛从溺水的状态逃逸,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以抵消心头猝然生出的那点涩然。 跳跃的烛火映在他眉宇,半面温润如佛,半面阴翳似鬼。可不是比鬼还可怕?当他展开天鼓雷音阵时,堪比阎罗。青姬这么想道。 “这里不欢迎你。”他翻过一页经文,平声道。 “对不起,”青姬倚在窗框上,“你好心好意,我却那么狭隘地揣度你……” “不必解释,走。”他阖上经卷,将书页压平整,细细归置回原位。 “那……”青姬双腿翻过窗户,落到地上,“让我给大师解毒,我们便两不相欠了。” 法海半晌不言语,青姬以为他又要拒绝,却不曾想他竟爽快道:“好。” 言罢,走到她面前,将右手伸出,露出两个始终不愿愈合的血洞。 青姬看了眼血洞,按理她的蛇毒只会留毒在体,并不会让伤口不愈合,不知为何咬在他身上就不愈合了。 她抬手轻轻托住他的手腕,微微启唇,露出獠牙蛇信,那蛇信倏地弹射而出,本是要引出蛇毒,却被法海伸出二指夹住。 看得出他这是下意识的动作,但他却没松手,“你要做什么?” 青姬蛇信被夹住,说话便含糊起来,茫然美目望着他,看起来傻傻的,“给你解毒啊……” “哦……”法海轻声应道,二指一松,青姬立刻缩回蛇信,还下意识退后一步。 “我要把毒引出来,不是要做什么……”她瞧着有些委屈。 法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青姬觉得他对她很防备。 “嗯。”他终于收回那种直勾勾的眼神,把右手抬了抬,示意她继续。 青姬又扶住他的手,张嘴前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他眼眸低垂。 她才伸出蛇信,“嘶嘶”地引出独属于她的毒。 当浑浊的毒以黑雾的形式被蛇信吸引而出,法海突然感到一阵如释重负。 仿佛所有异常都有了可以辩解的理由。 都是她的毒造成的。 青姬张嘴,吃下这团黑雾,她松开手,看着那猩红的血洞,不太肯定道:“应该……过两天就会愈合了吧?” “嗯。”法海收回手,后退两步,双手合十,低声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 青姬蓦然感到一阵怅然。 “那青姬不打扰大师休息了。”青姬这次从门离开,她站在门口辞别时,回身幽幽望了他一眼。 那双眼映着他身后跃动的烛火,看起来像是她在跃动一样。 法海微微颔首,掩上了门。 门里门外两个人却都没即刻离去,但又什么都没说,在夜迈向更深邃的黑时,无声离去。 不可说,便不说。 第四章撒娇 蛇尾上剥落的鳞片还长不好,青姬苦恼地给姐姐看,委屈道:“就是上次救人伤的,还没长起来……” 白娘子心疼地拂过她的蛇尾,宽慰道:“你救人胜造七级浮屠,佛祖会保佑你的……”见青姬郁郁寡欢,白娘子笑道:“不如这样,姐姐去香火鼎盛的寺庙将你行善的事告知佛祖,再求个安康符让高僧开光。” “安康符能有用?”青姬不太信。 白娘子笑得胸有成竹,“祈求身体安康,自然有用。” 青姬摇摇头,“香火鼎盛的寺庙里那种高僧都不好惹,所幸只是难看些,也不疼,姐姐何必去惹他们……而且寺门口还有镇寺佛陀……”说完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人影,何不去找他。 白娘子笑,“我修为高,又积德行善,真正的高僧哪会看不出来,佛陀更是不会计较,你放心……” “姐姐别去!小青知道怎么让它尽快痊愈了!” “哦?”白娘子疑惑,“你有什么法子?” “姐姐先不管……”青姬正想找理由搪塞过去,许仙突然在外间喊起来,“娘子?娘子你和小青在里面吗?” “官人!”白娘子应了声。 青姬连忙起身,绿裙垂落遮住伤处,“姐姐快去吧!” “那你……” “姐姐先去!” 白娘子被许仙唤走,青姬在房里走来走去胡思乱想了许多,觉得不该去,但想要有这么正经的由头能去寻他…… 那种急迫、雀跃。 压都压不住。 还是头一次从金山寺大门进去。 不愧是远近闻名的大寺,来往香客如织,络绎不绝。她被裹挟在人流里,随着一起攒动。 青姬担心寺庙门口镇守的佛陀为难,尽量让人流掩护自己。 忽然,凶煞的佛陀逼人视线直射而来,她下意识握紧了佩剑,但他们打量她两眼后,竟将视线收了回去。 青姬紧握佩剑的手稍稍放松,果真如姐姐所说,她们积德行善,不乱杀生,便不会引得天道制裁。 进了大寺,人群分流,求平安的、求姻缘的、求安康的,大家因各自所求不同去往不同大殿,青姬也不知道要去哪儿求什么,只随便到处逛逛。 她边走边张望,忽然觉得兴味索然,驻足原地思虑良久,她终于想明白……此行兴致在哪。 她不是想来金山寺,她是…… 青姬垂眸,忽而嗤笑一声。 呵,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她毅然转身走向金山寺最核心的建筑大雄宝殿。 她就是……想来招惹招惹那个大和尚。 大雄宝殿的人最多,今日寺里主持在撒布驱除邪祟的圣水,想受圣水洗礼的人们被僧人安排着排队。 青姬稀里糊涂地被安排进队,随着人群往前涌动。 大雄宝殿门口有两株大银杏,此刻主持就在左手边的银杏树下为人们驱邪。 青姬遥遥望见他,他一身暗黄法袍加身,伫立在高台之上,温润的佛珠缠在手腕,额见抹了一竖明黄,神情庄严,正将盆中水轻轻掸在接受驱邪的人们身上。 那水不是作假,青姬看得真切,洒出的水都泛着淡淡的金光,是他施展出来的佛光。 也不知这种大型驱邪活动要多少圣水,又会消耗他多少法力。 身边人群窃窃低语,以小姑娘的嬉笑最明显,青姬环顾一周,发现人群多以女子为主,这其中又以少女最多。 啧,还斥她引人起欲,她哪比得上他的魅力。 他都给其他人看了,给她看看又怎么了?总归也不少块肉。 于是那目光便明目张胆起来。 谁想刚大胆一些,高台上的他忽然抬眼。 穿过泱泱人流,周遭嘈杂的人声在他轻轻看来时陡然失音,他们好像被单独剥离出来,隔着茫茫人海轻轻地对视了一瞬。 他的目光抽离得很快,青姬被猝然推回喧哗人潮,推搡着往前走动。 他不急不慢地撒布圣水,面色温润平和,不对谁多关照,也不冷落谁,似乎在他面前,众生平等。 青姬突然就不想过去了。 她逆着人流艰难离开,又避过僧人巡视,悄悄溜到他平日礼佛的房间。 因他常来这里坐卧,房间里留着淡淡的气息,和他施展的佛气有点相似,又不同。 混合了一种她熟悉的味道,是什么味道呢? 青姬仔细嗅了嗅,好像是某种木头的香味…… 是什么呢? 好奇心一起,便四处闻嗅,企图发现些什么,俯身趴他的卧榻细闻,是什么呢,很熟悉……这个味道她一定常常在哪闻到……是在保安堂的药柜里?难道是某味药材的味道? 人群中惊鸿一瞥,对她的突然造访觉得奇怪,见她转身离去虽有些莫名,但他下意识觉得她会来这里,果然走到房门便嗅到她的妖气,敛了气息悄声走进来,就瞧见她撅得老高在他卧榻上猛嗅…… 她嗅得那么认真那么投入,一时不知该呵斥她不成体统还是叫出法相狮子来帮她闻闻。 法海一手背在身后,一手轻而缓地拨动念珠,好整以暇地观察她。 是雪松?从前她和姐姐在山中修行,常在一株高大雪松上歇息,便是这种气味伴她入眠! 深吸一口!青姬确定,就是雪松! 只是他床上怎么有雪松的味道……青姬疑惑着,扭着屁股从榻上退下来,站好后往后退了两步忽然撞到什么,吓了她一跳。 法海后退两步,将她惊慌失措的神色尽收眼底,手上依旧不急不缓地拨着念珠。 “你怎么一点声响也没!”青姬急道。 法海没说话,只淡淡看着她。 青姬想起这里是谁的主场,讪笑一声,略去刚刚的事不提,“大师,青姬此次前来,是想求大师个事。” 法海没接话,青姬轻咳一声,继续道:“上次救船时,鳞片被磨掉了,这过了许久……也长不出来,瞧着丑死了……” 半晌不见他回应,青姬撩他一眼,见他面容沉静,便是一双自带媚态的吊梢桃花眼也因其神色威严收敛了轻浮,在眉心那抹明黄佛记的映衬下,唯有圣洁。 臭和尚,一言不发,让她唱独角戏。 青姬如此想着,脸上也不好看起来,到最后甚至带点不悦,生硬道:“想请大师赐道开了光的安康符。” 法海终于移开正视她的眼,眸垂轻移,手上拨念珠的指滞了一瞬。 哪怕他顶着这张长在她审美点上的俊脸,端的如此高不可攀,也惹人不快,青姬不虞道:“你不高兴?不高兴什么?”总不会是因为……她闻了他的床? 法海闻言,笑了一声。 青姬抿了抿唇,有什么好了不起的!不发一言,是觉得她一介小妖不配和他这堂堂金山寺主持对话? 青姬也冷哼一声,扭身走向窗户,想了想,又朝门走去。 “我给你。” 不满的情绪随他简简单单三个字消散许多,青姬得逞似的抿了丝笑,哼,要给就早说啊,端着干嘛! 青姬转眸,见他走到案牍旁拿了明黄符纸,用笔蘸了朱砂,问道,“有多严重?” 料想是伤势的严重程度不同,需要的符咒也不同,青姬想了想,答道:“就是那一片的鳞长不出来。” 说了当没说,法海闻言皱起眉头,道:“伤势范围多大?” “最大的一片大概……”青姬抬手在手掌上比划了下,“这么大,有好几处,有的范围小些。” 法海对她含糊的描述无语,默了瞬,将笔阁下,“我看看。” 青姬断然拒绝:“不要。” 法海一愣。 青姬扭捏地别开眼,低声嘟囔:“光秃秃的,丑死了……” 法海原地站了会儿,不知在想什么。 青姬偷眼看他,呐呐道:“就随随便便一个安康符就行,大师你再开个光。” 法海把纸笔收好,“那你去找其他高僧求符。”不对症怎么能乱画符,胡闹。 青姬羞恼道:“你怎么又生气……” 法海用镇纸把符纸压好,淡淡道:“我没生气。” “你生气了!”青姬拆台,想了想,觉得他也没什么不对,遂妥协道:“行吧行吧,给你、给你看就是……” 她还委屈上了…… 法海无奈,走到她身边。 青姬左右看了看,瞧见个圈椅,拖了过来坐下,仿佛下了什么重大决心似的,叹口气,随后双腿交迭,化出蛇尾。 那片被磨掉鳞片的地方暴露出来,青姬觉得实在太丑,不忍直视,别过脸去,“就是这里……” 墨绿的蛇尾流转着漂亮的光彩,一片迭一片,规整有序,掉鳞的地方露出一片白肉,确实破坏美感。 他甚至掰开旁边的鳞片看了看,果然一丝新鳞要长起来的趋势也没有。 “你这情况安康符不顶用了,鳞片……也是发肤的一部分,可以试试生肌咒。” 青姬见法海见解独到,看起来很可靠的样子,想到恢复有望,高兴起来,朝他摊开小手,“还请大师赐生肌咒!” 法海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生肌咒要我亲自念诵,得消耗些法力……”换做往日只是小事一桩,但不巧今日他撒布了太多带佛光的圣水,消耗了他巨量法力。 撑着给她念一段生肌咒也不是不行,只是他会异常疲惫,若是还没念完就在她面前晕睡过去…… 这小青蛇心思古怪,要他在她面前毫无防备地失去意识…… 委实不妥。 “你明日再来吧。”法海安排道,“明日,连带你腰上的伤,我给你一并治好。” 当初驱除佛印,她后腰上的鳞片也跟着被剥掉许多,应该也是不大美观,只是在背上她瞧不见。 青姬大喜过望,“那……明日青姬再来,多谢大师!” 现在就不骂臭和尚了。 法海点点头,让她自行离去。 但青姬嫌回来跑动麻烦,索性化成小青蛇盘在他房外的那丛竹子里休憩。 她也没跟法海打招呼,是法海察觉她妖气久久不散,开窗探看,才瞧见她挂在竹枝间酣睡。 他屋后的那丛青竹,也不是容不下这小小一条青蛇。 夜里依旧参禅悟道。 未时,法海收势准备歇息,同往常一样,他净面洗漱后将脏水端去屋后竹林倒掉,四下尤为静谧,唯有夏风吹过竹林时,竹叶摩挲的沙沙声。 他脚步轻缓异常,连带倒水的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余光瞄了眼那打瞌睡的青绿小蛇,手下的动作更轻了。 正要回房,却想如厕。 他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小青蛇,轻手轻脚走到茅房,不管手上动作再怎么轻,但水落下去总有声响,淅淅沥沥的,法海大师心如止水多年,难有如此难堪之时。 他淡着脸,努力压制纷乱的情绪。 从茅房出来,他目不斜视地回了房。 因为……刚刚,几乎是他水声刚起,竹林那边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下次,再不让她在屋后呆了。 青姬睡觉沉,但那声音在静夜里着实不小,迷迷糊糊睁眼,才意识到自己被他如厕吵醒了,甩了甩尾巴,大和尚尿这么响啊? 见他回房,青姬眨巴着蛇眼,他刀削斧凿的侧颜平静淡定,想埋怨他两句扰人清梦,但这毕竟是人家的地盘,总不能不让人如厕吧。 只她被吵醒便睡不着了,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蛇眼到处乱瞅,游出竹林,攀上房梁眺望,白日喧哗的金山寺此刻静悄悄的,万物都在沉睡。 好生无聊。 都怪大和尚。 尿个尿都能把她吵醒。 她在雀替上盘了会儿,发现只蚊子盘旋在窗口,悄无声息地游下去,凑近了蛇信一弹,快准狠地捕食了这恼人的蚊子。 如此,便找到了事做。 金山寺主持又怎么样,还不是要被蚊子咬大包,今晚你能安眠,还得托了我青姬的福。 瞧瞧,你吵醒我,我却让你安眠,以德报怨就是我了~ “咻”“咻”“咻”,百发百中。 青姬用蛇信擦过牙,几只小蚊子,安敢在我青姬大人面前造次? 法海听得她蛇尾拖过窗框,拖过梁柱,拖过这里拖过那里,时不时“咻咻”两声。 威力比之蚊虫丝毫不逊。 他敛眉闭眼,在心里默诵清心咒。 天还未大亮,法海起身洗漱,想尽快开始治疗,将其打发离去,不曾想折腾了一宿的小青蛇这时又盘在笔架上睡了。 她倒是伸缩自如,当初负船救人比得上半个官船,如今缩得倒是能挂在他笔架上。 