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记事》 第二百七十五页的内容 文字是最为欺诈人的东西。 人类发明文字,用它来代替野蛮且滑稽的猴子叫,到后来,他们日渐发达的大脑不满足于此,开始卖弄自己的才学,顺手抓起文字这件武器就开始指控世间的万物。但是,文字终究是人类创造的文字,在描述一些人类自己根本无法理解的东西时,那些智者焦头烂额,用尽浑身解数试图通过这种落后的工具向人类阐述真理,但在大多数平庸之人眼中,那只不过是几个疯子的钻牛角尖而已。 文字的辩论,绕到最后,结果就是陷入死局。就像恒星的生命周期一样,不断膨胀,然后不断缩小,最后坍塌成一个奇点。简单来说,就是无限的套娃,套到最后,文字本身就没有意义了。 无论哪个问题都是如此。 比如说,人性的问题,人性的本质是贪婪,人类永远得不到满足,人性的本质也是固守,满足于现状的那种人大有人在。以偏概全的定论在任何时候都只是泛泛而谈,大言不惭地对人类、社会、世界、宇宙等给出结论的狂妄之徒,终其一生,只有被自己的文字束缚的结局。文字只能被用来描述某种东西,但是,无论那个描述再怎么接近实质,实质也和文字的内容没有任何关系,没有文字描述它,它也依然有这样那样的特质。
正如现在,我正在经历一个舒适的周日下午,我可以用简单的文字来描述它:下着小雨,气温适宜,肠胃没有不适感,一会和人有约等等。但是,即使没有我多管闲事的描述,这个下午也依然是令人舒适的。 …… 四点半,差不多了,下雨天就很容易失去时间概念。 我悄悄地披上大衫,带着门就出去了。 当然没有真的带着门,也没有披大衫,姑且还没到那么凉快的时候。 戴了顶帽子,只是为了让别人看得出我是个艺术家。 若是钱包丢了,我还可以用它来赚点钱坐公交车。 中秋节后的雨,如果用文字直接描写的话,会显得鲁莽粗糙,这本应是和清明的雨一样捉摸不定的东西。 “若有若无的线穿过Dr.Umbrella的身躯,他像一只落魄的孤魂野鬼在潮湿腐烂的小巷中飘荡。黑色的野猫高傲地跨过青石砖铺就的台阶。他仰望崩塌的天空,喑哑撕裂的喉咙中磨砺出受过千刀万剐的歌唱,宛若贯通这座废都的一束毫无意义的光芒。” 第二百七十六页的内容 时间流动得很粘稠,可混杂进的秋雨却不知怠慢,鞭策着本为懒散的事物违背自己的意志,就像是把一杯冷水浇在打盹的野猫的脖子上,浑身一个激灵,烦躁而凶暴。 良音打了个哈欠,一边在街道上不紧不慢地行走,一边伸了个懒腰。 她没有打伞,只有一顶装模作样的黑色帽子替她抵挡一部分的雨水。秋雨凛冽如刀锋,乘着风势,可以轻而易举地避开那道脆弱的屏障,径直刺向她的面颊,然后粉身碎骨,留下一道幽咽地诅咒着的水渍。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 现在吟这首燕歌行,似乎已经有点不合时宜了。 不过,偶然所想,随口一言,不必上纲上线。 从第四个站台下车后,直走大约二百米,右手边有一家书店。虽说那十几年前的环境放到今天,除了空调免费开放以外已经没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但这座书店作为老城区的一个地标性建筑,依然有其存在的意义。即使纸质阅读已经开始逐渐强化它的象征性意义来掩盖它实质性意义的可笑,也总还有一些人非要执着于这些东西。 良音漫不经心地走进门,一旁的工作人员早已见惯了她这种一看就毫无求知欲的人,只是拿着测温枪在她额头上开了一枪便放她进去了。 一楼一直都是最喧闹的地方,无论在图书馆还是在书店,一楼往往都是近似于法外之地的场所,搬运货物的闷响、人类幼崽的肆无忌惮、歇脚路人的抱怨、书店官方的点读机大促销,甚至于还有一些偶尔会有的活动也往往在一楼举办,不远处就有一群年龄参差不齐的小孩聚在一起,围着一个年轻的女人,似乎是类似于读绘本之类的社会课堂活动。在经历真正的社会课堂之前,他们理应享有不知情权。 良音走上了二楼,那块地方她更熟悉一些。 二楼的书目种类繁杂,从编程语言到养生食谱一应俱全,人们可以花费大量的时间在这里学习人类发展出的各种不同领域的智慧,然后带着一点皮毛都算不上的边角料准备日后向人吹嘘。 良音闭着眼,一直到觉得差不多了时睁开,拿起正对着她的那本书开始看起来。 刚开始这么做的时候,经常会撞到书架,那种时候我会允许自己闭着眼在那个书架上抽一本书来作为弥补。熟练之后,我就很少这么做了,撞到书架还是很痛的。 之所以这么做,只不过是以一种更有仪式感的方式随机挑选一本书来读,和抓阄、摇骰子没什么两样,只是这样更有趣,而且我随时可以作弊。 阅读文字,尤其是阅读自我标榜专业性很强的文字,对于门外汉来说,无论看什么都没有区别。物理学家花费毕生心血研究出的成果,和官二代躺在天鹅绒床垫上满嘴跑火车让美女秘书笔录的成功学关键,对于一个把文字当作消遣的人来说,没有任何区别,他看不懂内容,他看到的只是文字,而他本就在亵渎文字,又何必追求文字蕴含的内容是世间真理还是昨天吃剩下的鱼罐头? “你要去埃及考古?” 身后传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声,约莫二十前半,大学生或初级社畜,稍微有一丝成熟的韵味,但依然没有脱离青涩。 “说不定呢,如果有机会的话。” 良音合上手中的那本《金字塔内自救指南》,向左转过身,没有等待那个人,就自顾自地向外走去。 那个人也相当熟悉良音的作风,凭借着某种默契,几乎是同时起步。 “有家新店,我带你去。” 第二百七十七页至二百七十九页的内容 该从何说起呢。 看上去十八岁,实际上大我一届半奥运会。外观上人畜无害,实际上也确实如此的靠谱成年女性。要说我现在和她的关系,大概近似于酒肉朋友。她分我酒肉吃,我把她当朋友。 她的本名叫柠海,人如其名,容易发酸,以前通常不允许我直呼其名,后来她也习惯了,我们就互相去姓以名相呼,比起那些加了个“小”或者叠字类型的称呼总是要好一点。 “每个周日都去带小孩,有什么心得体会吗?” “要是哪天我有了小孩,就找个时间丢给你。” “我连自己都养不活。” “你还知道,自己没有生存能力就别对其他人指指点点。” “嚯,有道理啊。” 对于她来说,星期天晚上这个定好的见面时间,在刚开始的十分钟,是属于她的每周发泄负面情绪时间。而对于我来说,则是充当人肉沙包,出卖灵魂,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时间。 谁让她的生活可怜成这样了呢,单休单身女,如果没有一个让她合理撒气的对象,不到三十岁就该住精神病院了。 十分钟,忍一忍就过去了,就凭她的坏心程度,对我也造不成什么实质性伤害。 “到了,还往前走?” “你又没提醒我。” 良音拨开门口那两片暖簾,没有等待正在收伞的柠海,反正她也没在那把伞下面待过。 “这种特别设计的装饰会给人毫无必要的期待感,进而在真正吃到菜时感到更失望,降低用餐体验。” 良音没有说出来,她只是来吃饭的,不是来砸馆子的,这种话要是说出来,轻则店长哭鼻子,重则她哭鼻子,哪种都不太划算,而且她会吃不到饭。 柠海把伞老老实实放在了雨伞篮里,她现在心情烦躁,虽然刚刚对负面情绪的发泄让她稍微有点放松下来,但整体而言还是烦躁。与良音相反,她不喜欢下雨天,一想到下雨天晒不干的衣服、办公室里潮湿的试卷、不小心踩到水坑脚底那种中大奖的惊恐,她就觉得提不起精神。 “你就看上了这样一家店……” 柠海环视周围,刺眼的黄色木板构成这间小店的主要内部装饰,就像是对上个世纪名店的拙劣仿冒,处处都竭力模仿着百年老店的设计,然而店内还飘荡着一股混杂在香辛料中的甲醛香味。 这种和小作坊没什么区别的店铺,大概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的目标客户中居然有十八岁少女吧。 “不要通过眼睛就妄下结论,先点点什么试试。” 良音把菜单推到了柠海面前,她们面前的那张桌子有明显的做旧痕迹,所幸油漆还是干了的。 炸小黄鱼,炸锅巴土豆,烤面筋串串,韭菜,娃娃菜,炸鲜奶…… 柠海从头看到尾,除了口味区的那个“微辣”以外,没有她看得上的东西。甚至,那个“微辣”还不是她能选择的选项。 “我不吃辣。” “没关系,我吃辣。” “再给我一张菜单。” “没了,最后一张。” “我把你变态辣划了。” “……偶尔吃点辣呗。” “自己再去拿一张。” 良音招呼了一下前台,一张新的菜单又送到她面前,她也毫不犹豫地又一次在变态辣那三个字的后面打上了勾。 “你天天这么吃,不怕把胃吃坏吗?你现在才十八岁。” “趁着还没坏多吃一点,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你以后会很惨的,到我这个年纪的时候。” “到时候我向你一样顿顿吃微辣不就行了,和你现在的处境也没什么区别。” “我是出于自身的意愿,你是被迫接受,这不一样。” “我说,你真的不考虑吃点辣?中辣也行,试一下。” “明天还要上班,我不想吃坏肚子。” “总是考虑明天的事情,明天的你也不会感激你的。” 良音露出了她标志性的微笑,神秘的同时有点欠揍,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像是在嘲讽人。 “人拥有的感觉,只建立在人自身存在的情况下,而人不具备跨越时间的能力,因此,唯一能证明人自身存在的,只有‘现在’,此时此刻的感觉,正是这个人的一切,这也是为什么在死亡后,人原本看似拥有的一切都将化为虚无的原因。与其为那个不存在的虚影瞎操心,不如把当下的一瞬间做得有趣些。” 柠海大概没有在听吧,即使在听也没有听到心里去,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说起来有点不可思议,每次良音开始说这些神神叨叨的话时,柠海就会觉得心中的烦躁慢慢消失了,转而变得平静,好像在听大法师念佛经一样,逐渐遁入空门,无念无想。 “我记得,你是文科生吧?” “我是艺术生,以前是艺术生,现在是艺术家。” “随便你吧……有什么推荐吗?我选不出来。” “我也不是每个都吃过,经常吃的就这几个。” 良音耷拉着手把菜单举在柠海面前供她过目。 韭菜,炸平菇,烤面筋,再加一瓶啤酒。 “你有作为女高中生的自觉吗?” “我早就不是女高中生了,而且,也没人规定女高中生就这不能吃那不能吃。” 我在升入高三前辍学了,在我辍学前,柠海是我的班主任,我是她毕业后带的第一届学生中的一个。 得知我辍学之后,她有一段时间三天两头往我家跑,后来开学了,她变得忙起来,我们就开始只在周日下午碰个头,聊聊近况。她本对我不负有这样累赘的责任,但即使她常常带着一周的怨气向我抱怨,她也从来没有爽约或是抱怨过我增添了她的生活负担。所以,坦率地说,我很感谢她。 “吃韭菜可以祛除湿气,强化体内阳气,消除疲劳,补充精神。” “我不想吃得满嘴都是味道。” “那你可以试着用辣椒代替韭菜,韭菜本来就没有这些功效,这些都是辣椒的功效。四川盆地和云贵高原地区食用辣椒本身就有一部分祛除湿气的因素在里面,你既然不喜欢下雨天,吃点辣椒大概能好一点。” “……” 她最后没说什么,只是自己又思考了一会,然后在菜单上打了两个勾,又突然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拿走了我的菜单,划掉了我点的啤酒。 “牙都没长齐就想着喝酒了?” “那……你介意我抽一支吗?” “如果你的部分你自己付钱的话。” “好吧好吧。” 我们之间的关系接近于酒肉朋友,但又完全不同于酒肉朋友。她依然无意识地保留着老师的那一个身份,即使那个身份现在已经很模糊,因为我极力地希望消除那个不必要的身份,我们只应该是普通的朋友,我想以朋友的身份对她怀有更为复杂的憧憬,而不是仅仅作为她的学生对她心怀感恩与尊敬。 如果一切用文字就能全部概括出来,那么,那所谓的“一切”必定是不真实的。文字没有在描述真实,反而是真实为了趋从文字而改变了它的外貌。如果“感恩与尊敬”五个字就确实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情感,那这个人的单纯程度可能足以让他成为电信诈骗业界的财神爷。人类的情感本就是人类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也就是那种文字所无法讨论的东西,如果试图用一个个词语来概括情感,那可以一直说到宇宙毁灭,听算命的给自己算这些东西,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实际上就是一通胡诌。情感永远不应该被限制,忠于本心与感知才是唯一的解。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不喜欢下雨的?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过吗?” “去年吧,在食堂的时候正好听到你跟别的老师说这个。” “是吗,我都忘了……你倒是很喜欢下雨。” “对,下雨天比晴天更富有美感,也更适合懒洋洋地睡午觉。” “所以……你下雨天就不撑伞?” “不觉得很浪漫吗?雨中潇洒。” “过两天刮台风,小心感冒。” “我有分寸,小雨淋一淋,大雨会老实撑伞。” 到最后,她也没肯吃一口我的变态辣,也没给我加点啤酒,只点了两瓶凉茶,因为她吃微辣也会被辣到。我的那瓶算是蹭了她的光,但是还没喝到一半就被她征用了,她忘记拿餐巾纸擦一擦就直接对着口喝,我嘴上的变态辣还留在上面,她越喝越辣,最后搞清楚真相后开始通过锤我的方式缓解生理上的痛苦。可能这就是成年人的不易,在无奈且危机四伏的生活中只有在欺凌弱者时才能拥有一丝宽慰。 好痛。 第二百八十页至二百八十二页的内容 辣椒,在不同的人眼中有不同的意义。就像西红柿,在某些人眼里是蔬菜,在某些人眼里是水果。一些吃辣椒习俗流传悠久的地区,辣椒被当成一种蔬菜,但在大多数地区,辣椒被当成调味品。 人们对于辣椒有一种特殊的崇拜,自古以来,能吃辣往往是使人占上风的一个因素。就算是现代,聚餐时,也总有那么几个很能吃辣的家伙,穿梭于各个餐桌之间,说起话来阴阳怪气,别人不敢吃的菜,他非要做一个不喝水干吃表演。实际上,这不会使他看起来很勇敢或是很有能耐,这只会让其他人觉得反感。 无可否认,吃辣的本领是通过日积月累的锻炼得来的,辣椒素作为一种生物碱,本身就是哺乳动物不应该接触的东西,人类反其道而行之,在受虐中收获快感,有些人甚至开始把受虐当作一种荣耀,自认为可以借此高人一等。 其实,这样的人,不管是在辣椒的问题上还是在别的方面,一有机会,他们就会开始吹嘘,就像欧阳修和两个秀才的故事里的那个秀才一样,他们的心胸本就那么狭隘,一点点可怜的虚荣可以让他们毫无自知地化为小丑。 我最讨厌的一类人,莫过于傲慢自负的人,比这类人更讨厌的,是傲慢自负并且喜欢以恶心的方式骚扰他人的人。 “上个星期,你们考过试了?” “哪个星期会不考呢?三天两头考试,复习的进度到现在还跟上个星期没什么区别。” “我之前说过的那个,你带了吗?” “带了。” 柠海抽走两张纸巾,斯文地擦去了唇边的红油和小茴香,抹掉了手指沾上的一点油渍,从她的包里翻出了一张A3纸,上面正反两面满满当当地印着整整四篇语文作文。 严重超载的纸张已经没有发出怨言的力气,隽秀的文字被粗暴地挤压在一块,像危楼出露的红砖墙一样颤颤巍巍地堆叠着,字与字间留下的那点空白间连一声叹息都容纳不下,那些字像是被豢养的鸽子,被一个个狭小嚣叫的方格囚禁着,暗无天日。 “事已至此,你还要看这些干嘛?” “你可以理解成,探监。” “你去申请个出入证,有三天内核酸就随时可以探监。” “我是说,探监这些文字。” 探望那些冤屈的文字,出生在那么悲惨的角落,宛如一个新生的细胞,睁开双眼时,却发现自己是丑恶肿瘤的一部分。 “那,良音老师有何高见啊?” “别急,我在看。” 对待一篇文章,如同观察一个人,那个人是死是活,是男是女,是好是坏,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确定的,即使面对着的是一具无疑的尸体,也应当与活人一视同仁。 柠海的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以良音的性格一时半会也看不完那四篇作文,她拿出手机,开始通过浏览网络购物界面消磨时间。 逐渐熟悉店中那股浓烈的香辛料气味后,也就慢慢没有什么感觉了。人类在近百年最伟大也是最实用的进化就在于学会了自我麻痹。有些人需要借助酒的力量,像柠海那样的人只凭自己的意志就能做到。 20分钟后,良音才放下了那张纸。 “四篇草纸,论斤卖。” “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柠海头也不抬,拇指在屏幕上一下又一下地划过。 “你是不是也应该看到点别人好的地方?” “没有好的地方,从头烂到尾。” “这几篇已经是我觍着脸和语文组要来的几篇范文了,50分以上的。” “要是它出现在高考卷上,它确实能拿50分,但如果在我面前,那就只有3分卷面分。” “太狠心了,稍微多给点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柠海熄屏了手机,转而看向良音,脸上带着微笑,像是这所烟火气呛人的小食堂里悄无声息开出的一朵白色海棠。 一周的怨气消去时,她还是藏不住温柔知性的本性。 柠海从来没有在良音如此口出狂言不知天高地厚时出恶言嘲讽过,她知道良音并不是傲慢自负,在良音的观念里,那样的文章就是一文废纸。 “文章合为时而著,拿这样的题目来出题,把全国青年才俊当傻子吗?” 三年前,语文中考阅卷时就阅到了这样一篇作文,作为0分作文不知道被哪个阅卷组的内鬼老师外传,轰动一时。柠海得知这篇文章出自良音之手时,是在良音高一的时候。 当时,柠海还是个斗志满满初入职场的青年教师,对建设一个奋发向上的班集体有一种纯真本质的热情与信心,同时还怀揣着和每个同学都亦师亦友无话不谈的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在带班一个星期后,她逐渐发现了班上最大的问题学生,于是,带着包容与慈爱,她请良音到办公室喝了杯茶。那一次推心置腹,使她对自己的前途感到了迷茫,也使她偶然间得知了那篇文章的原作者,良音对那篇文章的事情毫无隐瞒,坦坦荡荡。 “谁能想到,时至今日,我和其他的那些孩子的关系还是老样子,和这个问题儿童的关系倒是越来越像我期待的那样了。” 柠海摇了摇头,感慨人世的无常,像是在自言自语,其实在故意说给良音听。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说明,你也是问题儿童。” 对,你也是问题儿童,没有谁不是问题儿童,当大家都是问题儿童时,最为正常的和最为不正常的就会显得尤为突出。 现代的人类病了,不是某个个体得了病,是整个群体,除去人猿泰山那种与世隔绝的人,每个人都病了。一个人得病的话,可能会自卑,但大家都得了病,大家就开始以自己的病为骄傲,引以为豪,即使那些东西往往让他自己发烧、流鼻涕、咳嗽,痛苦不堪,他也依然把那种病症当成宝一样供起来,好像病毒一死,他自己的存在也会消亡一样。 “差不多了,该回家了。” “还早的很呢,要不要去KTV?” “明天你帮我上课?” “算了吧,高中不招初中学历老师的。” 拨开来时的暖簾,漆黑的夜色涌入眼中,路灯在水雾中楚楚动人,在人行道上投下一片锐利的光。 雨已经停了,再也闻不到秋雨压抑的气息,留下的只有渐凉的晚风与不知何处传来的滴水声。月亮躲在云彩背后,夜空没有施舍一点光芒。 “奄奄一息的暑气沉淀在秋雨里,哀求黑暗将它的身躯磨成齑粉,氤氲在已不属于它的气息里。” “你说这种东西的时候,还真是张口就来。” “出口成章,不过是顺从本能抒发感情而已。” “……我回去了,你别在外面玩太晚啊。酒吧KTV少去去。”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柠海揉了揉良音的头,这个小个子女孩的一大优点就是摸头体验良好。她的脸上带着肉眼可见的担忧,信任良音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件难事。 良音推开了她的手,转身离去,背着身朝她挥了挥手,像是那些老电影里常有的情节,为了表现一个角色的潇洒快意时经常有这样的镜头。 柠海目送着良音远去的背影,逐渐被吞没在黑夜中,她看起来有点孤独,可她又似乎生来如此,她与那片夜幕严丝合缝地紧贴,彻底地融合在一起。或许,孤独才是维持着她生存的东西,她为此感到悲哀,但她乐在其中。 第二百八十三页的内容 在所有的欺诈手段中,文字是最为便利、快捷、低成本、易上手、使用广泛、经久不衰的。 良音在台风天的上午,把灵魂挂在一杯她不喜欢的美式咖啡上,神采奕奕地写着干涩无味的牢骚。灵魂在那杯苦涩枯萎的咖啡上岌岌可危,似乎下一秒就要昏睡过去。 良音不喜欢喝咖啡,也不喜欢喝啤酒,她最喜欢的是葡萄汁和桃子汁,但她喝咖啡啤酒的频率远高于喝果汁的频率。用她的话来说,这是对现代生活的一种讨好与虚心,虽然这对她来说并不必要,但她很乐意让自己在一些方面世俗一些。 文字有一千张脸,它势利善变,在面对豪强权贵时,它可以变成忠心的仆人、善意的链锁,偶尔变成欺诈的工具,但在面对穷苦人民时,它就只展露它凶恶阴险的本性。 因为它,人们开始赞颂苦难、开始忽视自己的伟大,自己做出来的蛋糕从眼前消失时,他们还沉浸在完成的成就感之中。 人类的眼睛唯一看不到的是自己的面容,俊俏的看不到自己的美丽,把谦卑当成了责任而非美德,丑陋的看不到自己的可憎,不断膨胀,贪得无厌。人类缺少一双看到自己的眼睛和赞扬自己的坦然。 就如同现在,台风刮来时,难道我们应当赞美台风给了我们磨砺自身的机会么?它只不过是自然的放纵恣睢,只有最蠢的人才为它冠以美名。苦难、挫折,它们归根结底都只是阻碍发展的恶徒,歌颂它们的人,必然是与它们同心,窃取那一部分发展的无耻之徒。真正应当被歌颂的,只有战胜它们的人类。 良音喝了一口咖啡,无糖热美式的味道犹如干嚼浸足了苦瓜汁的树皮,她的喉咙在竭力抗拒着这些不速之客的进入,这使得她差点一口吐在笔记本上。所幸长期的肠胃亚健康已经让她对这种情况处变不惊,那种想要吐的感觉被她迅速压制了下来。 “难喝到家了,找个机会送人好了。” 虽说那一大包速溶美式咖啡确实是良音自愿买回来的,没有人拿刀架在她脖子上强买强卖,也不是看到了打折标签一时兴起,只是因为她以前在某家快餐店喝过赠饮的美式咖啡,那个喝泥浆一样的口感令她终生难忘,所以她特地又买了一包回来,只是想再确认一下那种味道。她的目的确实达到了,她从那以后选择喝白开水的次数比例显著上升了。 良音合上笔记本,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眼睛眯了起来。 在所有的雨天都无一例外的,最适合做的事情,莫过于睡觉。 雨声,睡眠,柔软的床垫,加起来就是这个世界给人类留下的最大的仁慈。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还需要附加一个“周末”的条件,但是良音不需要。 对一部分人来说还需要附加一个“美人”的条件,但是良音自己就是美人,所以也不需要。 这么看来,一头埋进枕头里,似乎是今天最佳的生活方式。 但是,良音是一个艺术家。 所谓艺术,无法描述,无法详细界定,近似于生活哲学、生存形式、生活意义等等复杂概念的总和。 她在台风天会专程出门去家对面的便利店,享受便利店内的用餐环境。 便利店内的用餐区很小,只能容纳不超过12个人,而且往往需要一桌一桌紧挨着,那样的环境会使良音无法自在地享受美食。只有在台风天,便利店门可罗雀时,宽敞、宁静、自由自在,那才是便利店最有生命的时候。 在她看来,这是一件悠闲且风雅的事情。 良音在便利店门口收起了伞,放进了收纳区。 如她所料,店内不大的用餐区现在空无一人…… 至少在上一秒还是空无一人的。 如果放在平常,良音可能会觉得败兴,把东西打包就带回家吃了。 不过,还真的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这位姐姐,请问我可以坐在这边吗?” 柠海抬起头来,把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透过她的眼镜镜片,意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微笑着的脸。 她短暂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只在一瞬间,就平静下来。说到底,在任何地方遇到良音其实都是很合理的事情。在台风天专门跑出来吃便利店,也确实就是她会做的事情。 柠海没有多说什么,朝她对面的座位努了努嘴。 “请便。” 第二百八十四页至二百八十五页的内容 良音懒洋洋地趴在桌上,在她前面摆着正在泡的泡面。深蓝色的短发使她看起来像一只搁浅的水母。 面对各类便利店食品的诱惑,坚持选择了最为朴实无华的选项,真是了不起。 “台风天还出门。” 良音把目光从橱窗外挪了回来,原本就比她高一个头的柠海在直着身子的情况下看起来更高了。 “这是我的习惯。” 良音懒散地回答道,声音软绵绵的。 “你不是也出来了吗?” “我刚去学校拿资料,正好在这里吃个中饭而已。” “这样啊。” 良音并不对别人的琐事感兴趣,但她也不介意和别人谈论这些。 如果没有无趣的东西,有趣的东西也不会有的。 艺术最初也只是从一群史前人类在无趣重复的生活中偶然间的突发奇想中诞生的,在石头上画了点图案,或是用动物的骨头吹出了一曲杂乱无章的噪音。 往内里说时,就会觉得颇有些道家的味道。 “你的面差不多了吧。” 柠海用手指点了点桌子提醒良音,人民教师的手指常年被粉笔灰侵染,就算做时尚的美甲也只是浪费时间,指甲留得太长,粉笔灰会留在里面,所以必须要剪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 良音打开了杯盖,用叉子搅拌了一下,又把杯盖按上,暗中数了五个数,才正式打开,开始享用热气腾腾的美味。 至于面的种类,是那种在公共场合吃会引起公愤的泡椒牛肉面,似乎是故意这么选择的。 就是因为天天吃辣还总是不吃早饭,良音才会在肠胃方面常年病魔缠身,但是她似乎毫无收敛的意图。 不知道为什么,看良音吃饭似乎有一种魔力,这种魔力会抑制人的食欲,让人把心思全方面地投入在良音身上。并不是说她的吃相有多难看,只是因为,每当良音把她那张缺德的嘴用来吃东西,安静下来时,柠海总是会不自觉地看着良音想起一些事情。 良音发觉了柠海那个不自然的有些空洞的视线,低头看了看自己有没有吃到衣服上,发现没有后,她立刻捧起了她的面,把身子向后仰去,警惕地远离了柠海。 “你想抢我的面吃?不可以,自己去买。” “谁要吃你的面,你几岁啊?” 当然,只是一个比较幼稚的玩笑,良音很喜欢,不用在乎柠海喜不喜欢。 柠海大概也是喜欢的吧,毕竟,在柠海的课堂上,她也经常会开这样的玩笑,虽然有些令人难以置信,但学生对柠海的评价大多是“恐怖”大于“可爱”大于“温柔”的,可爱荣居第二。 “算了算了,让你吃一口也不是不可以。嗟!来食!” 良音叉着一叉子面朝柠海伸了过去,被柠海按住了头,够不到。 最后,良音还是负起责任自己吃掉了面,不浪费粮食。 “你没被台风刮走也挺幸运的。” 平静下来后,柠海带着嘲笑和调侃的意味感慨道。 “我倒是挺想试试看被刮走的,《绿野仙踪》里的多萝西就是借着龙卷风到了魔法的国度。” 