法海自行离去,准备早课。 领着弟子们上了早课,又被好学的弟子缠住问法,法海耐心为其解惑,等他回屋已是日上三竿。 遇见洒扫厢房的僧人从他房里出来,手上扫帚的长杆上挑着小青蛇,见到他,禀道:“方丈,您这屋里溜进来条蛇,弟子正打算把它放生。” 法海淡淡扫了眼扫帚上左右摇晃的小青蛇,“嗯”了一声。 小青蛇瞬间瞪大了蛇眼,立起蛇身“嘶嘶”两声。 法海恍若未见,错身而过。 弟子已经把早膳放到他屋里,白馒头两个,清炒菘菜一盘,酥花生一碟。 他执筷吃了两口,木窗訇然对开,来人……来蛇气冲冲的,“你就这么看着他把我跟什么脏东西似的扔掉?” 见他不动如山地用膳,小青蛇游到案上,蛇眼责备地瞪他。 法海慢慢咀嚼着,见她极其不悦地等个说法,想了想,“那我难道说……你放下它,我认识这蛇妖。” 第五章大师,后会有期 法海慢慢咀嚼着,见她极其不悦地等个说法,想了想,“那我难道说……你放下它,我认识这蛇妖。” 青姬身子一软,上身化人,将趴在案上的身体撑起,坐在他吃饭的案上居高临下,责怪他:“那你也不能让他就这么把我扔了,你不知道他把我扔好远……还砸水里!” 你这不回得挺快。 法海没接话。不接话又怕她请出些歪理,便递给她一个馒头。 青姬见他递过来,下意识伸手接了,接了却发现不想吃,便捻了花生米扔嘴里。 两人就这么吃起来。 法海就着菘菜慢斯条理地吃自己的馒头,青蛇看了下手里的馒头,举久了累,便又递还给他。 “吃不了馒头。”她又吃颗油酥花生米,“花生米还行。” 法海正好吃完自己手里的,接过后咬了口,继续吃。 青姬一怔,自她开始吃花生米他便不吃了,还以为他嫌弃她。 菘菜配馒头,堂堂金山寺的主持早膳还真简单。青姬吃够了,便把剩下一点花生米推给他。 法海道:“吃吧,总归也没有其他的能给你吃。” 青姬把手收回来,别过眼,慢声吐字:“不想吃了。” 听见筷箸碰瓷的声响,慢悠悠转眸一睇,见他果然正在夹花生米吃。 菘菜被他吃尽,花生米也一颗不剩,应是就着他饭量送的膳食,丝毫不浪费。 他把碗碟收拾好,放在一边,起身道:“开始吧。” 青姬点点头,见他走到卧榻旁,便跟着走过去,看他那意思,是让她躺上去。 青姬捡了边沿坐下,蛇尾搁到床榻他的被褥上。 他的被子好硬…… 青姬用蛇尾把他被子推开。 法海扫过被她推散的被子,忽略她蛇尾在床单上揉出的褶皱,双手合十,闭目诵咒。 这段经文不短,青姬百无聊赖,妙目乜他一眼,念这么长的经也不知道先拉个凳子来坐。 他念咒音轻且低,有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或许这就是佛法。 伤处发痒,青姬瞧见有细小柔嫩的鳞片萌出,当下大喜,看法海更是顺眼许多,心头暗赞一声,不愧是大名如雷贯耳的法海大师! 他身侧慢慢有金色光晕荡漾开,撞到青姬时只觉得温暖祥和,就着低缓磁性的梵音慢慢地生了困意,等法海念完生肌咒,青姬已经被他哄睡了。 他查看她尾上鳞片,已经长出来了,只颜色稍淡一些。 也不知她腰上的长出来没有,正好她侧卧,他信手捻开她上衣的下摆,腰上的鳞片倒是长出来了,只是很细小,不止颜色浅淡,连大小上都差了一些。 他撩开那截衣服,掌心对准那些细小弱鳞,低声唱诵起来。 青姬轻咬下唇,在他捻开她衣摆的时候她就被惊醒了,明明他只是为了疗伤,她怎么这么害臊。 脸颊发热,也不知看起来红不红,会不会被他察觉。 梵音骤停,法海见她醒了,腰上的鳞片也被他治疗得和其他地方一样了。 “好了。” 青姬“哦”了一声,坐起身时发间的木簪松了,青丝如瀑流泄而下。 青姬连忙抬手去绾发。 法海退开几步背过身,走到案牍旁。 青姬绾好长发,一手压着,一手捡起榻上的木簪,忽然拾簪的手一顿,转眸望了眼他的背影,将木簪又放回了原处。 指尖施法,凭空变出一支木簪,簪好发髻。 “大师。”她袅袅走来。 法海转身,“既已事毕,施主慢走。” 青姬嗔他一眼,“大师急着赶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法海缄默。 好吧,该是她自作多情了。 “大师,后会有期。”青姬盈盈一拜。 法海颔首。 青姬走了,依然学不会从正门走。 法海拿了今日要研习的佛经放案牍上,忽觉案牍摇晃,他蹲身查看,案牍的一角插销竟然断了,他起身环顾,想寻个细长的东西来代替,找了一圈儿也没找到合适的。 索性不管了,翻阅起经书。 青姬长好了鳞片,回到家给白娘子看,白娘子又喜又惊,问她如何做的,青姬却卖起了关子。 晚间白娘子与许仙闲话,说青姬是越来越有主意了。 青姬的主意确实是越来越大了,第二天就拉着白娘子要去相看,惊得白娘子摸了摸她的额头,“不是烧糊涂了吧。” 青姬娇哼一声,正巧李捕快来保安堂,她便去央了李捕快。 李捕快笑道:“好啊,我再去给你寻寻看有没有好人家。” 白娘子嗔了青姬一眼,“她还孩子气呢,怎么能出嫁?” 李捕快宽慰弟妹,“你是亲姐姐,在你眼里她是永远长不大了,但你都成家了,总不能让青姬姑娘孤家寡人。” “就是!”青姬附和。 到底是人缘极好的捕快,一个月之内就带她相看十二个男子。 白娘子一边翻晒药材,一边笑着打趣她,“你看你,说要找夫君,又眼高于顶,倒是不用姐姐苦口劝说了,毕竟能入你眼的,怕是遇不见了。” 青姬点点头,把簸箕里晒干的药装起来,“可不是,一个二个歪瓜裂枣,长得好点的吧,性格又差……” 白娘子捡出混在药材里的杂质,问她:“怎么个差法?” 青姬把药装好、压实, “有的轻浮,瞧见我就两眼放光,有的弱不禁风,给我打把伞都觉得累,有的蠢,有的懒,反正各种乱七八糟的……” “噗,”白娘子听得笑,“小青啊,你要知道,人无完人,世上哪有长得又好又勤奋又强壮又内敛又这样又那样的?便是圣人也难做到。” 青姬脑海里闪过一个身影,手上的动作慢了下,低声道:“有……吧。” 白娘子听出些蹊跷,“小青……可是有意中人了?” 青姬回神,把药袋扎紧,“哪有,要是有意中人,我就直接和他结亲了,还相看什么!” 夏去冬来。 寒来暑往。 一眨眼,又入冬了。 青姬终究是没看上苏州城的哪个男人。 她依旧在保安堂帮忙,平日里和大家伙嬉笑打闹,闲话家常,便又是一日过。 今日的话题是李捕头带来的,说新任苏州刺史要上任了。 青姬捣着药,“流水的官吏来来去去,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刺史听说大有来头,说是这两年外放到我们苏州来历练,干点业绩又要调回长安。”李捕头吃了口茶,说道。 “只要不来搜刮我们苏州城老百姓的民脂民膏,就阿弥陀佛了。”青姬说道,把捣好的药倒到药柜里。 “听说貌若潘安,品行也是顶顶好。” “是么,能有多好?”说罢余光瞥见门口来人,青姬扬声喊道:“许大夫,来病人了!” 许仙抱着药罐子出来,见到来人,笑道:“公子是问诊还是抓药?” 来人道:“不是我。”他指了指身后,进来一个身着护卫打扮的人,“快看看,他受了伤!” 护卫无奈道:“公子莫急,都说了没什么大碍。” 被称作公子的人道:“别犟了,我亲眼见你被蛇咬的,就算没有毒,外伤总得包扎一下吧!” 护卫拗不过他,只得坐下,许仙让他露出伤口。 护卫捞起裤脚,许仙诊断道:“瞧这伤口颜色,这蛇应该没有毒,创口也不大,稍加包扎就行,公子不必担心。”言罢唤来青姬,“你给他上些药粉,就左边柜子第二排黄瓶子那种。” 青姬应声而去,心里奇怪这个季节了怎么还会有蛇出来咬人,一边拿了药粉来帮护卫包扎。 公子不放心,问她:“就这么处理就行了?需不需要开些内服清毒的药?” 青姬心道你还质疑起医者了,不满地瞟他一眼,这一眼看去却愣了下。 她曾想过要比着大和尚那长在她审美上的模样寻个男子,没想到,还真能遇到! 这公子的眉眼没有大和尚那吊梢眼的风流意味,但除却这双眼,那鼻子和唇,甚至脸型,都与大和尚像了十成十! “姑娘?” 青姬收回目光,“不用,就包扎好就行了。” 青姬心绪纷乱地把伤处理好,忍不住又偷眼瞧他。 不想公子也在看她。 两人目光碰了下,各自弹开。 像,真像。 但那眉眼,瞧着比大和尚温柔许多,看他对护卫关心周到,倒是个不错的人。 “姑娘,冒昧相问。”公子拱手作揖。 “嗯?” “小生……可以知晓姑娘的名讳吗?小生姓裴,裴文禄。”公子柔声问道。 他着锦衣腰玉带,白玉冠束发,倜傥潇洒,用着与那大和尚极其相似的面容笑着,却没有大和尚的清冷疏离,一双眸子,温和内敛。 青姬颔首,回道:“小女子青姬。” 裴文禄眼中一亮,笑道:“小生初来苏州,对这里还不太熟悉,听说苏州庭院极美,等小生安顿好,可以邀青姬姑娘……游园吗?” 青姬躲开他期待的目光,转身回到药柜边取药,佯作忙碌,“看……看情况吧。” 邀请的名帖给官差递过来,烫金纸上落款裴文禄。 李捕快惊叹道:“青姬姑娘,刚刚的差爷是刺史府上的,我上次办案见过他!” 白娘子闻言接过名帖,名帖厚实精致,落字风骨遒劲,瞧着就不是寻常人物,“难道……是新上任的刺史?” 青姬道:“管他是什么,那模样我瞧着顺眼!”言下之意便是要赴约了。 白娘子担心道:“若是你们真成了,他过两年回长安,你也跟去?” 那不还有两年?青姬无所谓道:“自然不去,只是眼下嘛……” 白娘子不赞同她的态度,“小青,行事当思之长远。” 青姬噘了噘嘴,不以为然:“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姐姐你想得太远了,说不得他是个浑人,我俩根本就没有后续!眼下……我且去会会!”言罢从白娘子手中抽走名帖,快步溜回里屋。 白娘子看着她轻快的背影,笑嗔:“这小妮子!” 金灿灿的银杏铺了一地,间或被风扬起,翻飞如蝶。 青姬便多看了两眼。 “青姬姑娘,久等了。” 青姬回眸,笑道:“不过半盏茶时间,哪里算得上久。” 见他将一件雪白滚狐毛斗篷抖开,抬臂环绕而来,将她裹进斗篷。 “这……”青姬疑惑地望他。 裴文禄拧着眉,柔声道:“已入深秋,青姬姑娘穿得这么少,也不怕冻坏了。”说着,将斗篷的系绳理出来。 青姬垂眸,原来他是去给她拿斗篷了。 裴文禄将系绳打好结,指尖擦过她的下颌,惊觉凉意,“青姬姑娘……”他垂眸看她,青姬听他唤她,水盈盈一双眼回望过去。 这一眼惹得他心跳加速,男女之间的情愫迷乱开,竟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试温,冰冰凉一只小手,那温度浸到他心里。 “这么冷,为何不说?”嘴上责备着,他转到她的身侧替她挡风,“去酒楼吧,去那儿缓缓身子,正好也差不多到午膳时间了。” 那只手青姬没抽出去,他用大手包住了,想将她捂热。 真暖。青姬垂眸,任他牵着,觉得这感觉挺好。 “我想吃鱼。”青姬突然道。 裴文禄觉得她说话直白可爱,笑道:“只要是酒楼能做的,都任你点选,早在京时便听闻过西湖醋鱼,现托青姬姑娘的福,小生也可跟食一二。” 青姬被他握住的那只小手在他手心握成拳,她挣扎着张开,裴文禄以为她不喜自己唐突,连忙松了桎梏,任她逃开。 她却不走,张开手又贴住他,与他十指紧扣。 裴文禄被她这大胆的扣手弄得心头微颤,强行压住心中意动,面不改色地与她并肩前行。 这段廊桥路走得情意绵绵,苏园有枯水残荷、有花窗银杏,虽是萧瑟深秋,却别有一番情趣。 青姬兴致颇高,边走边赏,美目乱洒间忽见塘边立着个颀长身影,暗黄僧袍扎眼,一眼便知是谁。 她短暂的怔愣,引来裴文禄的好奇,“怎么了?” “没什么。”青姬笑道。她心慌什么,他的金山寺离苏州算不上远,出现在苏州城不是很正常吗。 眼角余光瞥见他还杵在那儿。 青姬强自镇定,心道臭和尚总不能在那儿对着残荷念经吧?还不走? 掌中裴文禄的温度忽然变得烫手,她下意识甩掉,裴文禄惊讶地偏头看她,青姬心下大乱,她指尖轻颤,说不出是紧张还是害怕,可她凭什么要感到…… 明明是他…… 明明是他不顾及她的感受,次次都急着将她驱走,好像她是什么可憎的东西,再说他们之间本就没有什么特殊关系,又一年多没见,是陌生人一样的存在,她有什么好惊慌失措的? 如今他修他的佛道,而她眼看要觅得良缘……这不是挺好的吗。 “青姬姑娘,小生唐突了。”裴文禄歉意道,“下次……再不会如此冒昧。” 青姬抬眸,眼前的人何等温柔,不比那冷心冷情公事公办的秃驴好上千百倍? 她该珍惜他。 青姬摇摇头,往他身前踏进一步,娇小身影一偎,靠在他胸口,“裴公子……我忽然觉得好难受,头晕沉沉的。”她小手抓住他的胸襟,委屈抬眸,“我可能染风寒了……” 裴文禄下意识揽住她的腰,入手比想象中还纤细,手下更轻了,生怕弄伤她,“我马上带你回保安堂。” 青姬再没有回头去看那岸边,她不在意了,只觉得依偎在这个男人的胸口,真的很暖。 苏园门口,裴文禄将青姬扶上车马,正要躬身进车,忽然瞧见一人,喊道:“文德!” 车帘遮住了青姬的视线,裴文禄迟迟不进来,她掀开车帘一角,瞧见裴文禄竟在和法海叙话! 法海正站在苏园门口的台阶上,裴文禄站在下面两梯,瞧着裴文禄上前两步将手搭在法海肩上,关系竟是不浅! 第六章佛子亲自教法 法海认识裴文禄吗…… 想起他们肖似的面容……青姬一惊,法海和裴文禄不会是亲戚吧?! 像得这么厉害,难不成是兄弟?! 不至于不至于……青姬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们一个是金山寺出家为僧的主持,一个是远从长安调来的刺史,八竿子打不着,应该…… 可他们真的好像,尤其是下半张脸…… 青姬实在无法说服自己,等待得十分焦灼,好在裴文禄记挂她生病的事,很快就往回走。 她急忙把车帘放下,片刻后裴文禄进来,对马夫道:“去保安堂,快。” 青姬趁机打听,“刚刚瞧见你和一个和尚说话,你们认识?” “嗯,那是我堂兄。” 青姬瞳孔地震,还真是亲戚啊! “他……怎么会出家呢?” 