很遗憾的是,身高上的嘲讽对良音来说是无效的,她从来就不在意这种事情。别真的把那些漫画里的东西当真了,当活着都已经竭尽全力时,谁有空来管自己这根骨头有多长?够用不就行了。从初中开始就常常有拿良音的身高开涮的男同学女同学,真的以为矮个子女孩个个都怕被摸头长不高,如果他们只是嘴上说说,良音往往就随他们去了,毕竟他们也得不到他们想要的反馈,要是真的毫无忌惮地来摸良音的头,不管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是无意之举还是处心积虑,在初中的时候良音一定会出手揍人,但高中的时候就没有再动过手,据她自述,原因是高中开始打不过了。 “文科生要是都像你这样,世界会大变样的。” “我是艺术生,现在是艺术家。” 良音这一届采用的是新高考模式,她是在柠海班上唯一的一个选科偏文的学生。她在入学时是通过正常中考考取的,没有参加艺术特长生考试,在学校的乐队、民乐团、素描社等组织中查无此人。 “行,大艺术家。” 柠海没有反驳良音,顺从了她的话,这已经是不知第几次,柠海用“文科生”称呼良音,被良音指正为“艺术生,艺术家”了。这似乎可以作为一个语法考点,固定搭配。 “但是,就算是大艺术家,也犯不着为了艺术折磨自己吧。” 柠海的目光落在良音的眼睛下方,厚厚的黑眼圈清晰可见。 良音像是被抓住了空档,一时间竟答不上来,她的眼珠狡猾地一转,很快地想好了借口和措辞。 “山本耀司的座右铭就是‘永远不和自己和解’,艺术就是斗争、冲突、矛盾,如果没有了和自己的斗争,又怎么会有艺术呢?” 歪理邪说,真是信手拈来。 柠海已经习惯了这种说出去的话被胡搅蛮缠地挡回来的事情,也已经有了解决的方案,她好像在聆听的样子,其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在等着良音说完的时候。 “嗯,所以以后早点睡觉。” “若是我早睡,我不仅会失去最为多愁善感也是最为灵感涌现的那一刻,还彻彻底底地向自己的肉体妥协了。” “对,所以以后早点睡觉。” “你是不是没其他词了?” “早点睡觉,听我的。” “谁教你的这一招?” “早点……” “好了好了我认输,师父别念了。” 让她也尝到那种自讨没趣的感觉,可以说是对付她的一大法宝。 不过,柠海只会在良音耍赖的时候用这种同样耍赖的招数,和良音正常说话交流时是不会用的,要是一个老师为了在和学生的交流中占上风不惜撒泼打滚,那可真是太可悲了。 “柠海,”良音突然说道,一边还低着头捞着她碗里所剩无几的面,“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什么事?”两个月以前柠海还会因为被良音直呼其名感到不习惯,那种感觉已经不知何时消失了。 “你的红茶玛奇朵变少了耶。” 柠海拿起她的茶饮,掂了掂重量,感觉确实不对。 “那么,到哪里去了呢?” “到哪里去了呢?”良音附和着重复道。 “去给我再买一杯。” “好吧好吧。” 谁让良音那么诚实善良,就算她是趁着柠海发呆的时候完全没被发觉地偷喝到了柠海的红茶,她内心的正义感也会驱使着她说出真相,顺带还能把自己的丰功伟绩告诉柠海,免得她一直没察觉,那就没有成就感了。 没错,遵从那些烂到家的欲望是一种罪孽,但在被允许的范围内肆意挥霍那些欲望就是一种美和快乐。 毕竟她们都不是小心眼的人,就算偶尔心胸狭隘,也犯不着对对方苛刻严厉,她们已经不是师生关系了,没有那种世俗的锁链拴着她们,她们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朋友。 第二百八十六页的内容 雨越下越大,能见度开始直线下降。原本灰蒙蒙的一片开始发白,如同被虚无吞噬一般,建筑物隐去了自己的轮廓。 不牢靠的城市排水系统已经顺利地让马路上起了一层积水。 “现在从外面看里面,会是一幅很有意境的画。” 这也是良音对于“风雅”的一个要求。 想象一幅画,用素色的水彩画成,湿润新鲜的雨晕染开整幅画的冷色调,就像在巴黎夜晚弥漫着的紫罗兰花香一样;澄明透亮的玻璃橱窗后,面对面坐着两个年轻的大女孩,温暖的橙黄色光芒将她们包裹,干燥温和,就像在圣诞树旁席地而坐一样安全舒适。匆忙的现代城市作为背景,悠闲的和忙里偷闲的少女作为主体,无论从单纯的视觉还是从更深层次的主题来说,都充满美感。 “嗯,大概会是的。” 柠海也赞同良音的说法。 在有些时候,柠海也不是不能理解良音对于“艺术”的那种精神不正常的追求,倒不如说,她可能是世界上现存的正常人类中最能理解良音的人,如果不是在心情特别糟糕的时候的话,她也会迎合一下良音对于艺术的讨论,在她能保持理智的范围内。 “但是,你再磨叽下去,可能要回不了家了。” 同时,柠海还是和良音完全不同的人,她不会因为追求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就做出很出格很疯狂的事情,她更多时候会像现在这样关注现实。地面的积水已经快要没过运动鞋鞋底的那一层密封的安全区,当它超过那条线时,一切就全完了。 “再下一会,过会我划船回去。” 当事人亳不着急,甚至又跑去冰柜开始挑选她的餐后甜点。 “你……” 柠海想说的是“你不走我想走了”,但没能在良音跑开之前说完。 没过一会,良音就舔着冰棍回到了座位上。 柠海不可理喻地看着她,有很多话想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你连我的冰棍都不放过?我舔过了欸?” 装傻还是故意的呢?总之特别欠揍就是了。 “不过,也不是不可以啦,拿去吧。其实,我不喜欢吃冰淇淋。” 良音大方地把冰棍伸到了柠海面前,举手投足尽显慷慨。 柠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不喜欢吃冰淇淋,还买?” “在冬天吃冰淇淋和在夏天吃火锅是一样的,挑战自己!” 良音看柠海没有收下的意思,就收回了手,自顾自继续舔了起来,还不忘为自己的行为补充一个激昂正义的理由,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把这种事当真过。在如此严酷的台风天,居然要逼着自己吃掉一个香甜可口、丝滑柔软的奶油冰淇淋,这是要付出多大的毅力和决心才能做到的事啊! 柠海开始怀念起当良音班主任的日子了,在以前,她至少还能罚良音去打扫那个无人问津的班级包干区,现在她对良音只能说是无计可施。 听说人不要脸就能天下无敌,这句话可能是有一些实践成分的。 看着柠海一脸的阴沉,良音也终于不开恶劣的玩笑了,她拿出手机,点开了一条本地新闻,举到了柠海面前。 “好了好了,我知道的,你要回不去了是吧?也不是我的错啊,你看,你回去要坐的电车都停运了。” 屏幕上显示的就是关于电车暂时停运的官方消息,良音在此之前就已经看到过这条消息了,她知道柠海平时来回这片地区都是乘坐电车,她还知道柠海不怎么关注新闻资讯,拿着手机只知道看一些没营养的东西消磨时间。 柠海露出了意外的表情,随即眉头皱起,开始犯愁。 “一会先去我家躲一躲吧,雨要下到今天晚上才消停。” 良音很自然说道,好像她不是在做一个提议,而是在陈述一个既成事实。 第二百八十七页至二百八十八页的内容 “到家了,没有被台风吹走,可喜可贺。” 良音脱掉了已经湿光的鞋,连带着雨伞一起放到了阳台,又脱掉了像湿答答的膏药一样黏在脚上的袜子,一把丢进了浴室。脚上没有了原来那种难受的感觉,顿时心情也好了不少。 “你要喝咖啡吗?还是茶?” 柠海站在原地寸步难行。 “光脚也没关系的,我不嫌弃,你看我就是光脚。” 良音很自豪地展示着她因常年不运动而保持良好的纤纤玉足。 “我会嫌弃。” 艺术家群体往往有一个通病,说得好听叫不修边幅,说得直白点就是生活不能自理。虽然良音在这方面还不至于蓬头垢面像个乞丐,但她除了管好自己的卫生之外对于自己的居住环境显然毫不在意。地上甚至还隐隐约约有一大块红色不明痕迹,不明真相的人大概会以为这里是凶宅,但柠海觉得那大概是良音某天打翻了泡面汤后懒得拖地留下的。 在这样的地面上光脚走路,和上刀山大概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那你翻翻旁边的柜子吧,可能有客拖。” 为什么是可能?因为良音自己也不确定,家里上次用到客拖还是她的父母都在的时候。自从她独自生活后,对这些东西基本没有出现过需求,有人来拜访时都直接让对方穿着鞋进来了,今天只是无奈于柠海的鞋子湿透了才不得不有此需求。 所幸,那双有几年岁月的拖鞋还在那里,姑且从表面上看不出来有发霉的痕迹,也没有长蘑菇。 柠海套上了那双拖鞋,全身上下的处处不适总算得到了一点缓解。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下次让我来撑伞。” 柠海提着她的鞋走到了阳台,挨着良音的鞋放下了,码数比良音大一些。 “你愿意的话我当然没意见啦。” 良音躺倒在沙发上,一个人占据了整个沙发的宽阔空间,她把沙发上经常放着的空调毯裹在身上,享受着干燥温暖的柔软饭后时光。 柠海觉得自己这个星期的怨气又提升了,尤其是她看到良音像一只猫一样蜷缩在沙发上懒洋洋地眯着眼睛,而她自己还能感觉到雨水渗透她右肩的冰冷时,那种怀疑与愤恨就开始涌上心头。 “你小学的时候有没有写过那种,你没有带伞,妈妈在下雨天来接你,你回到家时发现妈妈的一个肩膀被雨水淋湿了的作文?” “没有,那种小学生八股文是我打小就讨厌的东西。”拜瞌睡虫所赐,良音的回答变得简洁了许多。 “你现在可以写了。” 良音当然知道柠海的意思,不如说她其实只是在蒙混过关而已。关于软磨硬泡要撑同一把伞却让对方半个身子全部湿透还假装不小心踩到水坑把对方的鞋弄得进水这件事,由于行为比较恶劣,所以她不打算认罪。 柠海脱掉了外套,挂在了餐厅的椅背上。 “你冷吗?” 看到柠海上身只剩下一件单薄的吊带,良音可谓是良心发现,说出了一点还算有人样的话。 “你说呢?”柠海反问道,显然对于良音甩手掌柜式的待客之道非常不满。 “那要不要进来暖暖?” 良音掀开了毯子的一角,毫无顾忌地邀请柠海到她的窝里来。 或许疯子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此,不知道为什么,柠海觉得背后一阵寒意。 但是,良音不是疯子,也不是做事不承担责任,开玩笑没有限度的小孩,她从窝里爬了起来。 “好了好了,给你用吧。” 柠海心里其实还是有点执拗,但眼下在良音家里,似乎已经任人摆布,索性随她去吧。柠海坐到沙发上,把那块毯子披在了身上,还保留着良音体温的毯子顿时温暖了全身。 良音到厨房里,不知从哪里搞出来一段生姜,不熟练地切了两片,放到杯子里,又放了点红糖进去,热水冲调,摆在了柠海面前的茶几上。 “大郎,喝药了。”只有她最后接着的一句嘴贫让人确信这是良音。 “早这样不就好了。” 柠海心中感到宽慰许多,不只是今天对良音所积攒下的怨气,似乎这个星期原本的那些怨气,也被这一杯热腾腾的姜茶蒸发了,当然,只凭一杯姜茶是远远不够的,不管加多少红糖都是不够的,只有加上一些真挚的情感才能净化直达心灵。 我之前看到过一篇心理学研究报告,那个研究试图证明在短期内经历过不幸达到情绪低谷后,如果在短时间内情绪上升,这个上升的阈值将会降低并且会达到比平常状态下更高的高度。简单来说就是吃了苦头后人会变得更容易满足,一满足就把以前那些烦心事一并全忘记了。今天总算是实践求证了一下,看来是挺可信的。 当然,我不会发表研究报告,也不会对原报告进行补充,除非哪天我真的进精神病院了,否则我是不会把这回事说出来的。 “滚烫的辛辣被虚伪嗤笑的甜蜜包裹着,炙烤幼嫩的喉口,散发出令人流涎的焦香,痛苦也贪图那新鲜出炉的美味而流连忘返,为那饕餮盛宴缺少一杯合适的啤酒佳酿而深感遗憾……” 良音被柠海捏住了半边脸,余下说出来的话都模糊不清。 第二百八十九页至二百九十页的内容 我是一个对规则很漠视的人,因为这样的性格有不少人都找过我麻烦。 我最讨厌的一句话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说出这句话的人可能是个天才,但喜欢用这句话的人毫无疑问是彻头彻尾的蠢才。 循规韬距带来的是稳定的发展和停滞不前,总有一些人会目光短浅到站出来为停滞不前辩护的,那些死板的人和受潮了的芦柴棒一样,枯瘦陈腐,甚至连用来烧火都不成。 破坏性的创造,崭新的想法,极致膨胀的偷懒欲望,催生伟大的变革,请那些旧时代的渣滓赴死。 话是这么说,但这些和我关系也不大,那些成天想着要管我的人已经不存在了。我把他们当成戳进下水道里的烟灰,他们把我当成终于死绝了的虫豸,公平对等。 剩下留下的那些人,他们当中有的是想要管我的家伙,但我无所谓,让他们管管吧,我是一个心胸开阔的人。 《小王子》中的那只狐狸一直等待着被驯养,我和它相反,有很多人想要驯养我,其中大部分连我都不知道是为什么。他们中有的自以为是真心为我好,有的只是单纯的看不惯我。 这个社会本就容不下异样少数的想法,我不怪他们,但我会警惕他们,他们只是一群优雅谦卑的暴徒,我可以接触他们的皮囊,不能接触他们的内心。其实,他们只是被社会驱使而来,社会想要驯养我,但它拉不下脸来,其实只要它给我磕几个头,我说不定就答应了。 柠海,她以前毫无疑问是第二种人,衣冠楚楚,人模狗样,全身上下散发的青春活力像极了不知自己已然行将就木的蜉蝣。 后来她大概也有点自知之明了,知道管不了我,索性就不管了。那段时间我发现她真可爱,把面目可憎的那一部分去掉后真是相当可爱。再加上她当时几乎不怎么理我,心理作用推波助澜。 现在的话,她想管就让她管管吧,我无所谓,毕竟我的规则意识比较淡薄,不是来要我银行卡卡密就没关系。 “事已至此,我们来玩游戏吧。” 良音从沙发边拿出两个遥控器,上面有专门供电视游戏的按键。 “你自己玩吧,我不玩。” “玩一下吧。” “不想玩,不会玩。” 良音把遥控器放了回去,扫兴地瘫坐到沙发上。 “你会老得很快的。” “好好好。” 柠海敷衍地应和着,缩在毯子里玩着手机。 良音决定给她点颜色看看,调转重心,倒到了她身上,以一个很不舒服的姿势。 “里面去点,我要睡午觉。” 柠海没有反抗,也没有回应,朝右边挪了挪,良音的姿势变得舒服了一些,至少她现在可以把柠海的大腿当成一个还算凑合的枕头。 “手机那么好玩吗?比我还好玩?” “睡你的觉啦。” 柠海腾出一只手来,敷衍莽撞地胡乱揉着良音的头,比起安抚更像是在进行谋杀,只要找准良音的鼻子然后捏住三分钟就算成功。 “总是看快餐文学会变蠢的。” 良音一边灵活地左右躲避着一边继续说教道,长期以来和床相伴的生活让她有比大多数人类更为精湛的地面移动技巧,这使得柠海也无可奈何,发现占不到便宜后,柠海拍了拍良音的脸,停止了攻击。 “压力大的成年人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东西。” 从那张温柔的脸后能有这样颓丧的心声,虽然这对良音来说并不奇怪,她对这些外表乐观向上,内里陈旧麻木的年轻人了如指掌。 “我也是成年人啊。” “你不说我总是忘记。你刚成年两个月,和我不一样。” “看那些东西会让你心情好一点吗?” “不会吧,我猜。我听说,玩手机其实就是多巴胺的透支,刷一个又一个视频或是文章,然后又不停地找新的刺激,久而久之,多巴胺一直处于高度分泌状态,到了要工作的时候就会提不起劲来。” “……你原来知道啊,又是哪篇阅读理解做来的?” “完形填空。知道但是控制不住,自制力太差了。” “你眼睛就是这么看出来的?” “那个不是,昨天晚上批作文批到凌晨。” “要我把卧室借你用会么?” “睡你的觉啦,大人不用小孩子担心。” 良音突然伸出冰凉的爪子,对着柠海的肚子一顿挠,柠海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 “干什么?还喜欢当小流氓?” “小孩子耍小性子,大人要宽宏大量。” 如此大言不惭,反而显得无懈可击。 柠海没有办法,放下了手机,倚在沙发背上,合上双眼。 良音消停了,一点动静也没有,可能在偷着乐,也可能玩累了就睡着了,在她腿上平静地躺着。 柠海静静体味着这一刻被迫的宁静,逆来顺受,她还可以侥幸,自己脱离了那个浓烈到寡淡的网络世界,闭上双眼,隔绝平庸焦躁的现实世界,她在一片没有颜色可言的虚无中休憩,忘却。 她睡着了,腿上枕着睡着的良音,像放着一个深蓝色的绒球。 我一向主张,睡眠是人不可缺少的东西之一。 并不是因为某些文学家浪漫的笔法,把睡眠当成连接另一个世界的一种方式,不是那样的,梦境终究是梦境,可遇不可求的潜意识的映射并不是睡眠真正的重要性所在,而且在醒来时,更深的痛苦就此开始。 它唯一的重要性,就是为我们在繁忙之中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借口暂时躲避纷乱而已。 我们可以用慵懒去面对尖锐的事物,在成堆的绝望前,唯有睡眠是最后的壁垒。如若没有睡眠,黑夜会变得漫长难熬。 它改变不了什么,它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累赘,但我中意它,与它惺惺相惜。 另外,我习惯睡觉时抱点东西,因为现在拥抱是一种很昂贵的东西,我消费不起。 还有就是,睡沙发一定要睡相像我一样好,不然会掉下去。睡人身上的时候要保证那个人没什么力气,不然醒来会有一种被暴打过的疲惫感。 第二百九十一页的内容 我经常需要思考,我做的事有什么意义。 我讨厌思考这个问题,因为在我看来,思考这个问题本身就毫无意义。 在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个良音,她们有的养尊处优,被脂肪和糖分黏住了脑子,活得像一具尸体;有的流离失所,现在还在胡同陋巷里抓老鼠充饥,就连刨腰子的器官贩子都看不上她们。能在这个房间里不愁吃喝又思维敏捷的良音仅此一个。我做的事,代表的就是这个个体的意志,又为什么需要意义来支撑。 然而,我又常常被逼迫着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一个烦人的艺术家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洁癖,他们不允许自己做的事情没有思想的掩饰。一个画家画出一幅画来,人们总期待他能清清嗓子,滔滔不绝地讲出成千上万字的创作理念和想法,如果他敷衍了事,那些人还会把那个画家一脚踢开,像苍蝇一样涌上去,一边大肆舔食一边分析得头头是道,那些人为自己的行为正名:“当一个作品被创作出来,它将不再属于作者,而是属于读者。”艺术家不希望将那个解释权拱手让人,他们绞尽脑汁为自己做过的蠢事寻求一个优雅的理由。我痛恨这样的规则,但我暂时还无法反抗它,我的内心还没有那么强大。 我现在和一个女人睡在一块,姿势暧昧不清,如果我足够强大,我就不会去在意这件事,但我现在却忍不住去思考这件事究竟有什么意义。我能把她娶回家给我做饭么?她一日三餐吃的都是学校食堂。我能让她给我打工剥削她的剩余价值么?我还不至于坏心眼成那样,而且她本身也没有多少剩余价值可以剥削。思来想去,我只能得出一个很简单的答案,这样的时间让我放松,也让她不得不放松,客观上来说是好事情。这样的解释,大概就是这件事的意义所在。 这些东西像极了胡言乱语,一个精神状态正常的人不应该说出这种话,可我不得不承认,这些思考是一个精神正常的人所必需的东西。 假若我放弃这些思考,像野兽一样顺从本能行事,对于意义这件事没有任何的思考,那我现在就直接把她扛回卧室共度良宵。但凡我还有一点理智,我都不会干这件事,首先我会坐牢,其次,这会把整件事变得毫无美感,强暴自始自终都算不上艺术,它丑陋至极。两情相悦是冬月与春水的相逢,强横暴虐是雪崩直达山谷的哀嚎。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她有点喜欢的,以前我只觉得她是个平庸肤浅之辈,现在也同样这么觉得,但现在还觉得她肤浅的有点可爱。 可能是她那副皮囊吸引了我,她有时候不经意间抬起胳膊扎头发时会露出白皙动人的腹部,没有多余的脂肪,漂亮的像是雕塑一样。但是她总是这样没有防备,反而像是在勾引人一样,下次应该找机会笑话一下她。 我不觉得她的灵魂何时对我有过吸引力,也有可能是我没有察觉到,人的魅力是潜移默化的 当然,这么说其实是比较狭隘的,毕竟有很多大文豪都有过爱而不得的经历,他们最后都会感慨万分地说一句“爱并不是占有”,然后遗憾离场。 他们说的可能是对的,只是我不怎么感冒而已。 更何况,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当初也没人逼着她,我只是一边征求她的意见一边不放她走而已。 第二百九十二页至二百九十三页的内容 柠海正身处一场浩劫之中。 正如所有新鲜的有机物到最后都会腐烂发臭一样,时间会使原本美妙的东西变得可憎。 原本刚躺在沙发上睡觉时,身侧有柔软的毯子包裹,腿上有温暖的少女陪伴,还有一杯甜度适中的姜茶驱寒,窗外匆匆的雨更增添慵懒,陷在沙发里忘记烦恼,安逸舒适,松软可口。 但现在,肩膀上传来落枕的酸痛,腿上隐隐约约传来一种口水渗透过布料的感觉,同时喝了太多的茶后想去洗手间,然而那个懒虫却一点没有起来的意思。 原本快意的小窝变成了折磨的牢笼,正所谓福兮祸之所伏。 柠海小心翼翼地托住良音的脑袋,另一只手把毯子团成团,慢慢地退出去,同时把毯子塞到良音的脑袋下面。 “不要走!” 忽然,不知是梦是醒的良音惊叫道,慌张地伸出双臂,拉住了柠海。 那一刻,她的声音似乎是无助的,睡眠溶解掉她的坚强后露出柔软的夹心。 柠海心中一颤,她转过目光,凝视着良音,如同注视着看不到尽头的深渊。棕黄色的眼眸,犹如狮子鬃毛的颜色,像沾了晨露的橄榄,熠熠生辉,随着呼吸微微颤抖。 慢慢地,她的眼睛眯起来。 “起来,我要去卫生间。” “zzz……” “别装了,我知道的。” “不要离开我……” “不要个头啊,起来!” 良音终于还是乖乖放开了柠海,柠海把那团毯子垫在她脑袋下面,起身离开了。 一会后,柠海回到了客厅,良音已经坐起身来等着她了。 “你不会惊讶一下吗?” “你说什么?” 柠海抽了张餐巾纸把手擦干。 “你不会怀疑我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吗?” “我一直觉得你有。每天从早上7点到校睡到晚上17点离校,夜生活一定很丰富吧。” “我都装得那么像了,你就不能发挥一下想象力吗?像是,我一直都是外热内冷,从来不把真实的一面展现给别人看,但是在你面前不慎露出了懦弱的样子什么的。” “你事先和我说好不就行了,下次我配合你一下。” “我在你眼里不能是一个苦大仇深的设定吗?” “苦大仇深又不是什么好事,都几岁了还喜欢这种设定啊?” 良音装出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又倒了下去,没过多久,又自己坐了起来。 其实,很多时候她做这些事也只是一时兴起,她已经是成年人了,小孩子做这些事追求的是结果,成年人做这些事追求的是过程,因为他们知道结果并不值得期待。偶尔不负责任地发发癫,心中会感到畅快许多。 “今天晚上吃什么?”她就像忘了刚才的话题一样,盘腿坐在沙发上期待地问道。 “你问我?这里好像是你家吧?”柠海也毫不客气地把这个不属于她的问题抛了回去。 “我不会做饭,你要吃泡面吗?自热火锅也有,不过可能已经过期了。” 这大概确实是良音能拿出来待客的最高规格了。 “你在家里就吃这些东西?” “叫外卖咯。” “……那也行吧,总比泡面好一点。” “今天不行,台风天叫外卖太没良心了。” “你还有良心这种东西?”柠海本想如此脱口而出,但转念一想,又把没过脑子的话吞了回去。 良音一直都不是没良心没原则的人,只是她经常疯疯癫癫的,容易让人忽视这一点。疯子并不都是坏人,况且良音也不是疯子。 “我不想吃泡面。” “吃吃看嘛,肯定比你中午买的那个面包好吃。” “我上大学的时候就是三天两头吃泡面,现在看到泡面就想吐。” “那……要不我敲断两根肋骨给你熬汤喝?” “你没有在家里屯点零食什么的吗?” “有是有,但是我是小气鬼,不给你吃。” “那我就饿死。” “诶诶,好吧好吧,给你吃就是了。” 良音上楼,从卧室里拿来了一包零食,里面清一色的全是甜食,从布丁到水果软糖。 “脑力工作者需要随时补充糖分。”她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解释道。 明眼人都知道这些东西当不了主食,但是柠海觉得这已经比泡面好接受一点了,她从里面选了一个菠萝包和一个咖啡布丁,良音对她的选择投去了赞赏的目光。 “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长不高?” 良音眼巴巴地趴在桌上看着眼前正在泡的泡面时,柠海因她那副极度颓废的模样而忍不住再加上了一句啰嗦的说教。 “我也不是从小就吃泡面的,从我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才开始吃,小时候爸妈不让我吃垃圾食品。” 良音小时候的家教很严苛,柠海有所耳闻。 “倒是你,为什么不肯吃泡面?只是吃得太多还不至于产生心理创伤吧?”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呗……还非得要个理由?” “不应该有人无缘无故不喜欢吃面的,面类食品遍布于全球各地,被不同国家的人以不同的方式享用,正可谓人类发展的伟大丰碑之一。凭借现在的技术,泡面不仅能还原类似于红烧牛肉面、鲜虾鱼板面等中国汤面,日式豚骨拉面、意大利面、印度炒面等等也不在话下……” “好好好,我麸质过敏,这样总可以了吧?” “不诚实的人会遭雷劈的。” “……大人就是不喜欢吃泡面,不需要理由,就像大人不喜欢吃糖、不喜欢喝可乐、不喜欢吃冰淇淋一样。” “但你每天都吃冰淇淋。” “因为我生活在一群小孩中间,和别的大人相比还能保留一点小孩的特质。” 大部分的大人,连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长大都不知道的时候,就已被生活匆匆夺走了那些小爱好。 拥有了选择的权力后紧接而来的便是厌倦,越是看似自由的人,越是不自由。 就像一棵树苗,禁不起风吹雨打,渴望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栋梁之材,可真到了那个时候,它却发现自己被钉上钉子,和自己素不相识的家伙连接在一起,在一个没有阳光的角落等待朽烂。 柠海也很幸运,良音也很幸运,她们加起来活了四十多年,还都有个人样。 “你今年二十四岁了吧?” “二十六岁。” “啊?你什么时候比我大这么多的?” “我上完硕士后才就业的。你要干什么?” “我要……等过年给你发压岁钱,十八岁以下每小一岁加一百块,你正好是负八百,到时候给我八百就行了。” “我月薪养活自己都勉强,你还想敲我竹杠?” …… 啰嗦别人的事情来掩饰自己的怯懦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逃避、退缩,就算达成了目的也毫无美感。 所以不往下说了,以免自己后悔。 那个时分是要来的,但不是现在。 逃跑吧,至少现在还能给自己找一个好理由。 第二百九十四页的内容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有很多种模式,得益于现今思想的开放,我们可以自由体验各种各样的模式。夫妻之间不必相敬如宾,亲如兄弟同样令人羡慕;师徒之间不必三叩九拜,亦师亦友才是最受推崇的;朋友之间不必情同手足,互相为父已经是朋友间最普遍的相处模式。 有一种很奇妙的相处模式,被称为坐牢。 通常情况下,坐牢是一方受制于另一方的淫威,不得不浪费自己的大量时间陪着对方做一些连自己都不知道有何意义的事情,当事人会受到精神上的巨大折磨,苦不堪言。虽然他们往往可以保持肉体的安全,但在坐牢结束后经常会留下类似于战争后遗症的创伤。 “综上所述,我要押你坐牢。” “我拒绝。” 柠海刚从浴室出来,就被良音推着到了沙发上。路上良音一直在说着一些似有非有的歪理,最后图穷匕见,遭到了智勇双全的柠海的果断拒绝。 相处时间长了之后,柠海觉得自己开始对良音有抗性了,对于她说的那些话可以自动过滤,把有毒有害的物质排除出去,不会简简单单被她迷惑。 “你别无选择,现在你已经落在我的手里了。” 良音得意洋洋,像是谋划已久。柠海现在身上穿着的睡衣是良音刚刚借给她的,它就像一根麻绳一样捆住了柠海。 要是想跑,就把衣服还给我呗。这种流氓行径,良音从来不抵触。 “我可以告你非法拘禁的。” 柠海不喜欢这种低劣恶趣味的玩笑,她是认真的在严正地警告。 “我赔不起你钱的,你诉讼费都拿不回来。” “那就拿你去坐牢,杀头,唰唰!” 柠海做出一个杀头的姿势,作为对良音的威慑。 “陪我看个音乐剧嘛,求求你了。” 这句话从良音嘴里说出来相当奇怪,但联系到良音本来只是个半大不大的黄毛丫头,似乎也相当合理。 “早点这么说不就行了。” 柠海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人,对这样的请求一般不会拒绝。况且,她也很喜欢音乐剧。 良音早就已经布置好了现场,两条毛毯,足够的枕头,汽水和零食,以及黑咕隆咚的环境,电视机的光是唯一的光源。 内容自然是通过手机投屏上去,现在想要在各个频道里找到一部音乐剧简直就是海里捞针,除了综艺和商业电视剧以外就是杂七杂八充满不实报道的过期新闻。公众不需要音乐剧,太长,太荒唐,他们愿意拿出三个一小时去看几个戏子在台上装疯卖傻,也不愿意花一个三小时去看几个艺术家穿着滑稽的衣服出演真实的疯狂。 “你打算看什么?” “《歌剧魅影》。” “又《歌剧魅影》?” 柠海看起来有点失望。 不是说她不喜欢《歌剧魅影》,恰恰是因为《歌剧魅影》太优秀,知名度太高,她已经看了太多遍了。她对良音的艺术鉴赏能力有绝对的信任,本期待着良音能拿出什么压箱底的冷门神作。 “《歌剧魅影》是最好的音乐剧!” 话是这么说,看得太多了总会没意思的吧…… 不过,柠海也没有再说什么,她看到良音的兴致格外的好,可能已经期待这一刻很久了,她或许就是特别想在今晚看《歌剧魅影》,顺从她一下又有什么呢? 第二百九十五页的内容与后记 “我以为你会拿出什么我没见识过的剧。” “不要把艺术家当成魔术师啊,要不然我现在给你写一部?名字就叫《客厅魅影》。被暗恋已久的美少女邀请到她家,实际上,她家的客厅里住着一个魅影,魅影囚禁了少女,如果有外人敢进来搅局,魅影就会怒不可遏地拿起旁遮普吊索套在那个人的脖子上……” “这是抄袭吧?” “这叫参考并致敬,现在的人都喜欢这么称呼。” “哦。” …… “你以后如果要就业的话,会做和艺术有关的事情吗?” “你能养我吗?” “不能。” “我觉得……大概不会吧,不如说,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已经十八岁了,总不能一直吃家里的老本吧?虽然艺术家都是视金钱如粪土,但变成大穷鬼可不好受的。” “不,我只是觉得,做未来的规划,本身是一件很多余甚至还有害的事情。” “嗯?为什么这么说?” “在我看来,人没有必要为自己设置一段文字来限制自己,我说自己是一个艺术家,因为艺术家是用于描述我的文字,而不是限制我的文字。然而,规划正是这样的东西,许多人凭借它得到心理安慰,却误以为它有强大的指引能力。实际上,一切成功都依赖于人类自己的努力,现代人类的进步不会像盐水里演化出细胞一样自然而然发生,伟大的永远是人类自己,人类将自己的功劳赠送给上帝、幸运女神、皇帝救世主,甚至还有把功劳送给苦难、磨砺、敌人的,这正是人类最可悲的地方。” “……你能不能,说得简单一点?” “简单来说,人不应该用言语构筑一条道路,强迫自己朝着那个方向行走,人应该有自由行走的权利,也只有自由行走,才能发掘到自己的潜能。” “你想说……顺其自然?” “其实,跟接近于‘顺从本心’。如果只是顺从自然,那就是彻底的麻木,但顺从本心,在必要时刻会有顽强坚韧的抵抗。鲁迅先生就说过:‘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但是,生活就是辛苦的呀,现在就连双休都已经算是福利了,像我们这些老师的寒暑假也越来越短。” “这是一种坏现象,人们失去自由行走的权利,甚至连自己用言语构筑的道路都走不了,只能走别人替他们选择的道路。” “我还比较幸运,我从小就想当老师,算是你说的那种走了自己用言语构筑的道路的那种人。” “你有羡慕过我吗?说实话。”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可以每天睡到中午,不用上班上学,好吃懒做,到处搜罗新馆子……” “那你可以辞职呀。” “辞职了我跟你去要饭吗?” “其实,你最羡慕的不是这些吧?” “你倒是心里明白得很。” “我什么都不知道。” “行了行了,我羡慕你活得潇洒,满意了吧?” “那你觉得,我是在辛苦而恣睢地生活吗?” “你哪里辛苦了?恣睢的话可能还有一点,但是……我觉得是没有的,你做的事情看起来没什么意义,但总能让我觉得你像是在拯救世界。” “是吧,我只是顺从自己的本心而已,其实你也只是想这样子生活,但现实不允许你这么做。选择这三条路就必然会有不同的生活,如果走了别人规划的路,那就是在别人看来有意义的路,你会做许多你自己看来毫无意义,但为别人赚取利益的事;如果像你一样走了自己规划的路,那就是在你自己看来有意义的路,你会逼迫自己,在生活中做的每件事都要有意义,你自己要认可这件事才回去做;如果像我一样,自由地行走,那就是在完全顺从本心,不再去考虑意义与否,仅仅在意自己的生活,所以,我做任何一件事,不会去考虑它有什么意义,我想做,所以就那么做了,就像那个著名登山家说的那样,为什么要攀登珠穆朗玛峰?因为它就在那里。” 之后音乐剧到了关键的部分,我们也没再深入聊这个话题,转而去讨论最喜欢的选段了。 我把这段对话毫无改动地记录下来,像记录死亡的乌鸦一样准时且虔诚,但我又远远不及它们,它们在工作结束后还能尽享亡者的血肉,而我连一点残羹冷炙都舔不到。 这些东西要是拿去给当今的主流思想批判,想必是会被贬低得一文不值,不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本就心里有数,无用之人所说的东西也就是无用之物。 这个世界不需要艺术家,也不需要艺术家发疯一样的讴歌或唾骂,只要标榜上离经叛道之名,原本天经地义的就会变成荒唐,原本荒唐的就会变成世间真理。 我还是不去想的好罢,我不必打扰它,它也不待见我,我走在我的森林中,而它摇曳着它的翠绿。然而,在我看来,它是荒芜的,在它看来,我是荒芜中的独行者,我们看不见彼此的绿,我们也不能相互敌视,只有一片荒芜,仿佛是我们看向身体之外的既定景象。它不必改变什么,也不会为自己的翠绿而惋惜,我把手插进衣兜里,脸上打满风沙,即便如此,我依然走在我的森林中。 第二百九十六页至二百九十七页的内容 现在是晚上十点整。好孩子已经睡觉,坏孩子准备通宵,不好不坏的大多数平庸的孩子磨磨蹭蹭地爬上床,恋恋不舍地把电子产品放下,然后像是失去魂魄的尸体,在床上一动不动。 “说的就是你。” 良音斜睨着柠海,露出讥讽的表情。 身为经验丰富的社会人却有如此严重的手机依赖,在睡觉时还不能收敛。 “要是影响到你了的话,我去睡沙发。” 柠海掀开被子,准备起身离开,被良音拉住了。 “我本来就和你说过的吧,十点钟我睡不着觉的,和你睡一张床不是害得你也睡不成了吗?” “我只是想睡你而已”,良音在心里说着,没有说出口来。 “你还挺自豪的?我没记错的话,你每天要在七点前到班的吧?” “嗯。” “你平常几点睡的?” “12点。” “就睡六个小时,你也不怕猝死啊?” “成年人的必须睡眠就是六个小时,足够了。” “不存在这种说法的,睡眠时长因人而异,只有真正能够缓解疲劳的睡眠才算得上是充足的睡眠。” “很充足了。” “少嘴硬,你找面镜子看看你黑眼圈多重。年轻不是你拿来熬夜玩手机的资本,健康也不是给你拿去玩手机的,没收!” 良音突然袭击,一把夺过了柠海的手机。 “啧。” 柠海发出了不满的声音,但自己确实处于没理的一方,她没有和人胡搅蛮缠的作风,也就不和良音再多拌嘴了。 平时柠海像是良音的家长,在这种极少数情况下良音会反过来变成柠海的家长,偶尔发生这种事其实并不奇怪,她们都还只是半大女孩,成年,并不代表成熟。 良音在对待生活的态度上,就比柠海要成熟得多了。 睡眠对于良音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东西,如果要她以睡眠为主题写一篇论文,她写出来的东西可以改编成电视连续剧。 “不是说,年纪越大的人越喜欢睡觉吗?” 没收了柠海的手机后,良音倒开始不安分起来。 “听谁说的这种话,年纪越小的人才越喜欢睡觉,老头老太太睡起来都六个小时不到的。” “我爸说的,我幼儿园的时候不喜欢睡午觉,经常在睡午觉的时间溜出去玩滑滑梯,老师抓不到我就抓我爸,我爸当时就是这么和他们解释的。” “你有一个很宠你的父亲。” “哪有,他以前揍过我的。小学的时候,他每天都要一项一项检查我的作业,就像是我欠他的一样,凶相毕露。” “这有什么,每家每户都这样,你们家相对管教严了一点而已。” 良音的原生家庭对她的管教比普通家庭更为严格,虽然不至于像贵族家庭一样对于各种礼仪都有苛刻的要求,但是良音的父母对良音的干涉可谓是渗透她的整个生活。 这样的管理方式,最终的结果就是造成逆反心理的加剧,良音会变成现在这样,就是一种证明。 但是,其实她已经过了叛逆期,现在的放纵不羁,只是她在人生最迷茫的阶段发现的,生活的一点真谛,至少比起以前提线木偶一般的生活可爱得多了。 “嘿?你们家也是这样的?” “我父母很早就离婚了,把我丢给我奶奶,我是奶奶带大的,对我的管教很松。” “啊?那不就是判给你爸了吗?” “我父亲从来没有出现在我记忆中过,他没有回家看过奶奶,我也只和母亲见过没几次,她告诉我,父亲是我们的英雄,在家里欠下巨款的时候,主动把债务揽到自己身上,然后和家里断绝了关系,就此人间蒸发,如果没有他的话,我不可能上得完学,可能初中毕业就得要去打工还钱了。” “……” 良音久久的沉默了,是因为同情么?但她的眼中有冒着火星的灰烬。 “……不过,我也没真的见过他,没什么实感。怎么说呢……就像是克里斯缇娜和初期的魅影那种?我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在庇护我的天使,如果哪天真的见到他了的话,我可能没法自然地把他当成我的父亲。” 柠海补充道,她看到良音不说话,感觉自己的话可能又触动了良音最容易被触动的那根弦。明明是她经历的事,她却要说点话来宽慰一下良音。 良音咀嚼着那些文字,吐掉了糖分高得虚假的部分,那些干涩无味的东西正是真实。 良音转过身去,半个身体几乎贴在柠海身上。 “你干什么?很挤唉。” “闭嘴,这是不带有同情的理解。” 她伸出一只手,绕过柠海的腰,垂下。半包裹,半开放,不会满溢,也不会毫无保留。 “识相的就老老实实用心感受。” “你啊……” 之后再没有发生什么事,那个姿势本就是很放松的姿势,一个没什么感触的睡去了,一个心绪复杂的睡去了。她们的睡相很好,晚上没有人掉下床去。 良音期待着做一个深刻的梦,但最终只梦到打牌之类的琐碎事情。 良音的父亲没有在她尚且年幼时离开她,而是确确实实地一直陪伴到了她的初中年代,在她最为叛逆反抗的年龄段,因为一天晚上出门寻找离家出走的良音而遭遇车祸离世。 良音对此并无愧疚,从来都没有过,她没有出席葬礼,也没有打听过父亲的坟在何处。那是他咎由自取的结果,良音从不会对那些她不需要的爱心怀感恩,她巴不得把那些恶心扭曲的胶状物质踩得稀碎。 强加给一个人的爱,如果标榜的是收获,那么这种爱就应当死亡;强加给一个人的爱,如果标榜的是奉献,那么这种爱就应当不朽。 第二百九十八页至二百九十九页的内容 人类不应该对闹钟抱有那么大的敌意。 其实,每个人都很清楚,闹钟不像公鸡,到了时间就一定要叫一下不可,归根结底还是前一天晚上斗志满满的他们自己设置了那个闹钟,闹钟本身作为工业为人类制造的奴隶,是永远保持着谦卑低微的。 但是,就像那些大人物喜欢在繁忙的工作之余用下属出气一样,哪怕是最落魄最落魄的人,也有拿闹钟来撒气的本事,虽然闹钟自己未曾做过一件忤逆的事,它们唯一的错就是被人类这种性情暴烈的动物拿来使用了。 “起床啦,太阳晒屁股啦~” “让我再睡一会……” “早饭要冷掉咯,快起来啦~” “别吵!……” 提供亲切叫早服务的温柔大姐姐柠海莫名其妙就被扇了一巴掌,肇事者把被子拉起来蒙住头,转身继续呼呼大睡。 “你这家伙……给我起来!” 柠海把冰冰凉的爪子伸到暖和的被窝里面,敏锐地绕过良音宽松的睡衣,对着良音柔软的肚皮就是一顿挠。 “!哈哈哈……别……住手……哈哈哈……” “起不起来?嗯?” “起来起来!……你先停下!哈哈哈……” “下次还敢不敢扇我?” “下次一定……不是,再也不敢了……哎呦哎呦……” 柠海这才余恨未消地收手了,良音以一个不自量力的失败者的形象无力地瘫倒在原地,然而她现在需要积攒起力量起床,完成这项堪称壮举的事业。 “太不人道了……” 良音捂着饱受摧残的肚子,小声地嘀咕道。 “谁让你狗咬吕洞宾的,起床气那么严重,以后谁还敢来叫你起床啊?” “徐志摩说过,‘我想和你一起睡觉’是流氓的表达,‘我想和你一起起床’是诗人的表达,由此可见,睡觉应该一起睡到自然醒才是最好的……” 良音还带着迷糊,说起话来绵软无力,再加上她夸张的说话风格,她现在像是喝醉了酒一样,但又有些许区别。 “徐志摩没说过这句话,这只是个笑话而已。” 柠海看到过和这句话有关的文章,她现在有反驳良音的底气。 “这就说明,这已经得到了大众的认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来来来,美人,与寡人一醉方休!……” 柠海已经不想再去管良音了,她觉得自己在和一团会嘲笑她的空气说话。 柠海一把掀掉了良音的被子,随着良音凄厉的悲鸣,离开了暖烘烘的卧室。 不久后,良音迈着蹒跚的步伐来到了餐厅。 桌上放着一盒生煎包和一杯豆浆,良音看到那个包装就知道是从哪家店买来的。 毕竟柠海根本就不会做饭,良音本就没有期待过吃到她的手艺,不如说没吃到反而是一种幸运。 “哪有像你这样10点睡8点起还这么没精神的人呀,打起精神来。” “别站着说话不腰疼,AB型血的人需要的睡眠时长比一般人要多。” “你就借口最多。” 良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有眼泪流下来,她用手随手一抹。 “今天是不是下午要上班了?外面台风都过了。” “对啊,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死抓着半天不放,弄得另外半天休息也不能好好休息。” “哎?原来你也是这么想的?” “要不然呢?你还能以为我是特别情愿去上班?” “那不是,你总是在学生抱怨的时候和他们唱反调嘛。” “我总不能加入你们吧,我还想多干几年呢。” 良音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微笑着,摇了摇头。 “要是你加入他们的话,你会在学生群体里更加有人气的。” “算了吧,现在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至少没有人在我背后说我坏话。” “嗯……” “你除外,大概是没有人的。” “我为啥要说你坏话啊?” “不知道,只是怀疑。” “冤枉好人,我一直都是在背后夸你可爱。” “……作孽啊。” “现在也很可爱。” “我在班里一直没有威信是不是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我觉得,像你这样的人,本来就用不着靠吓唬人来管理集体,如果我是你,我就让大家平时都不许叫我老师,只能叫我的本名,他们对放假有什么怨言,我就加入他们和他们一起造反……” “行了行了,吃你的去吧,你以后千万不要从事教育业以及任何有直系上司管辖的职业,做艺术家是最适合你的职业了。” “怎么了嘛,我说的不是事实吗?那种以威严来控制学生的教育早就该结束了,只有让人心服,对方才会真的认真考量并听取你的意见,这连高中语文书里都收录了……” “你吃生煎不放醋吗?” “放醋?哈哈,那你真是外行。你看这个生煎……” 虽然还是滔滔不绝,但是比刚才的话温和多了,柠海庆幸良音还有那么一个仅有的弱点:对话题不专心,对于生活日常的问题很上心。这使得她能够稍微清净一些,相对的。 顺带一提,良音从生煎的脆底、灌汤、皮厚度等多个方面进行了点评,最后对这个生煎给出了“不适合放醋”的定论,过程可谓是毫无保留,倾囊相授,只可惜柠海没在听。 第三百页的内容 又到了一个整数的页数,我还找得到这本本子,而且它的存活状态可谓如日中天,值得鼓励。 在这非比寻常的日子里,丢一个D20来决定庆祝的方式。 结果是……做俯卧撑! 好,那就奖励自己重丢一次吧。 结果是,吃洋快餐,但是用番茄酱蘸鸡块,用糖醋酱蘸薯条! 良音坐在桌前,假装自己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做了一通充斥着胡言乱语的餐前祷告。 “如果上帝真的存在的话,我是说万一有一种科学所疏忽的地方导致了你这个上帝确实存在但没被人类发现的话,我就求求你让我早日灵感涌现,让最内行的店都开到我家附近,让我每次买饮料都能中再来一瓶,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如果你同意的话,就请不要说话,看着我把这些带来臃肿和疾痛的西洋垃圾食品解决掉……” 随着最后的“我开动了”,就像是图穷匕见,良音开始毫无顾忌地享受起她一个人的饕餮盛宴。 …… 柠海已经去学校了,她中饭要在学校食堂吃,我苦苦挽留也没有用,无奈之下,只能孤独地享用这份足以使人忘记所有烦恼的炸鸡套餐了,光是想想,眼泪就从嘴角流了下来。 摄入油脂和蛋白质,这是兽类最本源的快乐源泉。 因为消化系统常常出问题,我对于能量的摄入并不过多考虑,毕竟我的身体似乎根本就没有储存能量的能力,多吃一点也算是多活一天。 当然,这和我饮食不规律、喜欢食用辛辣刺激食物、喜欢暴饮暴食等坏习惯有不可分割的关系,我心里很清楚,只是不打算改正而已。 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认为,摄食行为对于现代人来说更多的是一种获取愉悦感的行为,填饱肚子反而是其次的,我们对于食物的要求在发生因人而异的改变,有的人希望食物为他们提供的能量越少越好,有的人希望食物味道浓郁,有的人希望食物价格高昂,很少有人追求“能吃饱”。就比如说到一家自助餐厅,人们先想的是怎么把本吃回来,而不是想填饱肚子,因为填饱肚子大有别的途径,而“吃回本”甚至“吃哭老板”可是仅此一种途径,做成这种事业所能取得的愉悦感是不可取代的。 对我来说,吃就是快乐,快乐里包含了吃,鉴赏美食同样是一种艺术。 不过,这仅限于悠闲的时候,在我看来,吃饭有两种不同的情况,在悠闲的时候,它可以鼓舞一个人,但在繁忙的时候,它就是累赘,是人类不完全的躯体自带的一个缺陷。 巴尔扎克在写作时,一壶咖啡支撑了他庞大的躯体和精密的头脑,而在他不工作时,每顿饭都能称得上是盛宴,他在监狱的那段时间里依然有人为他送饭,光是他每顿饭吃剩下的东西都足够看守他的狱警大快朵颐一番。 血肉之躯有太多不方便的地方,它过于渴求愉悦了,然而这样的贪得无厌反而使它更多的时候处于痛苦之中。 …… 我很讨厌等待。 有很多时候,我们过于期待未来将要发生的一件事,以至于忽略了正在发生的事情。 比如说,我说下个星期五要去迪士尼秋游,那么我从现在就开始期待,从今天到星期五我一直惦记着这件事,那些有趣的小事就会被我忽略,我对这几天的生活就会开始不上心,蹉跎度日。 这种事情,未必要是秋游这种大事情,等快递、等放假、等新一集的动画片,都是这样的。 我们没有跳跃时间的能力,也不会像熊一样,觉得冬天无聊就一觉睡到有趣的春天,我们只能干巴巴地等,其实,这和被抽走了几天生命也没什么区别。 良音放下了笔,瘫向椅背,直直地望着天花板。 把牢骚宣泄在纸面上改变不了现实,文字可以任由她操控,真实的世界不可以。 她觉得无聊,转身一头倒向柔软的床。 黄昏落下来,落在城市的屋顶上,晾衣的尼龙线寂寥地在灰蓝中划出一道深色的瘢痕。 房间里没有开灯,所有的事物都难以看清轮廓,像是青紫色的颜料晕染开,触碰到的皆是混沌。 “挑兮挞兮……在城阙兮……” 不得不等待,等到星期天的下午。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第三百零一页的内容 独居的时间越长,对独居这件事就会越麻木,只会偶尔才想起来,自己正处于独居的状态,每到这种“突然想起来”的时候,心里就会不平静起来。这样的感觉,是比起刚开始独居生活的那种忐忑不安更为深刻的。 就像冬日与夏夜,夏天的白天是漫长的,而人们偏偏记得的是如朝露般易逝的夏夜,冬天有难耐的黑夜,而人们往往不能忘却冬日的那一轮暖阳。人的感觉一直都是相对而言的,如果太久没察觉到自己孤独的状态,等到察觉到的时候,往往是孤独已经漫到了头顶,窒息感逼迫着你做出回应。 我从升入高中那个暑假开始独居,当时我有个好借口,这里离学校近,我借着这个机会自以为摆脱了那两个老东西的控制,到现在有两年出头。 现在我确实摆脱了他们的控制,一个升天了,一个“舅夺母志”了,之前还会给我寄点抚养费,到我18岁生日之后就没收到过她的消息,亏她还记得我的生日。 我对他们没有任何感情,他们亏欠我,我也亏欠他们,所以凑一凑两不相欠。孔融就有过“父母无恩论”,之后胡适也说过,虽然胡适这个人不怎么样,但他们发表的这个说法我应当是赞同的。 托他们的福,我算是那种从小缺爱的小孩,他们也倒霉到家,生了我这样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白眼狼。时至今日,他们用不着我来对他们再尽什么假惺惺的责任,我也不指望从他们那里能得到心理上的任何一点满足感了。我们舍弃了互相的亲情,我们只对彼此感到恶心。 所以,我就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独居生活。 人类是群居动物,自古以来就是,人类并不是由老虎这样的独居型动物进化而来的,人类没有雄健有力的虎尾和柔软可爱的虎耳,只有和猴子相似的可笑面容,在漫长的进化中,人类学会的就是夹起尾巴做事,因此他们不像猴子那样嚣张跋扈,而是有一套优雅温和的相处方式。某些自视甚高的人类甚至敢于违背自己的本性,过起独居的生活,妄想和其他世俗礼法的同类隔绝。然而,违背本性生存,终究是会被反噬的,无论如何,那个人都不可能过得快活。 这就是独居,违背作为动物的本性而生活,无论那个人多么乐在其中,终会有让他有苦说不出的时候。 我有的是安慰自己的借口,亲情对于人来说并不是必须的,我拥有已经十分充足的友情和将来可能会拥有的爱情,这些珍贵的事物使我心中充满力量,不至于在无病呻吟时把自己说的玩笑话当真。 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说说容易,做起来也一样容易。 独居会让我失去很多乐趣,与此同时失去很多灵感,我不适合去读泰戈尔的《新月集》,因为我生活的世界并非《新月集》所描绘的,然而我还拥有着很多乐趣,甚至于,我还得到了很多常人没有的乐趣和灵感,我生活的世界令别人畏惧,但也令人羡慕。 独居使人麻木,因为独居看似是毫无约束的,我可以不必克制自己,随心所欲地安排作息,住在垃圾窝里,没有人会拿着鸡毛掸子来赶我。久而久之,坏习惯越来越多,黑眼圈越来越重,独居男子胡子长得越来越快,独居女子生理期越来越不稳定。一天比一天累,连放轻松地活着都已经拼尽全力,对生活的热情自然也就消失了。独居看似毫无约束,实际上是一张越拉越紧的网,起初尚且没有知觉,等到它把我的命捆住的时候,我早就挣脱不了了。所幸,我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我现在还能践行那一种英雄主义。 我感到幸运,我可以体悟平庸,也可以体悟高尚,独居没有使我腐烂,我依然新鲜地活着。 第三百零二页至三百零三页的内容 黄昏过后的一小段时间,对我而言是一种享受。 我不开灯,脚对着床头躺下,从我左耳边吹过的凉风使我想起现在的季节。我可以按照我喜欢的姿势躺,即使是把脚放在枕头上都没有关系,只要我之前洗过脚或是之后打算洗枕头。 把头倒向左方,我能看到灰蓝色,大片大片的灰蓝色,几乎塞满了阳台。 余晖已经退去了,这里只剩下越来越黯淡的阴云,而阴云还在维持着那一点岌岌可危的光亮,即使它知晓自己最终会成为一片黑暗。 在它脚下逐渐增加的是城市的光,它们不会被黑暗吞噬,只会随着黑暗的到来而显得越发明亮。但它们是分散的,他们只是明亮得刺眼,远远比不上那广阔的灰蓝色,凄美而悲壮。 我要时时注视着那片阴云,那些灰蓝色如我所知地在变得黯淡,可我又做不了什么,我只是和它一样躺在天空上。 一直到黑夜彻底地降临,困意试图攻击我的最后一丝意识时,我惊醒过来,知道我短暂的享受结束了。我的身体得到放松,灵魂没有得到洗涤,因为清醒的灵魂不需要过度的洗涤。 …… 今天是有约的日子。 很可惜的是,今天没有下雨。 周日的下午如果缺了点雨,那就不能算是完整。 良音披上她好久没穿的米白色开衫,终于有了一些大人的模样。 朝着天吹口哨,或是低下头数地砖,无聊的双眼时刻都在旅行。 同样的终点站,同样的书店,同样吵闹的一楼,和同样只是远远瞥过一眼的她们,无需过多的交流,失约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像往常一样闭上双眼,试着去一些比较少去的地方,从黑暗中抓着了那本书,是良音看一次吐一次的古代言情,字里行间溢满了花痴作家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口水,就像是被脂粉熏香处理后的馊面包,浮夸而华美的文字令人作呕。 …… 良立日轻摇折扇,秋风便夹着如酥的细雨濡湿了她锐利的下颚。臂中夹着的书卷氤氲着清香,被她的体温一点点加热。 她步入私塾时,隐约听见里面传来女子的啼哭,如若莲子心碎、云霞叹别,令她揪心,令她动容。她顺着那声音,越走越快,最后,直直冲进先生的书斋中。 眼前,是一个身理红妆,泪染胭脂的妙龄女子,也是往日严厉而又疼爱她的先生,木宁海。 木宁海未曾想到良立日会来,更没想到自己这副模样会被她看见。 “良生!……何故……” 木宁海发现,自己已然不能同往日一样从容地与良立日交谈,她的声音因为悲伤而颤抖,因为抽泣而断绝。 良立日少许站立,眼中变化出震惊与毅然的神情,她将折扇搁在一旁的小几上,但随之而来的不是向木宁海作揖,而是面无表情地向木宁海走来。 