裴文禄是个君子,不背后道人长短,只道:“这事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我将你引荐给他,他是个很好很厉害的人,就是出家为僧,也是个一方大寺的主持。” 青姬应了声“嗯”,见他不想提,便也不再多问。 翌日青姬出门采购,瞧见一只黑白花色的猫被大狗追至树上,她从菜篮里拿出个肉包子:“阿狗,这里!”言罢扔出包子。 大狗寻味而去,她趁机上树抱猫,猫却不领情,冲她惊叫着炸毛,青姬谄笑:“来嘛来嘛,我又不吃你,怕什么。” 黑白花猫退无可退,惨遭蹂躏。 “小猫咪~”青姬上下其手地揉它,“好可爱的小猫咪~” 撸背,挠下巴,揉猫爪,好不惬意,“小猫咪,跟我回家,顿顿吃香喝辣,考虑一下?” “喵!”猫毛发竖立,浑身写满抗拒。 “哟,你这是答应了?那我们现在就回家~”青姬抱着猫跳下树,提起地上的菜篮,迎面撞见个大和尚挡道。 青姬面不改色,一手挎着篮子一手抱着猫从他身边绕过。 “人妖殊途。”法海冷声道。 青姬顿住脚,“我又不伤他害他,还给他情谊,便是殊途又有何妨?” 情谊……法海敛眸,昨日苏园里,她与文禄执手游园,本不管他事,但瞧见她对文禄投怀送抱…… 那一刻,他早已破除多年的“我执”竟死灰复燃,贪嗔痴诸惑并发,将他重新拽入五蕴之境! 他迷惘了一瞬,不知自己为何如此见不得他们这般,随即他明白过来,她以妖身诱文禄,逾越了人妖界限。 他自是不能置之不理。 “你的情谊可以给你同族,不可对人。”法海硬声道。 青姬手的猫忽然抓她一爪,青姬吃痛,猫儿趁机跳出,落在地上,竟也不立刻蹿走,嗅了嗅,凑到了法海脚边。 青姬瞪着这猫,见它前爪踩到法海脚背,用身子蹭了蹭他的腿。 法海看了猫一眼,默了片刻,蹲下身摸了摸它的头。 花猫温顺地“喵”了一声。 青姬手上被抓了几道红痕,那花猫对她下手不轻,对法海倒是亲近。 不知好歹的猫! 青姬冷声讥道:“谈及人妖殊途这个问题,就不得不涉及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了,大师若是有兴趣,我倒是可以和你说道说道。” 法海收回摸猫的手,起身看来,似要洗耳听她诡辩。 “大师,你可知我们妖道修行,为何第一道坎儿就是化人形?”说着,她幽幽乜他。 法海目不苟视,缠着佛珠的手竖在胸前,其行不动如山,沉稳威严,真是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儿。 青姬收回打量他的目光,淡淡道:“能不能化人,对妖来说至关重要,越是拥有精纯的妖力,就越是像人,大师,你道这是为何?” 法海洗耳恭听,不做打扰。 青姬继续道,“化形之后,继续修道大多遭遇瓶颈,这时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会混入人间,吃人食尝人苦,游历人间经历种种,若有慧根有机缘,悟道便能修成妖仙。”她的眸光忽地冷下来,“大师……你当我们想做人?你当我们想涉险来这人世?不是我们想,是天道……” 她眼中透出几分讥诮,似乎觉得这天道荒谬可笑,“是天道要我们化人成人……是天道要我们如人一般,吃遍人世苦受尽人世累,参悟领会……方得修成正果。不然……大师可曾见过不修人身直接得道的妖仙?” 法海双手合十,不做评价,只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青姬笑了笑,绕着法海踱步,讽道:“你们人一出生就有人身,直接就可悟道修佛。”她驻足冷哼一声,“而我们却要经历上百年的修炼,直到修得人身,才能谈什么悟道。” 她睨了眼他的侧脸,挺拔的鼻梁深邃的眉眼,分明就是来乱她妖心,碍她悟道! “就因为我们起点更低,需要吃更多的苦,就合该我们低贱?就合该我们不被世人所容?这是个什么道理!大师,你说说,这是个什么道理?若说人妖殊途,二者不可混淆,那又为何要我们化人入世?!为何我们不能直接以妖身悟道?!” 法海自来以降妖伏魔为己任,修身养性为日常,从未想过妖道的因果业障。 此番被青姬批头质问,竟无言以对。 “阿弥陀佛。”法海低声道:“人与妖寿命、习性相差甚大,如何能善终?”他见过太多执迷不悟的妖,以各种手段企图延长恋人寿命的,妄想将此世的情寄托到来世的……大都误入歧途犯下大错。 他不过是……不想她和文禄落入此境。 “你还怕我生生世世纠缠裴文禄?”青姬嗤笑一声,“别说生生世世,就是他回京我跟不跟去还两说,你当我们妖的感情是那么容易交出的?” 青姬走到他跟前,眼神不善地刺道:“大师,你若是见不得我们结连理,你跟他说去,休来烦我!” 结连理…… 她说完便扭身要离去,法海下意识抓住她手腕,“你就这么想和他成亲?” 话一出口,二人都愣住了。 法海立刻松开她的手腕,指尖飞快地拨了几下念珠。 青姬顾盼生辉的眸子流转而来,注视他的眼神若有所思。 法海垂眸,他自然也觉出不对,只是再做更改怕是越描越黑。 “噗”。她轻笑一声。 法海抿了抿唇,想到她歪理甚多,此番怕是要被她揪住错处好生说道一番。 青姬心情忽然就愉悦起来,却难得地看破不说破。 纤纤细指伸出,十分“好心”地替他理了下微乱的法袍领口,规整好后指尖却不即刻离开,若即若离地、慢斯条理地划过他心口。 法海不解其意,见她螓首低垂,细白柔嫩的脖子露出来,随后幽幽抬眸,睄他一眼,转身离去。 那挎在胯间的篮子,被她左右扭动的柔媚腰肢一顶一顶地晃动着,而他的目光追逐,抽丝般剥离。 待他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神思随她,猛地攥紧了佛珠,下颌陡然绷紧。 青姬这几日心情甚好,白娘子还以为是她欢喜裴文禄正沉迷于男女之情。这日初雪,裴文禄又着人邀她赏寒山寺的雪,不想却被青姬寻由头拒绝了。 下午青姬却要出门,白娘子奇怪道:“你不是拒了吗?” 青姬笑道,“想吃下街的包子,我要去买热腾腾的!” “不是才吃过晌午饭!” 青姬已经跑远,谁要去赏寒山寺的雪? 要赏,自然是赏金山寺的俏和尚。 新雪薄薄地覆了一层,将天地都净化。 许是下雪,上香的人少,金山寺难得白日如此清净。 他修长的身影闲庭信步而来,不知从哪儿归来,肩上都落了雪。 雪刚停,太阳就出来了,望见破云的阳光照在一方细雪上,他驻足细赏,觉得内心一片宁静。 青姬展臂从他身后环住,将他抱了满怀。 是她放肆。 但她就是想这么做。 “大和尚,你好高啊……”她将脸贴在他背上。 闭上眼,闻到他身上焚香与雪松混合的味道,带着暖暖的体温,让她沉醉,“你身上为什么会有雪松的味道?” 想过会被推开,被斥责,被驱赶。 唯独没想过他会这么淡定,岿然不动。 青姬收紧了手,与他贴得更紧,“大和尚,人妖殊途,我不与裴文禄结缘,也不妨碍他,但我也要历经人世种种……” 她蹭了蹭他的法袍撒娇,“你帮我好不好?” 歪理一堆,又开始胡诌,“你金山寺主持不是要普度众生吗,你帮我,就是渡裴文禄,渡我……”说着,纤手慢慢从他腰上往上蜿蜒,顺着他的小臂摸上去,轻轻握住他缠着佛珠的手。 法海低声道:“青姬姑娘,莫说我是出家人,就是男女都还授受不亲。” 阳光吝啬,眨眼就收,雪又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青姬恋恋不舍地松开他。 法海转身,没看她,只缓缓走在前面,青姬站在原地目送他。 他忽然回身看她,俊秀的脸沉静淡然,但那双眼睛却透出一丝不悦。 青姬心道你不高兴什么?我还没不高兴呢!臭和尚! 却听他道:“还不跟上。” 青姬一怔,脚尖转向他想跟上去,但突然又别扭起来,你叫我跟上我就跟上……岂不是很没面子…… 她垂目看脚尖,刚刚抱法海的行为竭尽了她的勇气,现在……突然就走不动路了。 视线里出现另一双鞋,他站定了,“我做你的具格上师,教你研习佛法,助你早日得道。” 青姬瞪大双眼,大和尚,她说的帮,可不是这样帮! 手腕被他捏住,往前轻轻一带,青姬便跟着他走了。 藏经阁不是谁人都能进,但法海作为金山寺最高领导人,又行事磊落,便是带着个女子进去,弟子也没多问半句。 “疼!”青姬脚下不知踩到什么法阵,绣鞋直接烫穿烙到她脚心。 像只跳脚猫,直到挂到法海身上,法海双手正忙着结印封印地上的法阵,被她整个人一挂,差点失稳。 “下来。” “你看我的脚,”她抬起脚心给他看,“你怎么带我来这里?你不知道佛家对妖道很不友好吗!” 法海把她提溜下来,放好,“已经封印了,暂时不怕。” 青姬恼道:“学什么佛法?我才不学,我也不要你做我具体上师!” “是具格上师。”法海睇她一眼,“多少人求还没有这个机会,你当好好珍惜,认真研习。” 法海熟门熟路地从浩海书海中抽出两本,安排道:“以后你每隔两日来我这里,我每次授课两个时辰,这期间你要认真听讲,回去以后潜心参悟,若是遇见不懂,下次来的时候问我。” 青姬茫然地看着他将书递到自己手上,“可是……我……” 法海将她领到一处书桌前,拉开椅子,“坐。” 青姬懵懵地坐下。 法海依次摆开她手里的书,一本《法华经》一本《地藏菩萨本愿经》,“我们先学这两部基础的,今天从《法华经》开始。” 青姬秀眉紧蹙,“等等大师,我……我不是来学佛法的!我是来……是来……”勾搭你的… “你那日不是跟我论妖道不公,《华严经》论述的就是万物平等。”法海低声道,“妖道并没有受到不公,”他认真地回答她那日的控诉,“妖有物件成妖、生灵成妖,但不管原身为何,哪怕你们没有化形,但从成妖的那一刻开始,你们就身具法力,或可变化或可隐匿或可飞天遁水,而人什么都没有。妖物可轻易玩弄人于股掌之中,这种力量上得差距,又何尝不是一种弥补?” 青姬被他说得一愣,一时忘了此行目的。 见他拉了椅子过来坐在她身边,翻开书为她一句一句讲解经文,那模样严肃认真,唬得青姬不敢轻易造次,再者……有他这幅好相貌好嗓子加持,她竟真的……听进去了。 本想邀佛子共享人间情爱,却不想被其强行洗脑修佛。 这人世间的事,不到最后一刻,是万万想不到。 “这些字我瞧着都认识,但你若是不解释,我真是一句也读不懂!到底是谁译的这些经书,就不能通俗点!”青姬抱怨道。 法海端坐如松,闻言正色道:“这本书是天竺鸠摩罗什法师所译,是最好的译本,你往日骂我也罢,切不可亵渎大师经典。” 青姬软在桌上,抗议道:“我累了,我要休息一下!” 法海点点头,“你刚接触佛法,学得累也正常,稍事歇息,我待会再来教你。”语毕起身,瞧着要出藏经阁。 青姬扬声问道:“你去哪?” 法海本不欲解释,见她起身要跟来,只道:“我去安排今日晚课内容。” 见青姬疑惑地歪头,自动读出她心里的问题“这么早就上晚课?” 无奈地继续解释,“先安排下去,弟子们会先开始研读,遇到不懂,晚课还可以问我。” 青姬终于点头,法海才得以脱身。 青姬自他离去便回了桌边,百无聊赖,捡起经卷看他刚刚教的那一段,除了他逐字逐句解释的那些,再往下,是一句也看不懂。 真难啊! 陡然回过神,她怎么稀里糊涂又学上了! 撂了经书,她才不学!她才不修佛法! 她才不想变成冷心冷情的女和尚! 过了半晌,阁外有轻缓的脚步声。 青姬在他踏进藏经阁时把桌上的经书推远,抗议道:“我不学!” 法海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青姬绷着脸,扭头不看他。 他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拿起《法华经》,继续从刚刚的地方讲起,“身常行慈入如来慧……” “我不听我真不学!”青姬轰然起身,动作太大把椅子都弄翻了。 法海不为所动,放下经书开始释义,“这里的意思……” “法海!”青姬大喝一声打断他,“我说了不学!我一修妖道者如何能习佛法?” 法海慢悠悠转眸斜上睇她, “我是你具格上师,你要尊我为上师,不可直呼其法号。” 却不知他吊梢桃花这一眼已经迷得青姬找不着北。 别说学法,就是考科举都行。 青姬软了身子,落座。 一落座两人都颤了下。 椅子翻了……他又扭过身子对她说话,这大腿就跟着打开了。 好巧不巧给她坐了。坐上……就不想挪了。 “你还不起?”法海惊道。 青姬主动拿起先前被她嫌弃的经书,指着刚刚他正要释义的那一句:“身常行慈入如来慧到底是什么意思?青姬好想知道……” “……” 法海闭眼,捏了捏眉心,低声道:“你下去,别让我推人这么不雅。” 第七章大师,你妄语了 青姬顺势倒在他怀里,“大师既知不雅,便不能这么做,快点,告诉青姬……”她的头靠在他肩上,呵气在他耳边,“身常行慈入如来慧……作何解?” 法海忽然收臂搂住她的腰。 青姬一怔,不是吧,这么快! 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大师! 他却猛地站起身,像放雕塑一样把僵硬的她放稳。 “下次再这般放肆,就别进我金山寺。”法师淡淡警告道,言罢把书规整好,“拿回去研读,不懂下次来问。今天到此为止。” 青姬撇撇嘴,他那一搂还以为要和她怎么呢! 害她心跳如雷。 若是让姐姐知道她跟着法海学法,会不会惊掉她下巴? 别说姐姐,就是她自己都觉得虚幻。 青姬倒在床上,拿出法海给她的两本佛经,想到他曾将手点在上面逐字逐句给她讲解,葱白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字句……似乎都能感觉到他的余温。 她莞尔,他道每隔两日便去。 那明天…… 又可相见。 还在为香客女眷解惑,守藏经阁的弟子从殿外跑来,凑在他耳边低声道:“方丈,之前那位姑娘又来了,现在在藏经阁门口嚷嚷着要进。” 法海点点头表示知晓。 “让她进去?”弟子询问道。 法海垂眸,“让她等在外面。” 僧人应声而去。 香客女眷见他起身,急忙道:“方丈……” 法海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今日就先讲到这里。若是女施主还想听,贫僧唤法清大师前来为施主解惑。” 女眷迟疑了下,见法海抬手唤来弟子就要遣去喊法清大师,急道:“不用,若是方丈不得空,那就……下次再来听方丈讲佛。” 法海颔首,转身离去。 “上次你见过我的!你们方丈都让我进去,你还不让我进去?” “我都要冻僵了!” 守门弟子面露难色道:“女施主,不要为难小僧……” “为难?这就叫为难了?那你是不知道我真正为难起来是什么样了!”青姬不满道。 弟子眼尖,远远瞧见方丈来了,仿佛看到救星,“方丈!” 青姬转身,脸上尽是不快。 “让她进去。”法海扬手,示意弟子开门。 青姬哼哼鼻子,牵起裙摆袅袅地踏进藏书阁,没多久跳着脚冲出来,骂道:“臭秃驴,你故意的吧!” 法海不急不缓行来,目不斜视地跨过门槛,进了藏书阁。 青姬拧着眉,小心翼翼地探个头进来。 靡靡梵文自他口中倾泄而出,不消片刻地上法阵光芒黯淡下去,青姬这才敢走进去。 两个守门弟子将藏经阁的轻轻门掩上,随后对望一眼,眼底全是刚刚方丈被骂“臭秃驴”的震惊。 随即立刻升起敬畏之心,不愧是方丈,即便被如此无礼地对待也古井无波,心平气和。 “明明都把我拦在外面了,怎么最后却要人吃个闷亏!”青姬不高兴道。 她到书桌边拉开椅子坐下,翻看自己鞋底,每次来都报废一双绣鞋,“你这怎么只能压制一时?” 法海睃了眼她微焦的鞋底,收回视线,“藏经阁里有……”他忽一停顿,改口道:“无非就是防你这种藐视佛法的小妖罢了。” 青姬媚笑一声。防我?那在藏经阁布阵有什么用?该在大师你身上布阵才行~ 法海行至窗边,把藏经阁的窗户推开。 今日大寒,外面疾风朔雪。 “就这么见不得自己弟子吃亏……”青姬冲他背影翻个白眼,怨念道:“我是蛇,没有冬眠已经很了不起了,我很怕冷的!” 见他依然看窗外,青姬不满地嘟了嘟嘴,翻开了随身携带的佛经。 “今日雪下得这样大……”法海转过身来,见她翻经书,眉眼微弯,抿出丝淡笑。 青姬闻言抬眸,被他这丝笑意整得愣在原地。 “看来你是真想学法?”法海口气很轻,说不出是嘲讽还是温柔。 青姬瞪大双眸,不是……谁也没告诉她,这大和尚笑起来是如此…… 该怎么形容。 温柔?不,不是。桃花眼自带的风情里糅杂了佛性,与往日那个端着脸执单手佛掌的大和尚割裂开,又立刻重合,矛盾统一,直教人挪不开眼。 法海,你生得这般好,缘何皈依? 青姬突然觉得遗憾,想到他的堂弟裴文禄在俗世里活得有滋有味,他却青灯古佛菘菜馒头,硬生生把鲜活的俊俏哥儿熬成冷面佛子。 心下不虞,青姬撇开眼,回答他:“大师你错了,我哪是冒雪求法。”她直白眼神逼视:“我来是……” 不可说! 心头一突,青姬立马住嘴。 法海正垂眸看她,那双眼里如明镜般澄澈,何尝不知她的心思。 他们之间,有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如若她公然戳破,他恪守的法度必然会毫不留情地朝她倾轧而来!哪怕……哪怕他此刻对她诸多容忍,也只是因为自己恰好踩在一个微妙的边缘。 一个不亵渎佛法的边缘。 青姬咽下后续的话,“大师,我要学佛法了!” 法海:“……” 他撩袍就坐,“回去温习了?” “嗯。”青姬点点头,瞧着就像听话的学子。 “很好,有什么疑惑吗?” “没有。” 两人一板一眼地,一个认真教一个认真学,竟达成了某种奇异的默契。 自去年暮春相识,青姬已经慢慢摸清了他的性子,刚刚那一瞬又陡然洞悉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她便知道,要想招惹这个俏和尚而不使其羞恼,好好学法,是为关键。 是以听得十分认真,比她之前洞中修行丝毫不逊。 曾经不畏寒暑潜心悟道,如今有过之而不及,待到天幕擦黑,青姬方才惊觉时间晚了。 糟了,姐姐该担心了!她刚要起身,忽然一个踉跄,“哗啦”绊倒桌椅,摔在地上。 法海凝眉,“着什么急,冬日昼短,现下这个时辰还不算晚。” “太晚了!太晚了!我得走了!”青姬着急道,却发觉自己血液迟滞,浑身僵硬,望了眼大开的窗,刚刚学得入神,自己又是冷血蛇妖冷惯了没感觉,竟然失温了! 蛇妖什么都好,就是不能自行保持体温真的好麻烦! 现在她浑身僵硬,强行挣扎着爬起来,法海见她如此,愣了一瞬,随即道:“是……失温了?” “嗯,不碍事。”青姬跌跌撞撞走到门口,望着夜幕微垂的天,又是鹅毛大雪,这个时候若是不回,必惹姐姐担心! 她抬手,手下一股幽绿妖力催动,对他道:“青姬先告辞了。”言罢飞跃而出。 法海见她如蛟龙入海钻进雪幕,蹙了眉,着急忙慌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急着幽会情郎。 不会是和文禄还没断吧。 不过……她确实天资极佳,难怪修了几百年就能将使原身如此巨大化,若这几百年都用于修佛,怕是该成罗汉了。 罢了,他就渡她一段,助她早日悟道,修成妖仙。 法海将她匆忙间忘记带走的佛经收好,见经书已经卷边,他细细地捋直、压平,往后翻看,发现后面有夹页,他捻起阅读,竟然是她的批注! 今日他问她是否真想学法,她眼中满是戏谑。 但真学起来却满是专注。 所以她到底…… 法海立刻打住对她的好奇,“阿弥陀佛。” 与她相遇是佛祖对他的一种考验,但他受佛法熏陶多年,又蒙佛祖垂青身负强大法力,断不能误入五蕴。 将经书归置,他拿出这几日正在研读的佛经,认真翻阅起来。 “方丈,”藏经阁的门被轻轻扣响,“方丈?” 法海从学海中抽出神思,“怎么了?” “方丈,法严师兄从城里回来的路上,在雪地里捡到一个冻僵的女施主,人现在还昏迷着。” 法海点点头,手不释卷,安排道:“他捡到的就让他先照顾着,让厨房熬碗姜汤送去,若还不醒,就去请郎中。” 脑海里忽然闪过那个小青蛇冻得肢体僵硬的画面,对已经转身的弟子道:“等等。” “方丈?还有吩咐?” 法海垂眸:“那个女施主,什么样的。” “弟子不知。” 法海合上书,“嗯,你先去吧。” “是。” 他养成了一到藏经阁就开窗通风的习惯,她觉得冷也不知道叫他把窗户关上,硬生生被吹了这么久。 吹到失温僵硬?!说她悟性高,是抬举她了。 法海起身出阁,连经书都忘记归置。 今晚的风雪大得迷眼。 “方丈说,若是喝了姜汤还不见醒,就让人去请郎中。”弟子传达着他的话,“哦对了,法严师兄,方丈还说,人是你捡回来的,就你先照看着。” “好。”法严应道,见弟子转身离去,急忙掩上门,将风雪关在外面。 “这个冬天冷得太快了。”法严倒了杯温茶。 “你喝不喝茶?姜汤还要等一会儿。” 法海从屋檐侧边走出,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下意识避开弟子,但听法严对着一个昏睡的人自语,有些奇怪。 他指尖掐诀,低声道:“开。” 额间金光一闪而过,佛光凝成的一只眼在他额头缓缓睁开。 开天眼。 屋内法严端着茶走到床前,似乎想喂给她,但她浑身僵硬,嘴也张不开。 法严无法,只得端着茶站在原地,看得久了,便在床边坐下,细细端详。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脸。 法海眉目紧蹙。 法严凝视许久,忽然倾身,法海下意识要抬手阻止,却迟疑了片刻,指弹射出道金光击落屋檐的雪,雪落的簌簌声打断了法严。 他惊慌失措地直起身,双手合十默念了声:“阿弥陀佛。” 法海收了天眼。 屋里的确实是她。 法严是个有慧根守本心的弟子,但她那模样确实媚惑人心,不可让他们再独处。 若是现在进去只怕让法严觉察出刚刚的异常是他所为,为护法严脸面,法海没有即刻进去,在屋外闭目静待。 将近一盏茶时间过去,他轻轻扣门。 法严惊了一跳,立刻修整形容,开了门,见是方丈有一瞬的惊诧,随即双手合十行礼,“方丈。” 法海颔首,“刚刚我于房中算出寺中有人危在旦夕,查看寺内僧人无恙,料想就是这个人了,所以来看看。” 法严一惊,立刻让身迎他进来,“确实,她体温一直上不去。” 法海进屋巡视了一眼床上之人,断言道:“看她气数,不救她是活不过今晚了。” 他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且送往我礼佛的房间,今晚我为她点莲灯诵续命咒。” 法严大喜,“方丈仁慈。” 人被抬到了法海礼佛的房间,法海点了莲花灯,众人便退下了。 “请佛祖赎罪,小僧今日妄语,稍后便行处罚。”法海双手合十,低声告罪。 他叹息一声起身,见青姬浑身僵硬躺在榻上,刚刚在法严房里,她盖着被子也不顶用。 不过……蛇不能自己产热,盖了自然没用,她需要的是热源。 他不便在寺里生火,思虑片刻,决定带她去厨房,放灶膛边取取暖。 青姬身体虽被冻僵了,但她脸色尚可,可见与人还是不一样的,应该回温就无大碍。只是这么大个人……他怎么才能悄无声息地搬过去…… 法海难得感到术到用时方恨少,要是他学了火莲掌就好了,可以直接上手给她烘烤,当初觉得这招太高调太浮夸,就没学。 要是书在身边,还可以现学,可惜没从长安带过来。 余光扫过笔架,忽然想起她可以缩得很小。 法海有了主意。 他抬掌对准僵硬的青姬,“南无百万火首金刚王菩萨……”一声显形咒,僵硬的美女子变成了僵硬的青蛇。 法海看了看榻上如他手臂粗的青蛇,这应该是她真身的尺寸,比负船时小了许多,比挂笔架上又大了许多。 这个大小,倒也能勉强带过去。 法海想把一条蛇折迭起来,可她僵硬得很,用力怕折断了…… 好吧,就这么拿过去。 法海拿着青蛇过去,尽量避开僧人,他还是头一次这么偷偷摸摸。 摸到厨房里,黑黢黢的。 他心想,若是被人瞧见,他就谎称自己是来挑水的,正好手里拿了根这么长的“扁担”。 法海忽然一愣,他竟在提前想着怎么口出妄语! 罪过罪过! 待会重罚。 灶膛的火逐渐变大,热浪铺面而来。 法海把蛇拿着烘烤。 也就一小会儿,蛇就慢慢软了。 法海把蛇折起来,好让它全身都能受热。 也不敢贪温隔得太近,怕给人烤熟了……听说有人吃蛇,不知道吃不吃她这品种,不知道她没化形前好不好过。 他估摸她有五百年左右的道行,试想她在山里乱爬的时候,他祖宗还不知道在哪干啥。 说起来,她做了那么久的蛇,按理应该是生过不少小蛇,毕竟在未开灵智前,蛇这种生物应该是凭本性生存,而佛典里记载的蛇,本性淫而多憎恶,不是什么向善的生物。 如今她还认不认得哪些蛇是她的后代呢,五百年,繁衍起来的话,应该是乌泱泱很大一群吧。 手里的蛇动了动,法海把它捞起来,见它睁开眼,问道:“还冷吗?” 青姬环顾四周,见自己在灶膛边烤火,她真身体型不小,捞起她得费不少力气,立刻缩小了些。 缩到能挂在他指尖,方才停下。 法海轻松许多,抬手把小青放到灶膛口继续烤。 她在他指尖游动,“大师救的我?” “不是,是法严发现了你,把你带回来。” “原来如此……多谢大师,我……我没想到会那么冷,竟然冻僵了。”小青蛇垂下脑袋,蛇身缠在他指尖,蛇尾垂下,慢悠悠地甩着。 法海看它这样,刚刚在脑海里的问题又蹦出来,遂好奇请教:“我有些问题想请你解惑。” 青姬“咦”了一声,“竟然还有大师不知道而青姬知道的事?” “是关于妖的。”法海虚心求教:“听闻妖在未开智之前其实是和普通生灵一样的?” 青姬想了想:“差不多吧,那个时候脑子很单纯,就想着怎么活,怎么搞点吃的。” “你那个时候生的小蛇,若是遇见还能认得出吗?他们中也有开了灵智修妖道的吗?” 青姬一怔,“生小蛇……我没生过小蛇。” 法海有些惊讶,想了想,说出自己的猜想:“所以哪怕妖处在未开智的时期,也与寻常生灵不同,会主动压制自己?是因为那个时候就有了一定的思辨能力?” 青姬瞪大蛇眼,这怎么说……“我没交配只是因为我看不上那附近的雌蛇。” 法海闻言睁大眼,两人大眼瞪小眼。 “你是雄蛇?” “我是雄蛇。” 二人齐声道。 第八章大师,你六根不净 法海震惊,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良久的沉默之后,他突然开口,赞道:“你化的这相貌,倒是好。” 青姬头一次听他称赞她,惊愕地缠着他的手指往上游了一段,想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她可以把他的意思理解成,她恰好长在他审美上吗? “还好。”他低声道。 猛然知道“她”是“他”,短暂的怅然过后法海突然感到庆幸,甚至有点释然,“还好是个误会。” 他平静无波的脸上,慢慢展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笑意,映着灶膛的火光,放松随和,青姬看得直愣。你可……真割裂啊,法海。 他甚至心情颇为愉快地抬指摸她的脑袋,想起一事,提醒道:“你若是愿意把我当上师,想在我这里安心学法,就变回原身男儿身来,进出寺庙也方便。” 法海确实感到一阵如释重负,虽然忽闻此言时,一股怅然猝不及防地漫上心头,原来那些不该生出的五蕴之乱竟是错付…… 随即立刻感到一丝庆幸,如此也好,正好借此修整佛心,彻底了却凡情。 放松下来后,还有心思检讨自己,枉他自负道行高深,竟辨不出小蛇妖是真容还是幻貌。 百感交集之后,到底是得道佛子,佛心通明,将此次意动化为释然。 一切皆有缘法,色授魂与,缘起缘灭。 佛祖借此让他照见自我五蕴未空、道法不精,提点他不可骄躁。 可见冥冥中自有安排,阿弥陀佛。 青姬自是不知大和尚已经经历了一遍思想上的洗涤。 但见他眉眼淡然,端的是顿悟成佛的模样,她不紧不慢纠正道:“虽然我真身是公蛇,但是我的原身确实、毫无疑问是女儿身……我不是化为女儿身,我就是女儿身!想变男身都不行……除非……用了幻化之术。” 她顺着他指节往回爬,游过他的手腕,想缩他袖口里。 法海眼疾手快地捉住她的尾巴把拖出来。 他淡着脸不带感情道:“说清楚。” 青姬忽然觉得好笑。 一瞬间她化作人身,法海猝不及防,被她从烧火坐的小板凳上压倒,她还大喇喇地骑到了他腰上。 青姬俯身趴他胸口上凑近了,瞪大无辜的双眸,故作纯真,“大师,你降妖伏魔,竟然不知道妖物的原身是天生的吗?就像人类投生成男还是成女由不得自己做主的一样,通通都是天意。” 法海平静地坐起身,把她从身上扯下来,“降妖伏魔,不需要知道将死之妖的这些细枝末节。” 这是气着了。 青姬笑而不语。 不知怎么,打破他清淡的佛子模样,看到他隐藏的情绪,让她很愉悦。 见法海面色不佳,想着以后还来总不能把人得罪狠了,遂递台阶道:“话虽如此,但按常理,确实大多数妖道如果真身是雌,化作人的话原行就是女,真身是雄,化作原形就为男!我……算是比较少见的吧……” 法海撩起眼皮看她一眼。 青姬继续解释:“可能是……做蛇的时候太单纯了,又不怎么发情,根本没想过这些问题……” 见他面露质疑,青姬真诚道:“真的!做蛇的时候我基本不发情,也看不上我那片山的雌蛇,后来开智修炼,一心只想怎么修行怎么悟道去了,稀里糊涂到了化形的时候化为女身,我也没觉得女身有什么不妥……” 她还有些得意,“不然我这样貌若生成男子,多可惜!” 法海目光低垂,不知所思为何。 气氛有些微妙,青姬收敛起神色,半晌,小心翼翼道:“大师,我是女子,我们、我们可以……” “可以什么?”他打断她,冷声反问。 青姬清楚他们之间的界限,转眸回避他,不甘地咬了唇。 却在心里响亮地呛声回他:你男未婚我女未嫁,大师你若还俗,我们可以!朝朝暮暮! 法海不想与她纠缠,“你回温了就请即刻归家,我该去礼佛了。”语毕起身。 “哎!大师!你别生气啊,我怎么知道你在意这种事,要知道我早说了!”青姬对他背影道。 他才不在意。法海敛眉,速速离去。 青姬无奈地站起身,见他匆忙穿入雪幕,心道这大和尚这转变也太奇怪了? 这事原来很重要的吗? “妖化形就和人投胎一样,你上辈子是男的管你这辈子是女的什么事啊!”青姬不满地冲着风雪扬声道。 风雪中却再无音信。 臭和尚,凭什么生气啊! 疾风骤雪的夜,法海赤着上身盘坐在屋后。 没有任何法咒护身,凡人的肉身已被冻得青紫。 他对法严妄语的时候就给自己立下责罚。 但真正让他决定狠狠处罚自己的……是他五蕴未空,六根不净。 他早先便意识到自己对那青蛇妖生出了些俗世的情谊,在他拿“人妖殊途”为由阻止她和文禄时已有些苗头,但从道理上挑不出什么错,他也就没深究。 直至那天下午,她从身后抱住他,他没有立即回避,他便意识到自己已经亵渎了佛祖对他的教诲。 她承诺不再沾染文禄,软声求他渡她,他的心无风自动,被熨帖得那么舒畅,以至于让他铸下大错……他竟不顾佛教忌讳,妄想成为她的具格上师教其佛法,甚至念她认真刻苦,还想渡其成道!哪怕…… 成的是佛家不屑一顾的妖道。 最让他万死不辞的是今晚,得知她真身为雄时,他竟暗自庆幸!且不论他心境不静已为罪过,单说他竟拿她真身为雄来为自己开罪就万万不该! 那一刻他觉得,如果他对她的感情就像之前他设想的那样,可以被转化为师徒的正向感情,那么她是雄,他更是可以将这种不该有的感情推解为同性之义,借此轻判自己的罪行。 他从头到尾都在为自己辩解! 身为一寺之主,不思过反而妄图脱罪……若不是他一手复兴起金山寺,担此重任,他该即刻隐遁自罚,终日活在忏悔里。 他实在枉顾佛祖教诲! 法海闭眼,任风雪侵蚀自己。 可…… 法海握紧了佛珠,低下了往日无愧、高昂的头颅。 佛祖……他罪不可赦。 他不配为僧! 因为最可怕的还远不止于此…… 他竟然……他竟然在听到她急切辩白她是女子,他们可以……时感到一丝阴湿的可耻的欣慰。匆匆打断她的话,何尝不是一种逃避。 至于他为什么会感到欣慰,他甚至都不敢剖开自己的内心去细想,因为哪怕无人监听,他自己都不敢面对这样的自己…… 他是最下作最无耻之徒! 风饕雪虐的夜,法海低哑地忏悔:“佛祖,法海有罪……” 第九章大师,亲我一口 青姬今日早早地出了门,那天晚归让姐姐担心,今日早去早回,免得又生变故。 藏书阁的门对她敞开,青姬瞧了眼左右守阁的僧人,他们目不斜视地诵着经,似乎现在是早课时间。 想起阁里的法阵,她踟蹰了一下,探身见里面法阵的光黯淡着,才踏进去。 大和尚现在倒是知道提前给她压制这个法阵了。 青姬满意地抿嘴笑,见藏经阁里有个身影,她老老实实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等他拿了经书过来。 人影慢慢走近,随他走近,青姬的笑意渐消,她倏地起身,“他呢?” 法严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方丈身体欠佳,让贫僧代课。”他看了眼青姬的脸,垂下眼,“这次之后,远游的法安师兄回来,就会安排法安师兄为施主上课。” 青姬沉眸,“我要见你们方丈。” 法严按照法海的嘱咐,回道:“方丈说,等你学完他会与你见面。” 青姬目光锐利,僵持片刻,她哼笑一声,施施然坐下:“行啊,那开始吧。” 法严坐在以往法海的位置,开始为其授课。 青姬倒也不含糊,说学便认真地学,两个时辰眨眼就过,法严起身道:“施主聪颖好学,假以时日,必定能深得佛心。” 青姬丝毫不废话:“你们方丈在哪。” 法严掩住眼中神色,“方丈在卧房。” 见青姬抬脚要走,他提醒道:“方丈卧房在偏殿后面,不是平日礼佛的地方。” 青姬听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至于法严为何会单独提醒她一下,他也说不上来,只觉得这个姑娘和方丈,关系不一般。 想来方丈安排他来为她上一次课也是颇有深意。 法严受教,长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青姬找了一圈找到他的“卧室”,坐落在偏殿后面,是一个极小的一进院子,除了主厢房,左右还有两间很小的耳房。 原来他之前的那个房间是礼佛的。 院门没关,只轻轻掩住。 青姬进了院子,走到厢房门口,抬手要推门,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 他依旧穿着暗黄僧服,只是没有披那件常穿的明黄法袍,清秀的眉目有些疲倦,屋里传来淡淡药味,青姬闻着,是治风寒的药。 法海后退两步,将她让进来。 青姬刚想质问他,忽听他咳嗽。 桌上的药碗里满满当当,青姬走过去贴着碗试了试温,已经凉透了。 “怎么不喝?” 法海垂眸,“说了不需要,弟子非要熬,浪费药材。” 青姬柳眉倒竖,“既已用了,你不喝才是浪费。” 法海沉吟片刻,“施主说得有理。”走过去端起药一饮而尽。 青姬急道:“凉了!你就不能热热?” 法海把药碗放下,“施主特意前来,有事……便说事。” 青姬被他的直白弄得一愣,随即道:“你为什么让别人教我佛法?” 法海嗓子发痒,偏头咳了两声,“对外说得是身体不适,当然也不是妄言,但根本原因……咳咳。” 他正色道:“法海当初托大,竟敢妄想做妖道的上师,实在自不量力,可笑至极,如今言而无信,实在愧对施主,还请施主原谅。施主若是还想学法,我会安排法安师兄为你讲经,法安师兄云游四海,见识广博,是位真正的得道高僧,比我这等徒有虚名之辈强上许多。” 法海说完,双手合十行礼,“阿弥陀佛。” 青姬勾唇一笑,“大师向来惜字如金,难得听你说这么大段话,可见决心已定,青姬若是不体谅,倒是青姬不知好歹了。” 法海下颌收紧。她这张利嘴,他是早就领教过的。 青姬见他不言,蹙眉想了想,试探道:“莫不成大师介意我……真身是雄?可是妖物化人时躯体重塑,跟重新投次胎没什么两样,我现在……” 法海抬眸与她对视。 青姬打住话头,抿了抿唇,气道:“你就是见不得我!” 法海摇摇头,叹息一声,“施主说错了。不是法海见不得你,是法海不敢见你。” 青姬微怔,“为何不敢?” 法海缄默。 她见他不说话,吊梢的桃花眼微垂,往日淡红的唇此刻苍白带紫,病容未消,似乎吞咽了下,喉头翻滚。 她便多看了眼那凸起的喉结,脑子里想象出触摸它的手感。 法海日常坐卧腰背挺直,肩膀平开,此刻随他叹息,肩膀微垂,给人一种无奈的颓意。 青姬正想自己是不是不该这么去逼一个病人,他终于开口了。 他的嗓音沉而缓,“法海……法海见施主动五蕴,色相逼视,佛心受困,实为罪过。”他淡淡抬眸,恳请道:“望施主怜悯,让法海回避忏悔,度过此劫。” 青姬愣在原地。 他说什么! 这段话青姬没学过佛法的话还听不懂,如今学了粗浅皮毛,听得倒懂不懂。 她思绪飞快地转着,他的意思是……他见到她佛心不定?他……动心了?是这个意思吧?动五蕴……佛心受困……肯定是,绝对是! 所以……他对他…… “你对我动心了吗?”她怔怔问道,下意识慢慢走近他想看清他的表情。 见他垂眸,她快步到他身前,抬手抓住他的僧袍,急迫地问:“所以你也喜欢我?” 他想回避,可她眼里波光潋滟,好似如果他避开,她就要流下泪来。 法海为难,想后退,可他每退一步她便逼近一步,欺至身前,“大和尚,你说啊!你是不是喜欢我?” 法海侧首,闭口不言。 除了回避,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青姬抬手捧着他的脸扳正,两人目光相触,她的泪意猝不及防,执着地问他:“你是不是也喜欢我?就像……” 含在眼里摇摇欲坠的泪不堪重负地崩塌,淹没了她的表白,“就像我也喜欢你一样……” 法海震惊、惶然,片刻后这些情绪被收捡好,他低声唤她:“青姬姑娘……”说着,轻轻圈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从自己脸上拉开。 青姬见他拉开自己,是拒绝的姿态,气性上来,一把抱住他的腰,昂着下巴瞪他,“大师自持清高,青姬可不是,青姬只是沉沦浮世的一介小妖而已!” 法海难堪,却只能斥她一句:“不可放肆!” 她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却风情摇曳地笑了笑,“便是放肆又如何?大师难得会因为一个小妖对你不敬就动杀念?” 青姬根本不怵他,别说杀她,就是推她一把他都不会。 谁让他……不但是个被佛法所缚的佛子,还是一个为礼教所绑的君子。他是佛子,要慈悲为怀,普度世人,又是君子,要以仁为本,依礼而动。 只要她不行不义,永远走在正道上,他就拿她一点办法也没。 思及此,青姬笑得更灿烂,意味不明道:“大和尚,还好你是个大和尚。”若是其他任何人,怕是早都把她轰出去了。 虽还带着泪痕,心情却好了许多。 她松手,放过被她逼得无路可退的大和尚,退后两步让他呼吸。 法海连忙修整自己,看了眼她,又急忙撇开目光。 他想回避她,完全可以选择不理会,不见不在不回不应。 但这是他自己六根不净,是他的问题他的错,不能故作冷落让他人承受半分,是以他向她坦诚了自己的出格之思,一方面是承认自己的罪行,一方面是希望她能明白不是她的原因,借此宽慰她。 但没想到…… 她竟以此拿捏他! 小妖狡诈,由此可见一斑。 “大师,我知道你现在不高兴,这样吧,你为我做一件事,我便从此以后再不烦你,哪怕遇见,也是掉头就走,躲得远远的。”她开出条件。 法海一懵,偏头看她。 她又道:“非但如此,我还保证从此以后潜心学法修道,惩恶扬善,行侠仗义!” 法海双眼微眯,觉出些阴谋的味道。 “你别那么看我,你不答应也行,当我没说。”青姬走到他的衣桁边,牵起他垂挂的法袍,擦净脸上的泪痕。 法海目光扫过他法袍上那片斑驳的泪痕,道:“施主请讲。” 刚刚还喊人家青姬姑娘,现在又叫人施主了。 青姬也不和他计较,凑到他身前,严肃道:“如果大师狠狠亲我一口,我就答应你以后再也不来烦你!” 她漂亮的双眸眨了眨,露出蛇的竖瞳,狡黠又妩媚,纤指点在唇上,“亲这里。” 法海:“……” 见他别过脸不理会,青姬认真道:“我说真的!你若是肯好好亲我一口,了我心愿,我便再不来!”不亲我,我理所当然可以来,亲了我……我更要来。 法海闻言无语。了她心愿?怎么她的心愿竟然是让他亲一口? 妖言,不足为信。 法海取下法袍,压着嗓子咳了两声,一边披上法袍,一边往门口走去。 青姬急道:“真的,就这一次机会你不把握?那你以后可别怪我没给过你机会!” 法海脚步一顿,转眸看她一眼,毅然离去。 青姬皱皱鼻子,“臭和尚,喜欢我还不肯亲我一口,被教法憋死吧你!” 人走了青姬趁机打量了下这个屋子,简陋的几样家具一览无余,应该是住得少,私人物品也没有几件。 还是那个房间里他的气息重些。 说起来,他发现她“遗落”的木簪了吗? 青姬走出小院,听见钟声响起,有众人步履匆匆的声响,应该是他去主持什么事宜了。 真忙啊,大和尚。 不过,他好端端的怎么突然病了? 青姬胡思乱想着,到了他礼佛的房间。 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木簪了。好吧,她留下的木簪并没有像姐姐留给许仙的伞一样被珍藏。 “臭和尚,竟然给我扔了……”青姬悻悻地靠在案牍边,小腿突然被什么东西划了一道。 “嘶……” 她低头一看,当场愣住。 这不是她的木簪是什么?!竟被那秃驴当做插销拿来修案牍! 真是比扔了还可恶!臭和尚! 第十章大师,吃药了 “方丈,寒山寺那边又遣人来了。”僧人向法海道。 法海咳嗽两声,“请人去会客厅,我马上来。” 弟子把药端过来,“方丈,还是用药好得快些。” 法海扶额,“放下吧,以后不要再煎了。”见弟子撇嘴,故作严肃道:“是不是我的话不管用了?” “是……”弟子不情不愿道。 法海叹口气,本想惩罚自己直到指尖或脚尖冻得坏死,留下微不足道的残疾,既不影响他降妖伏魔主持寺中事宜,又能以此为鉴时刻警示自己,是以雪落得再大也没进屋。 但没想到他的身体这么能抗,大寒的天赤着上身在雪地里冻一夜也就着了个风寒,手脚皮肤是一点没被冻坏…… 倒是像他没事找事似的。 也可能……鉴于他幡然醒悟,又不曾于行为上犯错,佛祖觉得罪不至此? 又替自己开脱! 罪过罪过。 法海吃了药漱了口,起身前往会客厅,到了大厅,见一赭衣和尚正在吃茶,见到他,起身唱了个佛号,“主持大人,小僧清远,是寒山寺的僧人。” 法海抬手示意他坐下,“清远远道而来,还是为那件事?” 清远道:“是,家师一直对法海大师多有赞誉,直言道此事无法海大师必不能成,还请法海大师再考虑考虑。” 法海道:“清慧大师谬赞。金山寺事务众多,法海恐脱不了身,再者法海心余力绌,能求得此处平安已是万幸,不奢望能保世间安定。” 清远随即道:“法海大师切莫妄自菲薄,不说远了,就说江南一带大师若是称二怕是无人敢称一,还请大师出面,坐镇一二。” 法海抬手抵唇,咳嗽两声,“此事先按下吧。” 清远见法海想走,疾走几步到他身边,“法海大师,再过几日其他州郡的主持大师会于姑苏相会,届时高僧云集,大家可一同交流佛法,请大师一定拨冗前来!” 法海沉吟。 清远又道:“长安大慈恩寺的法恩大师也会来。” 法海一愣,他们竟然能请动师兄。 法海颔首,“法海若是得闲,一定前往。” 清远大喜,双手合十,“静候法师大驾。” 只要她拿出“出家人不打妄语”亦或是“君子一诺千金”,他都不得不继续教她佛法。 但是强扭的瓜……青姬叹息一声。 她起身出门,管他甜不甜先扭下来再说。 今日心情欠佳,去往金山寺的路也走不动了,行至半路,雇了顶轿子。 轿子晃晃悠悠,好似她悬在半空的心,早知道,就不调戏他了,徒惹人厌。 说不定好不容易喜欢她的那点心思,见她轻浮便萎缩了大半……可恶,下次她一定忍住! 轿子忽然停下,青姬不悦地嫌弃门帘,“怎么了?” 轿夫笑着打商量,“这里有个茶棚,小姐稍等,我们吃个茶马上走!” 大冬天的他们一身热汗,毕竟走了这么久,青姬点点头,“不着急,慢慢吃吧。”放下了门帘。 妖气。 青姬警醒,立起了身子。 妖道之间其实和人与人之间一样,都是弱肉强食。 只是人世间的弱肉强食是为压榨,而妖道之间,是真正意义上的“弱肉强食”。 闻着这妖气极弱,小妖,还不退散。 青姬散出一阵不善的妖气,威慑那暗处的小妖。 若是知进退的,该速速离去。 “姑娘,你怎么了?”外面传来声音。 青姬掀帘而出,见粗鄙茶棚下一群人围着什么,从人群的缝隙看去,是个女子。 就是那小妖,被她霸道的妖气震软腿脚了。 青姬慢悠悠踱过去,那小妖见了她却不避,满眼的崇拜。 她作少女打扮,双丫髻,浅白布裙。 见她过来,小妖爬起来,对众人道:“没事,我不小心崴脚了。” 轿夫对青姬道:“姑娘,我们马上喝好!” 青姬摇摇头,“不急,正巧我也喝口茶。” 小二闻言招呼道:“姑娘,有上好的碧螺春可要吃一盏。” “行。”青姬简洁道。 人群散去,青姬转眸眄她一眼。 小妖一抖,却没后退半步。 “可以啊,还不回避?”青姬坐下,低声道。 小妖紧张地攥着自己的布裙,见青姬没出手,大着胆子凑近了一点。 青姬挑眉。她竟在自己这桌坐下了。 “大人……小妖涂安生,见过大人。”涂安生小声道。 青姬上下打量她,确实只是一只小妖,还和她同族,金环蛇。 青姬挪开眼睛,她不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蛇,一节一节的,不符合她的审美,“有事?” 小妖见她搭理,激动起来,紧张地扭着身子。 青姬的茶上了上来,她指尖抹着茶杯,“说事。” “小妖其实住在这附近,一直老老实实修行,因靠金山寺近,常常听得僧人论道,久了便对佛学产生了兴趣。” 青姬听到“金山寺”三个字,微妙地睇了她一眼。 涂安生却好像没看到,垂着头,呐呐道:“可惜我道行浅,不敢入寺听道,只能从那些浣衣种菜的僧人口中听些只言片语。” 青姬心下不虞,心道,难道你还想听法海讲课? “我住的地方在姐姐往回金山寺的路上,见过好些次姐姐带着佛经出入金山寺,知道姐姐在金山寺学佛法。” 青姬面色一凝,勾唇笑了笑,声音带着威慑:“我可没有……在金山寺学佛法。” 涂安生闻言一惊,自知失言,点头如捣蒜道:“是是是,姐姐没有,是我看走眼了。”又艳羡道:“只是见姐姐神通广大,出入金山寺若无人之境,想求姐姐……” 青姬冷道:“我可没本事帮你什么。” 涂安生不安地扭捏着,“姐姐……”见青姬没离开,便大着胆子又凑近了些,乞求道:“小妖对佛法痴迷,日前听两个挑水和尚谈起《论无戒律》,如痴如醉,日思夜想都想一观,可惜无奈进不得金山寺,若是姐姐能顺带赐看一眼,他日当结草衔环为报!” 青姬无语,比她被逼学佛还惊悚,竟有妖痴迷佛法而不可得? 若是法海知道了,怕是要亲自教导了。 心头一个激灵,青姬不着痕迹地瞅了着小妖一眼。 白白净净,一双杏仁眼湿漉漉的,瞧着水灵又无害,虽然比之她差了许多,但谁知道大和尚喜欢什么类型的,尤其他口味还重,能喜欢她这个妖,还是蛇妖,那青睐其他蛇妖也不在话下。 最可恶他还喜欢教人学佛。 青姬淡道:“那确实,金山寺内高僧云集,光是守门罗汉就够你喝一壶了,你若是进去,怕是连渣都不剩。” 涂安生害怕地点点头,渴望道:“姐姐貌美心善,又是得道大妖,小妖便想着求上一求,若是能得姐姐垂怜,顺手带出那边心心念念的佛法,便是死也无憾了!” 一本佛经而已。 “《论无戒律》?行吧,我若是得空,便去藏经阁给你翻一番,要是找不到,那也没办法了。”青姬松口。 涂安生渴望道:“若能一观,那可真是太好了!谢谢姐姐!谢谢好姐姐!” 青姬和她划清界限,“别叫我姐姐。” 轿夫那边也歇好了,走到轿子边等她。 青姬起身,见涂安生感激涕零,她摆摆手,不至于不至于。 “小妖就在此恭候姐姐佳音。”涂安生朝她福身。 第十一章大师,今日教法吗? 青姬上了轿子就开始琢磨,怎么才能让这个涂安生搬离此处,若是被大和尚瞧见了她一颗向佛之心,那不得教个够? 那怎么行! 都怪大和尚,好为人师! 正带病上早课的法海,突然打了个喷嚏。 弟子见他面色不好,建议道:“方丈,还是身体要紧,弟子们自己论道也行。” 法海想了想,放下手上经卷,“那你们论道,我在旁听听。” 弟子急眼,“让您回去歇!” 法海摇摇头,“开始吧,我听听你们的观点。” 青姬到的时候僧侣们刚下早课,她在藏经阁候着。 半晌也没等来法海,这次她也不闹,守门的弟子倒是不知该怎么办,互看一眼,对青姬道:“女施主可是约了方丈?” 青姬不满地蹙眉,“我来上他多少次课了,你觉得呢?” 弟子心道早课已经下了这么久,若方丈要来早该来了,便道:“方丈这几日身体不适,许是休息去了,不如女施主改日再来。” 青姬垂眸,大和尚这是要避她了。 她早猜到了,本来上次大和尚选择坦诚而不是直接回避,并不是为了向她表达什么,而且一种对磊落的“认罪”。 但她当时太欢喜,逾越了他们之间的界限,现在好了,大和尚不理她了。 不过…… 青姬从怀里掏出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仔细看了会儿。 将纸折好收起来,她转身离开藏经阁。 哼,还好她早有准备。 庆幸她看上的大和尚是金山寺主持,找他行踪不算难。 已经下了早课,大殿一角论道却论得热烈,法海含笑点头,觉得弟子们论得妙。 青姬二指并拢立于胸前,一施法,一直敛着的妖气弥散开,法海温和的眉目一紧,回顾殿门,瞥见一角青色衣裙。 正好藏经阁的弟子来报:“那个姑娘走了。” 总不能任由她满寺乱跑。 法海道:“知道了,如果她再来,让她进去等。”言罢双手快速结印,将藏经阁的法阵压制住了。 果然弟子回去的时候那姑娘又在了。 方丈真是料事如神。 弟子便开了门让她进去。 青姬得逞地笑了笑,蹦进藏经阁。 等得无聊,想起那小妖想要的经书,她便走到书架前翻找起来。 到时候给那小妖翻一翻过过眼瘾,再把她打发走,免得让她和大和尚遇见了。 《论无戒律》…… 青姬在一楼翻了大半天也没找到,直到找到上了三楼,在一片淡淡的佛光里瞧见了。 她信手抽出翻阅,扉页发着淡淡的光,柔和圣洁。 “瞧着就是好书。”青姬点点头,“那小妖还有点眼光。”说着将佛经收入衣袖,又兜兜转转地翻阅起其他佛经。 “你为何上三楼?” 青姬正看得入神,闻言转眸,“我就是想看看上面都有什么书。”她扬了扬手里的《金刚经》,笑道:“现在我自己都能看懂大部分了!” 法海敛眉,见她身上竟沾染了三楼经卷的佛光! 若不是他曾给她印上过他的佛印又解除过,加之常常给她授课让她近身沾染了他的佛气,不然这里笼罩的佛光能把她烧成灰! 还这么淡定的看书…… “下来。”他冷道。 青姬悻悻地把书放回原位,“凶什么凶,不看就不看。” 法海带青姬下楼,“以后不许上三楼。”想了想,“二楼也尽量不要去。” “为什么?” “你都知道佛法对你们妖道不友好,还敢在藏经阁乱跑!也怪我,是我压制了阵法让你不知道藏经阁的深浅。” 青姬闭了嘴,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见他不说话了,青姬幽幽道:“你为什么躲我?” “我没有躲你。” “你有。” 法海驻足回首,“若真要躲,你怎么都找不到我。” 他那冷淡的模样让青姬心口一窒,虽然很想冲他发脾气让他万不可如此,但…… 要忍耐。 法海不吃这套,她必须以理服人。 青姬敛眸,昂起下巴,端出比他还冷的脸,“大师这么说,可真让青姬困惑。” 两人已经下到了一楼,青姬兀自朝着她往日学法的桌子走去,“青姬敬畏佛法,又想得道,所以求得大师授课,可无奈大师瑶花琪树昆山片玉,让青姬六根眼耳鼻舌身意无一不陷入我执,上次青姬乱花迷眼,对大师出言不逊是为大过,这点还请大师原谅。”说着矮身盈盈一拜。 “好在,所学佛法终究是渗入我心,在不断研习中青姬忽然明悟……”她面上露出豁然开朗的喜悦,“不管是此刻的青姬还是大师,都是不断变幻的色相,都是空,正所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青姬与大师的本质都是‘性空’,此相遇是‘性空’,这些皆是‘缘起性空’,由因缘和合所生,所谓的‘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青姬望向法海,眼神纯粹,“任何事物,包括你我,一旦因缘散失,事物本身也就化为乌有,变成了“空”,既然我们都会归于‘空’,那么因缘际会便失去意义,成为‘尘’。” 她双目明澈,讲至兴起还屈指敲着桌面,若有所思道:“青姬对大师的感情是‘尘’,慧能大师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与其将终究要散的缘变成尘,不如此刻放下,就地修佛,方为上策!” 她欣然抬眸,像虔诚信徒突然通达佛理,满是豁然和喜悦,“是吧,大师?” 法海的震惊难以言喻。 初雪时他才领她入佛道,暮冬的大雪还未完,她就能倒反天罡和他论道了。 一时不知该欣慰还是失落。 总之,伶牙俐齿,巧言善辩。 法海沉吟良久。 青姬努力回想刚刚那小妖涂安生渴望佛法的模样,模仿着那神态,期盼道:“青姬在大师这里学完意犹未尽,回家手不释卷,觉得内心通达,果然……” 她漂亮的眼眸炸开惊喜,“佛法能让人脱离五阴炽盛的苦海,之前向往大师而不可得的痛苦逐渐消弭,青姬才觉出佛法的精妙之处!其与患得患失不如潜心学佛……青姬对大师感激不尽,还望大师垂怜,继续教导青姬学佛,好让佛理存于我心……” 话音未落,法海忽然笑了。 他笑得压抑,见她明眸望来,他抬指抵唇,轻咳一声,“阿弥陀佛……” 青姬拧着眉瞪他,那眉心能夹死蚊子。 “大师好不讲道理,青姬是发自内心推崇佛法,不求达到妙明真心的无我之境,只求摆脱四谛之苦。”她讪讪道。 法海颔首,敛了笑意,正色道:“青姬姑娘有大智慧,说得极是,法海失礼。” 青姬捏着袖子揉了揉,小心翼翼问道:“那……大师今日教法吗?” 第十二章大师,你染了我一身佛光 话都被她说完了,还引经据典的……但他曾承诺教她佛法,自然不能言而无信。 法海道:“只要青姬姑娘不再做出有违僧人教条的举动让法海为难,法海自是愿意继续教授。” 青姬心下狂喜,面色却不动声色,点点头:“多谢大师。”遂坐直腰背,规规矩矩打开佛经。 为了能稳住他,证明自己来此真是醉心佛法,青姬学得极其认真,她还有批注记录的习惯,佛经里之前用的夹页不够,她从怀里拿出新的,不小心带出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 纸张轻飘飘落在桌上,青姬瞳孔一缩,慌忙捡起塞怀里。 美目眨了眨,偷眼看大和尚的表情。 法海不妄动,依然继续讲佛理,末了,问道:“怎么不批注了?” 青姬“哦哦”两声,急忙提笔开写。 法海眸光淡淡的,吊梢桃花眼一压,便遮住了情绪。 他余光扫到的那张纸上写了诸多佛偈,心道,不管她动机如何,到底还是认真参悟了佛理。 虽然这些功夫都用在和他诡辩上。 希望她真能好好学佛法,以她的悟性,或许总有一天会真正通达佛理,灭除我执。 法海见青姬记得认真,自己也慢慢参悟起来,诲人不倦时也该趁机温故知新。 如此,青姬守着规矩老老实实地学了,待离开时,法海见青姬身上淡淡的佛光,又检讨起来,是不是自己离她太近了,让她染了一身的佛光出去…… 青姬从大和尚那儿出来,满脑子都是他磁性嗓音念经的声音,他偶尔停顿时,喉头会滚动一下,那刀削斧凿的挺拔侧颜,加上性感喉结的暴击,搁谁谁受得了。 所以青姬沉迷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而且不止她沉迷,还有那么多捐了香油钱的女施主和她一起沉迷,他授课时常常就有弟子来报,说什么施主等着听他布道,那些名字哪个不是女子名。 她也算赚了,一分钱没花就能独占他那么长时间。 什么时候也搞点香油钱砸他身上。 又落雪了,青姬不便行走,化成一段碧光穿梭在雪幕里。 忽然一掌金光袭来,青姬措手不及被擦了个边,旋身落在树枝上。 她看了眼被擦伤的肩膀,是佛光…… 与大和尚不一样的佛光。 来人赭色僧衣,头戴斗笠,手持禅杖,他慢慢抬起斗笠,见到青姬,一杵禅杖,口中碎碎念经,一阵金光自禅杖底端散开。 青姬见势不妙,飞身后退,赭衣僧人见她身带佛光又是自金山寺方向而来,必是偷盗了佛家宝物,怒目大喝:“孽畜!哪里逃!”急追而上。 青姬被迫与他交手,她没有带佩剑,只能用蛇蜕幻出的长鞭与他周旋。 摔鞭“啪啪”的破空声与禅杖上法环相击的“铃铃”声交织,几个呼吸,两人已经快速交手十多招。 蛇妖天生身段柔软,鞭子又柔韧难缠,在雪中近战于青姬有利,二十个回合之后,胜负渐现。 青姬的长鞭缠上禅杖狠狠一甩,将禅杖掷出老远。 战局结束。 赭衣僧人失了武器像被拔掉獠牙的老虎,他欲拾回禅杖,青姬笑着,玩似得挥鞭处处阻碍,在每次他要碰到禅杖时将禅杖卷起甩开,戏耍了他好一会儿,僧人恨极,怒骂:“孽畜,还我禅杖!” 青姬讽笑道:“你一言不合就伤我,我没杀你已是仁至义尽!这禅杖嘛……我瞧着有点神通,就归我了!”说着操控长鞭飞驰而出,将禅杖卷起抛高,稳稳落到了她手中。 她本可以杀了这个不分青红皂白就出手伤人的东西,但她心里记挂这法海。 她要想和他在一起,便不能造杀业。 青姬忽觉兴味缺缺,哂笑道:“念在……我佛慈悲,姑且饶你一命!”言罢一挥鞭将禅杖甩出,稳稳钉在树上。 一个闪身,她便消失了踪迹。 赭衣僧人自负甚高,却被妖道戏耍,气得呲目欲裂,但想到她身上的佛光,心道不妙,急忙拔出禅杖往金山寺赶去。 青姬刚刚戏弄了一个无礼和尚,心情甚好,见此刻雪歇,便化作人身慢悠悠地散步,忽然一阵淡淡的妖气,她笑了笑:“出来吧。” 涂安生谄媚地从树后绕出来,“姐姐!” 那期盼的眼神能把青姬看出个窟窿来,青姬心想,她刚刚要是能学出这种眼神,大和尚必然不会那么笑她。 她演技还是差了点。 “姐姐……”涂安生小心翼翼地唤她一声,想问又不敢的样子瞧着怪可怜的。 青姬也不磋磨人,从怀里掏出《论无戒律》递给她,笑道:“带出来了。” 涂安生双手接过,如获至宝,一个劲儿地感谢青姬:“谢谢姐姐赐书!姐姐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妖!谢谢姐姐!” 青姬摆摆手,“快看吧,看了还给我。” 涂安生赶紧打开阅览,不过片刻又道:“姐姐,小妖愚钝,看得慢,如果不嫌弃,请姐姐移步我那里,我给姐姐备了好茶!” 青姬心道正巧看看她住得离金山寺到底有多近,便点了点头。 到了一处隐秘的山洞,青姬从洞口遥望,还真能看到金山寺。 涂安生亲热地拉着青姬坐下,将泉水引来烧热,给她泡了壶茶。 青姬见她忙不迭的,道:“我自己来吧,你赶紧看。” 涂安生憨憨地点点头,激动道:“那,姐姐我先看了!” 见她拿来纸笔,边看边抄,一副如饥似渴的模样,青姬暗暗咋舌,这学佛之心是让大和尚看到了,不得当下破格收为弟子。 当她那个什么,具格上师。 青姬闲坐吃了盏茶,雪又落了一场,见涂安生已快抄完,斜眼一看,那满篇的字鬼画桃符,青姬颦眉,不禁有些怜惜她,想她一介小妖无依无靠,想学点佛法还偷偷摸摸。 但有的事还是得做。 青姬笑道:“你果然真的很喜欢学佛。” 涂安生见她搭话,笑道:“是啊,我这里离金山寺的菜地很近,种菜的和尚有时候一边忙活一边就会聊佛学,听得多了,自然神往。” 青姬眼眸微转,“金山寺的主持法力高强,喜好降妖伏魔,你知道吧?” 涂安生露出怯怯的眼神,点点头,“知道,所以小妖一直不敢靠金山寺太近。” 如此甚好。 “相比之下,寒山寺倒是平易近人许多。”青姬状似随意提起,“那里的佛学氛围也浓,而且门口没有守门罗汉,你不如搬去那附近,还可以近距离听佛。” 涂安生闻言眼前一亮,“姐姐说得极是,我怎么没想到!” 青姬笑笑,见她把手里的佛经誊抄完,正要收回佛经,却听外面“啪”一声响,她回眸一看,原是洞外的一棵树承受不住雪压,被压断了。 青姬收回视线,起身朝她伸手。 涂安生将佛经交还,满足道:“真是太谢谢姐姐了,小妖无以为报,只盼姐姐那天用得上我,定要来找我。”她俏皮地眨了眨眼,“我明天就去寒山寺寻个住处,若是有了落脚的地方,我怎么通知姐姐?” 青姬想了想,“你把消息递到那个茶棚,我会去那里相问。”言罢要走,涂安生大礼相拜,“多谢姐姐,姐姐慢走。” 却说这赭衣僧人快步赶往金山寺求见法海。 这僧人不是别人,正是屡次来请法海参加肃清妖道行动的寒山寺高僧,清远。 来通报的弟子道清远大师神情异常焦急,法海不怠慢,立即便请其前往会客厅。 还未踏入会客厅,清远就已经迎了上来,急道:“法海大师,大事不妙。” 法海抬手示意弟子上茶,“清远大师请坐下叙话。” 清远跟着法海到茶几边坐下,急道:“法海大师,来不及喝茶了,请速去藏经阁查看是否遗失了什么经卷!” 法海挑眉,且不说谁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盗取经卷,难不成这盗贼不让他逮着倒是让清远逮着了? “清远大师何意?” 清远一拍大腿,“我刚刚来金山寺的路上遇见一蛇妖身带佛光,那佛光正统,又是从金山寺出来,我料想她必盗取了贵寺经卷,立刻赶来相告!” 法海敛眸,原来是小青蛇被瞧见了。 “清远大师可是和她交手了?” 清远恨恨道:“过了几招,被她溜了!” “打伤了?” “她跑得太快没伤到!” 法海点点头,“既如此,我便去藏经阁看看。” 清远跟着法海去了藏经阁,因藏经阁是各大寺要地,外寺僧人不得轻易进去,清远识时务地在阁外止步。 法海颔首,“清远大师稍后,”他唤来弟子,“请大师去避避风雪,再给大师拿个手炉。”吩咐完便转身进了藏经阁。 藏经阁和他今天离开时一样,并没有什么异样。 法海看着她往日学佛坐的地方,心道她身上的佛光……是沾染的他的,自然正统。 果然是太显眼了,下次记住一定要再隔远些,或许……像学堂里的夫子一样,他坐她对面授课好像也行…… 法海在藏经阁里故意多坐了会儿才出去,又安抚了一番清远自是不提。 第十三章大师,人家要走了 冬日里吃羊汤最暖和不过,青姬和白娘子许仙,喊上了李捕快一起下馆子。 撒上葱花,令人食指大动的羊汤端上来,众人举筷大快朵颐,青姬端起羊汤喝了一大口,满足地眯了眼。 透过花窗瞧见外面一行素衣的僧人,看穿着打扮似乎不是一个寺里的。 “这么多僧人聚集在此,不太正常。”白娘子警惕地看着那行单手立于胸前的和尚慢慢走远,压低声音道。 青姬见姐姐放在桌下的左手捏了个敛气息的结界,青姬疑道:“很厉害吗这些僧人。” 白娘子担忧地看了青姬一眼,“是,很厉害,以你的法力应付起来很困难。”她吐字的声音很小,凑在青姬耳畔,“高僧云集怕是要降服大妖,未免波及到你,你先回山中避避。” 青姬想起明日还要去大和尚那里听课…… “要避……多久?”她放下汤碗问道。 白娘子摇摇头,“看他们什么时候散去吧。” 大和尚耐心为她讲佛的样子轻轻掠过眼前,她忽然有点失落。 那岂不是很久见不到他。 青姬不满道:“我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按理这些僧人也管不着我……” 白娘子嗔她一眼,“他们当中的大多数唯妖不灭,哪分你是好是坏,一个照面就要你小命了。” 青姬反驳道:“也有那种明理的和尚。” 白娘子笑笑,“也有吧,但太少了,未免多生事端,你还是去避避,等他们散去,我会尽快通知你回来。” 青姬很少会忤逆姐姐,她叹息一声,妥协道:“那……我明日就走。” 青姬摸了摸自己头上的木簪,往日仗着自己貌美,很少会去特意捯饬。 是以连支朱钗都不曾有。 掂了掂手里的银子,想起那大和尚的好颜色,姑且破费一次吧。 翌日,青姬与姐姐辞行,虽说要回山中修炼,但回去之前怎么也得跟大和尚说一声。遂行至金山寺,见金山寺人流颇密,便是藏经阁附近,来来往往的香客也多。 大和尚现在肯定在应付香客,青姬见离他授课的时间还早,便打算溜到他礼佛的地方候着。 推开窗,软绵绵的身子往里一翻,莲足轻飘飘落地,一头长发丝滑地随她动作泼了满眼黑亮的墨。 与往日不同,她发间簪了一支细长的钗,法海细看,是一支桂花样式的钗。 “咦!”她惊讶地睁大双眼,“大和尚,你不去殿前应付,竟躲在这里偷闲!” 法海手中算盘清脆地“啪”一声,他垂眸提笔,记下计算结果,“我手头这活计可不轻松。” 青姬好奇地凑近,柔软身段往案牍上一压,法海下意识挺直身躯往后退了点。 “你在算账吗?这事还要你这个一把手来做?” 法海不着痕迹地把账簿从她胸下扯出来,眉头微蹙,“学了那么久佛法,怎么还是没个正形。” 青姬翻了个身仰躺,与他对视,“那有什么办法,人家是蛇嘛……” “阿弥陀佛。”法海叹息似的宣了声佛号,“离授课还早,且候着吧,莫妨碍我算账。” 青姬歪头看他记下的账,惊道:“大师,你寺里银钱出入竟这么大!”随即又叹道:“也是,金山寺体量这么大,僧侣、弟子众多,维持寺里运转怕是得不少银子吧?你哪来这么多银钱?” 法海摇了摇算盘清盘,见她身子霸占着案牍也不打算下来,把账簿放到还空着的一角,拨动算珠继续算,“总归是能把寺里僧人养起走。” 青姬见他账上资金数目庞大,好生羡慕,“青姬不能用妖法偷钱,进项又少,手头的银子不多,”她侧过头让他看她发间的长钗,“这根发钗也是青姬攒了好久的银子、下了好大的决心才一咬牙买的!” 法海瞥了眼钗子,这品质不差,但是在他从前生活的府邸里,也不经看,就这还能让她下好大决心才买?是得多穷。 “你……”法海打着算盘,“度日维艰?” 青姬被白娘子拘着不能使用妖法,又在保安堂打杂,能有什么进项,度日维艰是不可能的,但是手头确实不算宽裕。 “可不是,”青姬委屈道:“还是只妖呢,混得比青楼女子不如!” 法海听她发言额角突突地跳,打算盘的手停住,“这长钗多少银钱买的?” 青姬眨眨眼,“二两银子。” 法海叹了一声,“虽说佛家称银钱是阿堵物,但没有钱别说弘扬佛法,就是庙都建不起来。” 他看了眼小青蛇,可怜巴巴的,因为身正不偷不抢,买支钗都舍不得,难怪往日见她都是一根木簪绾起头发了事。 但是…… 青姬抬起手臂给他展示她单薄的衣衫,“还是蛇蜕变的。” 法海凝眉。好吧,为免她因贫偷抢惹是生非,散些钱财给她,也算变相地救她救人了。 “我出家前身上有些值钱物件,如今用不上了,给你吧。”他起身走到柜前,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盒子,从里面拿了个东西过来递给青姬。 青姬顺手接了。 竟是一个禁步。 青姬随手提起禁步,对着光,嚯,好通透的翡翠! 她又不是真没钱,游历世间金银珠宝也见过不少,这成色的老种翡翠不说价值连城,那也是奇货可居! 难怪他能修缮金山寺,还建得这么大……能盘得活这么大体量的寺庙,别说还有香客捐的香油钱,估计光他们方丈自己就能补贴不少。 想想她堂弟能这么年轻做到苏州刺史,没有钱铺路再有才能也得熬个四十出头,难道他没出家之前很有钱?应是生于钟鸣鼎食之家。 可恶的大和尚,没事出什么家! 想他原本又俊又富又勤勉,娶她归家,不是佳偶天成羡煞旁人! 法海见她一动不动不知想些什么,以为是她觉得拿人东西不好,无所谓道:“拿去便是,所幸我也用不上了。” 青姬抿了抿唇,装出不识货的模样,“大师,青姬虽然看不懂玉,但是这个禁步这么漂亮,应该很贵吧!万一当铺的诓我,那怎么办?” “苏州城的当铺认得我。” 青姬挑眉,“可他们又不认识我,也不知道我们的关系。” 法海拨算珠的指尖一顿,抬眸看了眼她。 青姬无害地眨眨眼。 法海垂眸,继续算账,“反正不会诓你。” 青姬不知他为何这么说,但不妨碍她毫无心理障碍地收下这枚禁步,“那便多谢大师赐玉!大师……你人真好!”嘴里道着谢人又往他跟前凑,趴在案牍上,娇娇俏俏地转眸瞧他。 法海被她这种眼神看习惯了,越发淡定,“好好坐会儿,我很快就能算完。” 青姬抿着唇,老老实实往后缩了点,给他留点空间。毕竟人家才给了她这么贵的宝贝。 法海桃花眼幽幽睇她一眼,默默把算盘挪正了。 两人就这么一个算着一个盯着,安静了好一会儿。 “大师……青姬要走了。” 法海眉眼一压,拨算盘的手没停,“啪啪”算珠声,好半晌,才低声道:“去哪。” 青姬狡黠一笑,又立刻收了,垂着脑袋闷声道:“唔,回山里咯。” 故意学他往日那样惜字如金。 又是一阵沉默。 “做什么。” 青姬柔若无骨的身子往他这边一歪,摔在他怀里,“回去修行啊。” 法海下意识伸手捞住她,把人稳住,听她这么说,拧着眉道:“不学佛法了?之前还那么虔诚地求着,转眼就又要回去修妖道?” 青姬被他扶上案牍坐好,他抬头对她严肃道:“于佛道上的参悟不比修妖道得道慢。” 他的怀里很暖,又这么正经的俊俏模样,让青姬忽然好想抱抱他,或者他抱抱她也行。总之就是想调戏人家。 “大师……”青姬幽幽唤他,“我就要走了,可能……再不回来了,念在你教我一场,抱抱人家道别好不好?”说着身子一软往他怀里送。 法海猝不及防给她抱了个满怀,无奈叹道:“你是一点不听我说话。” 第十四章大师,救我…… 他没有伸手回抱她,但也没有推开她。 大和尚就是这点好,送他怀里他不推,因为他的君子之仪横在心里,他会觉得推搡这样的行为不雅,于她不雅,于他也不雅。 “你这么给其他女孩子抱过吗?” “没有。” “投怀送抱的肯定有!”青姬不悦地仰望他,眼里尽是不信。 法海喉头翻滚了下,低声道:“躲了。” 青姬满意地笑了,又将头枕在他肩上。 “那大师就只这么和我一个人亲近过?” 见法海不言语,青姬惆怅道:“大师……青姬都要走了……” “嗯。”他似乎很认真地回想了下,“幼时和家姐也比较亲近。” 哦,家里人不算,青姬如此想道。 这可是她独一份的特权! 他说话的时候喉头会蠕动,青姬看得心痒,抬手用指背轻轻刮了下,法海立刻抱紧了她,吓了青姬一跳。 下一刻青姬被他强有力的手握住肩膀移开,动作很慢却透出几分强硬的意思。 可恶,她又没忍住!踩到了他的禁区…… 喜欢谁不好,非要去惹一个戒了女人的和尚! 想到他少不得又要说教她一顿,青姬突然没了兴致,本想听他讲完今天的课再回山中,此刻不想听了。 她顺着他的力道远离他,他松手时她福身行礼,“那青姬……就先告辞了。” 她转身要走,忽然被他拉住衣袖。 “我不是那个意思。”压低的声音略带着急。 青姬不愿转身,她其实心里有点气,明明他们之间…… 怎么摸他一下就要被这样抗拒。 他松开手,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青姬抬步要走,他又道:“你去山中修行……应该要很长时间吧。” 青姬不回头,冷声道:“是啊,等我下山,说不得你都圆寂了。” 身后没有声音,青姬不愿再去看他禁欲又淡泊的脸,推开窗入风雪,因此错过了他错愕的神情。 青姬走出金山寺才想《论无戒律》还在身上,她调转脚步去了藏经阁,藏经阁的法阵大和尚没有压制,她就进不去,想了想,推开窗把怀里的佛经往里一扔,拍拍手走人。 从金山寺出来,青姬伸了个懒腰,正想着是飞回去还是慢悠悠走会儿,忽然一个佛掌拍来,青姬迅速矮身,堪堪躲过一劫。 “谁这么没素质!”青姬痛斥一声,飞到树杆上环顾四周。 不远处走来一个赭衣僧人。 “秃驴,又是你!”青姬嗤道,“吃的教训还不够,又来挑衅你姑奶奶?” “孽畜,你私盗佛家经卷罪不可赦,还不快速速交出!”清远斥道。 青姬翻了个白眼,“我已经还回去了!还有!我只是借来一观,可不是盗取,你可别乱说哦!” “呵!你总算承认了!我刚刚亲眼看到你从金山寺藏经阁的方向出来,说!你盗取的是哪部经卷!” “都说了还回去了!”青姬不认,哼哼鼻子就要走。 清远禅杖一挥,破风声呼呼而来,青姬这次倒是带了佩剑,抽出软剑横格一招,金石之音听得人牙酸,青姬发力振剑,禅杖被弹回,清远飞身接住。 他马步一扎,稳住下盘,大声喝道:“佛法无边!”禅杖触地,天罗地网的佛光朝青姬交织而来。 青姬挥剑急刺,缭乱剑光如电将佛光悉数破除,心道你比大和尚可差得远,这佛光脆得轻轻松松就能刺破了。 清远见佛光降她不住,急忙将禅杖横于胸前,口中迅速念咒,手上结印,一个“卍”字佛印击出。 青姬瞧得分明,这就是大和尚曾经打在她身上的那招,中了可不得了,但是这个佛印的速度不像大和尚的佛印那么让人反应不过来,青姬飞快旋身,竟躲过了! 佛印击中一颗松树而停,入木三分。 “臭秃驴,上次我便说要你的禅杖,这次我真取走了!”青姬说着舞出数道剑光,剑光聚形成剑,在空中化作无数把,如同雨点般向清远射去。 清远急忙躲闪,青姬趁机甩出长鞭卷走禅杖。 赭衣僧人眼看要痛失禅杖,之前被她戏耍的恨意涌上心头,一狠心,扯下身上袈裟咬破指头,大念:“南无勃陀瞿那迷!南无达摩莫诃低!” 几道金光平地自启,袈裟上梵文密密麻麻地爬出来,急速掠向青姬。 这佛光不似刚刚那种,青姬暗道不妙,弃杖而逃。 青姬与大和尚接触得多,佛法也听了不少,直觉这个泛光的梵文所具的法力不是眼前这僧人的,应该是哪个得道高僧提前写下,被他以血为媒激活了。 那梵文急速迫近,散发的佛光几乎要灼伤青姬! 不妙不妙,大不妙!青姬化出蛇尾仓皇逃窜。 这僧人的法力比起法海不值一提,是以青姬小看了他,没想到他还有此等宝物傍身! 若是被这个梵文追上怕是不比被大和尚烙下佛印好多少! 大和尚,救命啊! 青姬蛇尾疯狂游蹿,但这梵文竟是一点不停地追上了! “啊!!!” 青姬被梵文击中肩背,那后劲之大还推着她往前冲了几丈,撞树而停。 疼! 好疼啊…… 痛得她蛇尾翻卷,显出妖相。 半晌,清远才气喘吁吁地赶上来,见青姬拖着长尾还想逃,他摇响禅杖,搅得风雪乱飘,“孽畜何往!速速受死!” 青姬痛得浑身发颤,肩背上的梵文犹如千斤压下,她强撑着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金山寺,“大和尚……” 救救我……大和尚。 好疼啊……青姬好疼…… 清远嗤笑一声,“是被佛法制裁得傻了吧?竟然向着金山寺来了,法海大师若是在此,你怕是死得更惨!” 青姬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的破布偶,剧痛以肩背为中心扩散开,每一寸肌肤都在诉说着钻心的疼痛,这梵文好生厉害! 那梵文压入血肉,鲜血从伤口处汩汩流出,在地上蜿蜒成触目惊心的红色溪流,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拖着沉重如铅的身躯往前爬,“大和尚!救……啊!”蛇尾被禅杖狠杵,钉在原地。 青姬扭头朝清远嘶叫,恨得双眼血红,但这梵文竟压制着她使不出哪怕一丝妖力! 寒冬的空气狠心,将每次呼吸兑换成锐利的刀,狠狠地剐着她的喉咙,视线开始模糊,似乎听见脚步声,她仓促回眸,瞧见一道暗黄色的身影。 大和尚? 大……和尚! 梵文慢慢地爬满了她全身,青姬支撑不住倒地,她的体温与生命力随着鲜血的流逝而消逝,远处的脚步声却戛然而止。 “大和尚……”她嘴唇颤抖,想喊他,却只有微弱气音。 盼着远处的脚步再响,却只有清远猖狂地笑着逼近。 而远处寂静如坟,掩埋了她的期望。 臭和尚,明明……今天才抱过她,就这么见死不救了。 青姬扯起丝苦笑,意识滑入黑暗。 第十五章大师,我又不是洪水猛兽 “方丈。” “方丈?” “嗯?”法海一惊,悬于纸上的笔,落下一滴厚重的墨。 浓得像他化不开的懊悔。 这毫无疑问,是直击心扉的感情,充沛得仿佛不属于他这个出家人,轩然地撞击着清规戒律,这座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大山。 她突然离去,没有一丝征兆。 太仓促。就像慢慢织就的布匹突然被剪断。 或许就像她说的,她是真的醉心佛法想得道成仙,所以才那么突然地要回山中修炼,从头到尾在徘徊的,都只是他这个荒芜的人。 是他六根不净,佛祖便要她来提点他。所以她才能那么潇洒地说走就走。 “等我下山,说不得你都圆寂了。” 吊梢桃花眼慢慢垂下,瞥见案牍下那截凸出的木簪。 将笔搁在笔舔上,他弯腰将木簪拔出,案牍轰然倒塌,镇纸笔架哗啦啦的摔了一地。 “方丈……”门外的弟子听见动静,又问了声。 法海打开门,“怎么了?” “方丈,刚刚弟子从外面回来的时候,遇见清远大师了,他正在降服一个妖魔,那阵仗挺大的,方丈要不要去看看?就在我们寺山门外面。” “他又来做什么。”法海难得不耐烦道。 见弟子还在等他吩咐,他道:“暂不用管。” 弟子点头离去。 他慢慢走回屋内,满地狼藉,法袍遮掩的手里握紧了那截被磨损的木簪。 忽然一种莫可名状的感觉袭上心头。 难以言明…… 却让他不安。 瞳孔猛地一缩,他飞快奔出,觉得还不够快,手上掐诀佛法加持,急速飞掠。 寺里的弟子仰望那一闪而过的金光。 “是方丈吗?” “应该是吧,那么耀眼的佛光。” “方丈这是去哪?” “可能是哪里突现妖气吧。” “这么远都能察觉,方丈真厉害……” “可不是。” 一条拖行的血痕赫然在目,血痕的尽头是满头大汗的清远。 法海双眼微眯,握紧了法袍下的木簪。 若是其他佛家弟子,以他金山寺主持的身份要想截个妖不是难事,但清远嫉恶如仇憎恨妖道,怕是要迂回费事些。 他飞身落在清远前面,“阿弥陀佛。” 清远一惊,喜道:“法海大师,我正愁怎么处理这妖呢!您来得正好。”说着将手里拽着的青姬一扔,砸在雪里。 血迅速染红了一片无暇的雪地。 触目惊心。 法袍下的手指绷紧,他端着面皮,平声道:“清远大师好厉害的手段,竟能将这蛇妖伤成这样。” 清远闻言觉得有些奇怪,道:“大师,这妖就是上次我遇见的那身带佛光的蛇妖!现在身上没有佛光,想是已经把经卷藏起来了!” “哦?”法海斜眼看他,“不知是盗了哪家的经卷?至少……我金山寺不曾失窃。” 清远沉目,“总归是妖,灭了也好。” 法海点点头,道:“此处是我金山寺地界,出了这种大妖我难辞其咎,不如清远大师将她交给我,我好生审问一番,看看还她有没有同伙。” 见清远面露迟疑。 法海指尖摩挲着木簪,又道:“再者我对清远大师所言也有些担忧,万一真是哪家经卷被她盗取,她又坏心藏在我金山寺地界……那岂不是……”他顿了顿,走向清远,面露不虞:“坏了我金山寺的名声。” 各大寺庙自有镇寺的佛经宝卷,入他寺不闻不看是僧人的基本素养,偷盗他寺经卷更是佛门大忌。 清远明白其中要害,“这倒是,只是这蛇妖狡诈,法海大师要小心。” 法海点点头,睨了眼浑身是血的青姬,淡淡道:“小蛇妖,我倒是还能应付。” 清远自知他深浅,不再多言,转了个话题:“此次清远前来,是告诉大师肃清妖道大会的具体时间。” 法海只想尽快打发他离去,变得极好说话。 “我师兄从长安远道而来,自是要相见,到时候法海便来叨扰一番。”法海颔首。 清远喜道:“恭迎大师前来,贫僧这就回去告诉家师!”说着向法海告辞离去。 见清远走远,法海立即躬身,查看青姬伤势,被梵文击中的伤口无法愈合,一直在流血。 若是他不来,她活不过半个时辰。 他利落地点了几个封穴,脱下法袍将她裹好抱起,未免被寺内僧人看到,法海将她带回了他那偏僻的一进小院。 放到榻上,血已经将他的法袍浸红。 她此刻气若游丝,来不及顾及男女之别,他褪下她的衣衫,肩背上的梵文处血肉模糊,这个梵文太古老了,他竟然不识得! 他慌张了一瞬,立即躬身从床下拉出一个箱子翻找起来。 为了研读经卷,他学过梵文,但她身上中的是种很古老的梵文,但他记得他有古今梵文对译本,以他的能力,他可以现学,他能学会…… 但是……那个对译本在哪! 他把整个箱子倒扣,书籍散乱开,他一本一本查找,不是,不是……都不是! 在哪里! 难道他遗落在长安了?! “唔……”青姬面如金纸,时不时溢出丝痛苦的呻吟,他点的封穴对抗不了这梵文,她又开始大量出血,榻上的被子已经被她的血浸湿。 不行……不行,来不及! 她这情况撑不到他找到对译本了…… 法海双手结印,快得分出残影,一个温和的结界笼罩在她身上,他低诵经文,血液涌出的速度明显减缓,但依然止不住! 必须要解除这该死的梵文! 不然真会要了她的命……她……她那么乖巧,都要回山中乖乖修行了,怎么能让她无端惨死! 他一定要救她。 给他点时间他一定能接触这梵文之咒! 延缓伤势……忽然他灵感一闪,抬掌抵在她眉心,掌中淡金色柳絮似的光慢慢渡入她灵台,青姬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 法海闭目渡入他的真元,但这梵文着实厉害,他渡入的速度竟赶不上梵文侵蚀的速度! 太慢了。 他收手,垂眸看着她。 她的长发散乱,粘着血块,那支她肉疼地花了二两银钱买的长钗早不知遗落在何处,衣衫凌乱,心口处露出一截淡黄流苏,他指尖轻轻勾出。 是他赠与她的禁步。 桃花眼低垂,融金般的烛光跃动在他眸中。 “你想做什么?可不许碰我尾巴……” “那大师为何要用你那双敲钟礼佛的圣手给我这下等小妖穿绣鞋?” “你就这么看着他把我跟什么脏东西似的扔掉?” “大师急着赶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大和尚,人妖殊途,我不与裴文禄结缘,也不妨碍他,但我也要历经人世种种……你帮我好不好?” “大师,我是女子,我们、我们可以……” 那一幕幕的她,都……刻在了他心底。 他一手轻轻扶正着她的脸,躬身吻在她冰冷的唇上,柳絮似的真元从唇齿间毫不吝啬地渡给她。 “你是不是也喜欢我?就像……” 淡金色的光源源不断,是他不可说,不能说的爱欲。 “就像我也喜欢你一样……”她落下的泪。 终究是砸在了他心上。 他对她。 那何止是喜欢。 不要死。 也……不要走。 丰沛的真元暂时护住心脉,梵文的流转终于滞缓。 法海离开她去翻找对译本,翻箱倒柜,终于在一本古梵文里找到了,原来他之前对照翻译时夹在里面了。 拨亮烛火,他一目十行地阅览起来,不过一刻钟,虽然没找到这个古梵文的直接对译,但是根据多次出现的类似词汇,他大致推导出了它的意思。 “血厄。”法海若有所思。 解除的法咒有好几种,他要学最强有力的那种,毕竟当初写下这个梵文的高僧,实力着实了得。 法海谦和,难得有为自己聪慧引以为傲的时候,当他用现学的解咒之法将血厄从她身上剥离时,他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庆幸奔涌而出。 治愈的法阵一刻不停地修复她遭受重创的身躯,来不及换的浸满血的被子被推到榻下,干净的被面铺上,他将她抱回榻上。 “冷……”青姬舍不得离开他这热源,本能地往他怀里缩。 蛇尾上被禅杖钉穿的伤口刺眼,若是她瞧见了,又要难过了。 但当务之急是为她修复失去的元气。 “念你从不作恶、一心向佛,又无端遭受劫难,姑且让你放肆一下。”法海柔声道,说完自己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