眼见青色的衣袂越靠越近,而作为先生的却脸脸上的泪痕都来不及擦干,更别提做何掩饰了。 她的惊恐,她的无助,与她此刻失去一切的悲哀,她如同一片将要凋零的枯叶,只能苦苦央求。 良立日靠过来了,她身上有一股桀骜不驯的莲花香气,伴着浓重醇厚的酒气,温热地将木宁海包围。 谁知,良立日将那逢掖撑开,独独将那梨花带雨的小娘子裹进来。 绣着青莲的逢掖,曾被先生批评过过分招摇,但现在却成为了她保护先生的无上法宝。 以一放荡书生酒墨挥洒的胸怀,包纳一无所依靠的孤弱女子,此刻,她不再是她的先生,她不再是她的学生。 “良……” “老夫南阳高士,不容女子遗泪垂涕。” 良立日低沉的声音从她耳畔传来,温热而深沉的吐息穿过她的红纱,直至心底。那个放浪形骸的良生,即使早知她有此一面,真正见到时,也依然次次不能免其蛊惑。 仿佛,身心全部交予了她…… 仿佛,这红妆本是为她而理。 …… “怎么样?” “不怎么样。” 良音一点没有受打击的样子,依然兴致勃勃地拉着柠海的手同她唠叨着。 “但是,还是有可圈可点之处的吧?比如人物很真实!” 柠海的眼神已经死了,她想狠狠地白良音一眼告诉良音:“我对你刚花十分钟创作出来的古代言情小说没有任何兴趣”,但她知道这对良音来说是无用之举,甚至可能会起反作用。 那就点评一下她敷衍一下吧,但柠海又不知从何说起。这部粗制滥造的小说充满着花痴思维和各种各样的不合常理之处,同时还包含对现实人物个人名誉权极为露骨的侵犯,然而这似乎在作者口中还是一种优点。 “不是,说到底,这到底是在讲什么事情?” “不是很明显吗?你是我的私塾先生,我是隐藏为普通学生的南阳名士。在你大喜的一天,你思慕已久的未婚夫被发现死在家中,你变成了望门寡,悲痛欲绝之下,你来到了你最熟悉的地方,也就是你的书斋。这时,我带着书冒雨来向你请教问题,却意外发现了你躲在书斋里哭。身为南阳高士的我,在这一刻,放弃了自己的伪装,将黑暗中的你拥入怀抱,在你经历人生剧变的时候向你展现了真正的自我,是不是特别感动?” “我想吐。” 听懂了整个故事后果然更加后悔起来,良音甚至还毫无顾忌地直接把最后的一点伪装也爽快地撕去了,直接用第一人称进行叙述。 “但是很真实。” “一点都不真实,我要是经历了这种事我就去上吊。” “到时候就需要我登场了。” “……冒昧地问一下,结局是怎么样的?我死了吗?” “我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 “要不还是写死我吧。” “你没有死的动机了,你从那天得知了我南阳名士的身份后,以后意识到了我一直以来不拘一格的潇洒,每每屈服于我的控制欲,最后我承诺要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都幸福得昏倒了。” “这已经够我死很多遍了。” 柠海在饭点的食欲已经快要被消磨殆尽了,再讲下去她可能会把中饭都吐出来。 “为什么啊!我有那么不好吗?” “不是,你在故事里面不是女的吗?” “对啊。” “我也是女的。” “对啊。” “那你为什么会……这样那样?” “因为我们是同性恋啊。” 此言一出,柠海察觉到周围人看向她们的视线肃然起敬了。 “你可以是,别拉上我!” “你未婚夫都死了,望门寡是不能再嫁的,不娶我的话你就要孤独终老了。” 柠海扶着额头,她真希望这是一场梦,上一次这么想还是在自己初中秋游坐过山车的时候。 “再怎么说,我那个未婚夫怎么就莫名其妙死了你也没交代。” “当然是我派人去杀掉的。” 真可谓预料之外情理之中,最离谱最合理最滑稽最严肃的答案。 “你是西门庆。” “哪有,西门庆那是见色起意,我对你可是爱慕已久。” 柠海终于是无话可说了,她无语地站起身来,这对良音来说是一个“服了你了,走”的信号,也是胜利的信号。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柠海从良音的“小故事”中产生如此大的挫败感了,她每次都觉得自己确凿地受到了莫大的耻辱,但说不出是哪里。 良音很高兴,还有点得意,即使是她,平时也不是什么话都会往外说,但这次她有理由可以把那些平时不能说出来的话说个痛快。 第三百零四页至三百零六页的内容 到秋末时,天会黑的很快。 夏日时憎恶的太阳,偏偏到了不再那么可恶的时候,收起了它的嚣张跋扈,行色变得匆匆了,就像是长大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罪孽深重,离开时都面带羞愧。只可惜本可以挥霍的白日,已经日渐式微了。 五点半左右,天色暗下来,风褪去了甜腻,清爽得像一个陌生人,苍白与青色的线或许可以勾勒它的身姿,暖色的黄昏若是和它搭配,就像焦糖冰淇淋一样左右为难。 良音打量着柠海的穿着,手背在身后,漫不经心地行进着,不在意柠海对她的眼神。 “你在看路吗?是不是走过了?” 良音摇了摇头,习惯性地指尖抵在下嘴唇上问道: “你冷吗?” “你要不先看看你自己?” 已经早早穿上保暖内衣的柠海,被只穿了一件薄衬衫和一件可有可无的开衫的良音关心起了这种问题。 良音下半身穿着的甚至还是短裙,柠海出门穿长裙时都特意考虑过。 良音又摇了摇头,转眼看向一旁的店铺,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家特意将门面装饰成树屋的店铺,一般这种明显在吸引女性顾客的店铺只会有两种,早教机构或是甜品店,这家店很明显是第二种。 柠海知道了良音的意图,心里有些微的惊讶。 “晚饭吃甜品?” “嗯。” …… 店内的氛围正如在门外所预料的,比起大多数饭店温和许多。没有油烟,没有香辛料,没有中年男人的烟酒味,服务员身上的绿色围裙几乎都只是起装饰性作用。对于现代女性来说,这是最好的疗愈场所。 男性可以依靠酒精和烟草来维持外表的坚韧,即使他们的躯干已经被社会蚕食殆尽,而女性连这样的能力都没有,万幸的是,女性对自己更为了解,她们懂得利用眼泪和抱怨来治愈自己,前提是她们要有一个属于女性的场所和一个无话不谈的朋友。 我有很多朋友,但没有无话不谈的朋友,毕竟我说的话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她们也没有必要理解。所以我抽过烟也喝过酒,虽然现在都戒掉了,但我自己认为,我已经算是偏男性化了,若不是这张脸一直停留在娃娃脸的阶段,我一定也有成为女性公敌的潜力。 “你来过这家店吗?” “来过啊。” 每去一次新店,柠海的第一句话总是这句。 “和谁?” “我哥。” “怎么没听你谈起过你还有个哥哥?” “他几年前就飞国外了,我爸去世的时候都没回来,家里已经和他断绝关系了。” “啊……” “没多大事,家里和他断绝关系,我还没和他断绝关系。再说了,我们早就没有家了。” 良音说起这些话的时候面色很轻松,并不像在说一件如此沉重的事,因为这在她看来本就是一些琐碎小事而已。 “你们还在联系吗?” “……你对我哥那么好奇干嘛?” 良音突然调转话锋,带着一种看破内心的凝视凑向了柠海,但是被柠海一只手握住了脸推开了。 “你在想些什么啊,我只是单纯的好奇而已。” “我哥有女朋友的,而且他比你小三岁,姐弟恋现在还不主流嘞。” “所以说我没有这种想法。” “是吗?我觉得你是因为我刚才讲的故事触景生情了,开始产生了婚姻焦虑。” “……” 柠海不知道该说什么,招呼来了服务员,试图用点单把这个话题躲过去。 点单完后,良音也确实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她一向如此,很容易因为突然发生的事件而结束对一件事的专注。 然而,柠海知道,她自己还是对此心生芥蒂,即使她自己极力否认这件事。 二十六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恰恰是最适合结婚的年纪,往前欠成熟,往后又逐渐失去市场竞争力。 然而,柠海每个工作日清醒的时间几乎都在学校,即使她完成了备课等一系列烦人的杂务,她也实在没有那个精力再去参与社交,每个星期仅有的一天单休,上午被补觉占据,下午则是去书店做志愿服务,晚上是和良音的时间,她根本找不到安排给自己社交的时间。 虽然家里没有人催婚,但她自己也很清楚,如果一直这么下去,她绝对是要孤独终老的。 “良音……” 良音耳朵竖了起来,她听到柠海叫了她的名字,这说明有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了,柠海平时很少叫良音的名字。 “怎么了?” “你有谈过恋爱吗?” “……这是早恋调查?” “不是。”柠海平静地回答道。 “你真的被我刺激到了?” “没有!……”柠海有点激动,自露马脚。 良音心知肚明。 “没有,你看我很像那种受欢迎的类型吗?” “但是,你在学校里很受欢迎。” “你在学校里也很受欢迎。” “那只是师生情。” “我不也一样,那只是友情而已,有一个像我这样的朋友,和人提起的时候倍有面子。” “你……” 服务员端着她们点的甜品走了过来,这也恰好掩饰了柠海的语塞。 突发事件可以结束一场和良音的对话,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规则,但是,恰恰是现在,柠海不想结束这个话题。 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开不了口。 “实际上,你想说的是,那些友情大概不完全是友情,对我有想法的人大概是有的。” 没想到,良音会自己接着讲下去。 她的目光低垂着,像是在思考,像是在编织,像是在掩饰,也像是在悄悄道出自己的不安与惆怅。 “就像对你,对你有想法的人,一定也是有的。” 良音抬起头来,那双锐利清澈的眼睛直视着柠海,带着无法言说的坚决与壮烈。 柠海一瞬间不知道良音究竟想表达什么,只是被她的表现震惊到,她愣住了。 “我不会对我的学生下手的。” 混乱之下,柠海找到了唯一一句看起来比较合理的回答。 毫无疑问,这与良音的意图针锋相对。 良音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面色却舒缓下来,这是她故意做出的表现。 “别那么紧张嘛,你这样的条件,几岁都不愁嫁的。” 良音好像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嘻嘻哈哈的,一边舀起了一勺芋泥。 “哪那么简单,你又不知道我现在的感觉。” “我知道哦。” 良音突然又直视着柠海,那个眼神令柠海心中一颤。 良音朝柠海伸出勺子,把那勺芋泥送到柠海嘴边。 “张嘴,啊。” 因为心中的错愕,柠海神差鬼使地就张开了嘴。 丝滑的芋泥在嘴里尽情展现着它的甜美,香浓的口感令人不舍咽下。 良音又挖起一勺,送到柠海嘴边。 “来,张嘴。” “我这里也有,我吃我自己的就行了。” “少废话,张嘴。” 柠海深感无语,只得乖乖张嘴,忍一时风平浪静。 芋泥这样的东西,只吃一口会感到美妙,吃得多了,那种香甜粘附在口腔四处,慢慢就没有了原本的感觉,到最后,感觉不出味道时,吃芋泥就和吃真正的泥巴没有多少区别了。 然而,良音没有停止的意思,又挖起一大勺芋泥。 柠海连嘴里的都还没咽下去,她刚想阻止良音,就被良音一把捏住了脸。 人的脸颊下方,上下牙分界的地方,朝那个地方用力按,即使对方不愿意,也不得不张开嘴来。 柠海就是这样,被良音硬塞进一勺芋泥。 这次,良音终于消停了,她放下勺子,等待着柠海吃完。而柠海则一脸怨气地看着她,嘴里含着难以下咽的芋泥。 “怎么样?我对这种感觉的描述,到位吗?” “你想学罗斯福当年回答记者前,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罗斯福当年是先问过记者要不要吃披萨的?” “逼自己结婚前,你会问自己到底要不要结婚吗?” 柠海突然间就无话可说了,她的怨气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整个人都蔫下来,像是受了欺负的小女孩,楚楚可怜。 欺负人的坏蛋没有自鸣得意,她心里也不见得有多好受。 她有一些话想说,但现在又不是时候,她不能说。 “你要是结婚了,我就去抢亲,把你抢回我家关起来,饭都不给你吃。” 她只能用一些孩子气的玩笑,嗤笑自己。 她从来不掩饰自己真实的想法,只有在这件事上例外。 像极了小丑,只有一个狂笑的表情。 第三百零七页至三百零八页的内容 当良音吃完自己面前的那盘甜品时,柠海的盘子里还有不少。 对面街道的灯火闯进橱窗里,黑夜笼罩下连接成串,宛若一条躺下休息的金色幼龙。 柠海一只手象征性地拿着勺子,用另一只手刷着手机。 “浪费粮食可耻。” 良音义正言辞地说道,用勺子指着柠海的鼻子。 “你不想想是谁的责任?” 柠海拨开良音的手,但还是乖乖放下了手机,不情愿地继续收拾起残局。 “叫我一声好听的,我来帮你吃。” 良音毫无收敛,看到柠海没有什么抵抗,立刻开始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 “一会你来付钱。” “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那么多次我全款,这次轮到你了。” 历史上因为钱而备受折磨的艺术家比比皆是,曹雪芹每天只能喝薄粥吃咸菜,舒伯特穷困潦倒只活了31岁,梵高连画布都买不起,只能在原本的画上涂一层颜料后再画一幅。和那些在逆境中依然创造出辉煌成就的人比起来,请心爱的女人吃一点甜食,似乎反而是一件值得慷慨为之的荣幸之事。 “我下个星期会饿死的。” “一个星期不吃东西饿不死的,半个月左右才会饿死。” 柠海在学校里时,一直都是以一幅温柔又有点古灵精怪的年轻教师形象示人的,只有在私下时才会偶尔展现这颇带无情的一面。 “怎么这样……” “那叫我一声好听的,我帮你付一点。” 师夷长技以制夷,不过这似乎并不是制夷,实际上,这不过是掌握绝对力量的猎手对猎物垂死之际的恶劣玩弄而已。 “我不要。” “那就自己付。” 良音吐了吐舌头,开始一勺一勺地偷吃柠海的晚饭。 “你是不是本来就想吃我的?”柠海心里这么想着,没有说出口,默许了良音的行为。 有时她也会思考,自己是不是经常有意无意地纵容了良音,或者说,不仅仅是良音,她是不是对自己的学生都常常过于宽容,以至于她空有一米七的身高,在学生眼里却如同吉祥物一样人畜无害。 然而良音,个子小,成绩平平,一到体测时能丢掉半条命,就算是她最为擅长的各类艺术,也少有能在别人面前展示的机会,可她就一直都是一个孩子王的角色,学生们虽然不会说出来,但他们都对良音有一种崇敬,就好像良音是由狮子进化来的,天生就有一种领导者的气质一样。因为她在学校里强大的影响力,再加上极其不配合的性格作风,教务处每次想要处分她时都会非常头痛,最后往往不了了之。 柠海刚开始工作的那一年,她还不是良音的班主任时,就对良音有所耳闻,听说在她们那个年级有一个出奇难搞的学生。重分班那会,其他老师在办公室里闲谈时,就有不少老师说过,希望不要教到那个学生,柠海当时嘴上也那么附和着,其实心里对那个学生怀着隐隐的好奇,那份好奇最后如愿以偿,到了现在,甚至超乎预期了。 “其实,你做老师应该会很不错的。” 在高二时,某次柠海偶然在食堂遇到良音,和良音闲聊了一会,提到了这样的话题。 柠海对那次闲聊记忆深刻。 那个时候,她和良音之间隔着一层浓浓的雾,尽管她们之间的距离不过是一张餐桌,但从柠海那边看过去,什么都看不清。她好像只能看到一些破碎的光,从一团难以分辨的混沌中不时挥洒而出,那团混沌那样地吸引人,可她无法看清其真面目。 她承认,那个时候,她迫切地想得到答案,想知道,这个特立独行的学生究竟是怎么样的人物。 她也想,为自己询问些东西,开始工作到现在一年多的时间,她觉得自己在改变,在失去一些东西,找一个不得了的高人请教或许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考不上师范大学的,做幼儿园老师说不定还可以。” “才高二呢,不能这么早下定论,冲一把能考上的。” 当时良音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一如既往地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东扯西扯糊弄了过去。 现在想想,良音对这种话题是没有任何兴趣的,但她当时拿那点时间来搪塞柠海,没有露出一点不耐烦的样子。 原因,其实很简单,在当时的她眼中,柠海是烂俗人,她乐意礼貌地做做表面功夫,因为和这样的人展露真心是一件蠢事。 直到最后,柠海差不多吃完饭了,话题也已经不温不火,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我看同学们都很听你的,你要是做老师肯定比我好。” 良音忽然笑了笑,让柠海在原地等着,自己不见了踪影。 柠海觉得奇怪,等在原地,没有去放餐盘。 过了一会,她带着两杯水果茶回来了。 “老师要哪种口味的?” 柠海不太好意思吃学生的,但茶已经买来了,不喝反而更不好。 “你先选,我都可以。” “那么,老师帮我选吧。” 真精啊,精到有些做作,不知为何,柠海对良音有些许失望,这个传说中的人,到现在为止,除了油腔滑调以外,没有展现出什么过人之处。 当时,柠海以为自己看穿了良音的本质,然而,她从未看到自己的肤浅。 “那就,葡萄?你喜欢葡萄吗?” “嗯……答对了!两杯茶都奖励给你啦!” 良音把茶放在柠海面前,没等柠海反应过来,就已经端着餐盘溜走了。 当茶被放在柠海面前时,她才发现,上面有几个手写的文字,一看就是良音写上去的。 这样的小把戏,有什么意图呢?柠海摇了摇头,她对良音已经没有什么期待了,不过是一个有点不正常的女孩而已。 然而,当她看过上面的两句话后,她再也没有忘记那个中午。 良音想喝的那杯葡萄味上写着“比起我的事,你应该先想想你自己。” 给柠海买的那杯柠檬味上写着“答对了,这说明你还没完全改变。” 柠海出了一身冷汗,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抽出一张纸巾擦掉了那两行字。 那就像是心虚的替罪羊,为莫须有的罪名磨砺自己的刑具。 第三百零九页的内容 “嗳嗳,问你呀,你后悔过吗?” “什么?” “就是当老师啊!以前你不是说要当明星吗?” “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啊……” “你以前还和我说,说想当老师的人都是脑子有问题的人,结果……” “好了好了,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洗手间在哪?我要去洗个手。” 柠海在大学毕业后参加过一次初中同学聚会,当时一个老同学这么和她交流过,从那以后柠海就开始有意识地避开同学聚会这类活动,尤其是小学初中的同学聚会。因为在这些聚会上,她总能发现一个又一个恐怖的事实,那些她原本看不到或是已经忘却的事情显现出来,她清楚地发现自己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在那个时候,她就像变回到了原本那个骄傲自负的小女孩,却猛然发现自己在做着自认为最可笑最愚蠢的事情,那些好用的借口一概失效,原本的温水煮青蛙变成了身入沸汤。当成年后学会的自我麻痹不起作用时,她看清自己被挤压扭曲的成长,这一切足以令弱小的她恐惧。 后悔过吗?没有人知道,就连她自己是否知晓都有待商榷。 “要去我家吗?” 走出店门,风已经可以使人瑟瑟发抖,沾上秋夜的萧瑟凋零,只顾为了逝去的夏天叹息。 “不要。” 良音侧过身,伸出手,理了理柠海的衣领。 柠海当然不需要理衣领,她的形象一直都是整洁的,这只不过是良音想做这个动作罢了,在她看来这个动作亲昵又恩爱,对柠海做还有一种占到便宜的感觉,好像成熟稳重的那方其实是良音,幼稚笨拙的那方才是柠海。 清醒的成熟女性把她的想法摸得明明白白的,宽容地任凭她那么去做了,虽然嘴上还是没有软下来一点。 “那我能去你家吗?” “为什么啊?” “想黏着你。” “不准黏。” “我可以叫你起床。” “我有闹钟。” “闹钟哪有我好啊!” “闹钟只闹一会,你呢?” “所以我比闹钟好啊。” 柠海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回去,揉了揉良音的脑袋。 柠海这个动作的意思,大抵就和哄小孩一样,示弱的同时敷衍而过。 “一直一个人生活,心理状态会不健康的。” “你先管好你自己吧,你才是整天整天一个人的。” “我的生活压力比你小。” “我要是和你住在一块,指不定哪天就疯掉了。” “不会的。” “你怎么保证?” …… 到最后,自然是良音坐上了末班的巴士,在倒退的车窗里看着柠海裹进外套朝公寓的方向远去。 这不会让她有挫败感,因为这是很平常的事,她喜欢柠海这种和人保持距离的性格,她猜测柠海的血型应该是AB型。 巴士在五点时过于拥挤,在八点时过于冷清,那些被折腾了一整天的握把七零八落地颓唐着,整个车厢里,只有引擎的轰鸣和贯穿左右的干燥风声。 良音现在可以独享进门后左手边的那三个横排的座椅,她娇小的身体可以大部分躺在上面,换作白天,这么做无异于给其他乘客充当人皮坐垫,但现在她可以如此肆意妄为,连司机都懒得去指责她的行为。 良音记起来,柠海以前在班会课上经常做一些洗脑工作,像是“在合适的时间做合适的事”,其实,这句话本身没有错,只因为柠海是个无趣的人,柠海这句话真正的意思是“做社会和领导认可的事”,但良音践行了这句话的本质,从心所欲,无矩。 她躺在座椅上嚼着刚买的泡泡糖,时不时试着吹一个泡泡,但她从小就不会吹。 良音又想起自己的小时候,她从幼儿园开始就被父母报满兴趣班,从艺术到体育,数学、棋类等等更是没有落下。各种各样的体育运动和棋类运动告诉了她规矩的存在,围棋有围棋的规矩,象棋有象棋的规矩,篮球有篮球的规矩,羽毛球有羽毛球的规矩,各种各样的规矩充塞她的大脑,她每天都像一台多功能的微波炉,到一个地方,换一个模式,按照一套规矩做事,然后又到一个地方,又换一个模式,按照另一套规矩做事。生活本来应该是无形的,流体的,无限延伸的,她却似乎活在一个一个方块里,步步为营。 但同时,她小时候又是一个好胜心很强的小孩,如果在优势时,她会老老实实遵守规矩甚至捍卫规矩,但当她陷入劣势时,她就会开始无视规矩。偷偷多下一个子,移别人的棋,抱着篮球进攻,把老师的电瓶车拖过来放在球门前……她现在想起那些事,不仅不会觉得尴尬,还会试着分析自己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她现在已经没有那么热衷于胜利了,但曾经那个执拗的小孩为她留下了自由的种子,她感到幸运。 这也是一个原因,她为什么在高二时对柠海没有什么感觉,甚至有些厌恶,到现在,她却对柠海充满兴趣。 我不敢保证我的做法绝对是正确的,但这至少比当一辈子所谓的社会精英好得多。即使这个世界不需要艺术家,我也希望能改变她,以我自身的意愿。 第三百一十页的内容 良音瘫在剥了皮的床垫上,身上湿了一大半。 晒床上用品对她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挑战,到现在把最后的床单挂起来为止,她大概忙活了二十多分钟。她要努力把手臂伸直举起被子,才能防止被子拖到地上。 即使如此,她还是坚持要在秋季的晴天晒被子,即使她对体力工作深恶痛绝。 “被子晒过后,晚上睡在里面,会闻到太阳的味道。” 在幼儿园时,她第一次听到“太阳的味道”这个词,那一刻,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即使她未曾理解到,那一刻,她对那个浪漫的概念是如此的怦然心动。从那以后,她每到秋冬季节,就会经常找时间晒被子。 后来,不知道是哪个情商不足的人,把“太阳的味道”说成是螨虫尸体的气味,而且,恰恰是这样的说法,成为了一种“睿智成熟”的说法,“太阳的味道”越发变得像一个贬义词。 良音每每听到有人嬉皮笑脸地拿出这个说法时,都极力忍着不去给那个人一巴掌。忍受凡夫俗子对美的亵渎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总有人分不清自然科学和艺术的界限,把应该分开的地方混在一起,又把相辅相成的地方强硬地扒开,以为自然科学和艺术是绝对的对立,用艺术的眼光看待世界的人都是蠢到家的梦游者,最后搞得自然科学没有了美感,艺术受到了误解。真正的智者是优雅的,而不是一个个喜欢卖弄风骚的榆木脑袋,法布尔曾经痛斥过当时那些藐视他的研究的人,“你们把昆虫变成一堆可怖又可怜的东西,而我则使得人们喜欢它们”。 人们不曾给世界宽容,他们可以包容自己的不足,可以把自己的过失掩饰成无可奈何,他们也可以包容爱人的不足,可以把任性蛮横当成个性活泼,他们有时甚至假惺惺地包容其他的生命,站在一棵老榕树前,他们可以忽略那棵榕树丑陋扭曲的外形,转而赞叹它巍峨悠久的生命,然而,他们从不给世界宽容,那些歌颂的声音被当成邪恶的咒语,无法传出,被封住喉咙的艺术家被当成疯子,起初宛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之后好似阡陌杂草无人问津。真理不知不觉变成了干枯冰冷的东西,放在手上,只如捧着一抔黄土。难以想象,曾经的人们在黑暗中摸索真理,就如同在林间相互寻觅的恋人,最初的初见,彼此交予一瞥,那是原始人生起火的那一天;之后的找寻,难能可贵的几次相遇,人类将它们一一记在了草绳的结上;直到双手能够紧握,能感受到真理的脉搏和血肉时,那正是人类在泥板上刻下第一个文字的时刻,当时的真理,在人类心中瑰丽而肃穆,人们用一切方式去赞美它,试图诋毁它的人都难以克服自己内心的战栗。然而,不知何时,手上握着的那只手瘦削了,寒冷了,到现在,化为尘土,再也没有什么实感,真理只剩下残酷与严肃,容不下半点堪称美丽的东西了。 人类的恋人老去了,飘散在风中,而人类不会老去,变得越来越强大,只不过是开始忘记很多事情,但这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我好像旧时代的遗孤,浑浑噩噩地埋头无病呻吟,我深知我根本未曾见过所谓的光明,但我深知现在的周遭必定是无穷的黑暗,或许我是将要被埋葬的尸骸,或许我是一个时代的异类,又或许我是一颗尚且有着仅存在于理论中可能的星火。我无意于苦苦追寻第三种可能性,我也不想年纪轻轻就被宣判为冢中枯骨,就让我做一个时代的异类,醉醺醺地颠倒在深夜的小巷。 被子挂在窗台,良音把脸埋在被子里,暖烘烘的感觉扑在她的脸颊,阳光从她的发梢洒下,如同飞蛾散落的细碎鳞片。 “好闻的味道,今晚可以睡个好觉。” 第三百一十一页至三百一十二页的内容 “我想来找你玩。” 柠海下课后回到办公室,发现自己的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是这样一条消息提示。 她没有过多在意,把带回来的书和资料先整理了一遍,才去搭理发消息的那个人。 柠海的年轻朋友很多,她不缺乏对她说俏皮话的人,但其中大部分现在都在学校里,所以这条消息的来源也就很明显。 “你进不了学校的。” 她撂下手机,没有熄屏。从桌角拉来一叠早上刚收到的英语作文,估量了一下厚度,肉眼可见的没有交齐,她在电脑屏幕前贴着的便利贴上记录下了这件事,转头开始一张一张批改起来。 “晚上和我去逛恐龙展好不好?” “他们还送恐龙蛋的。” 大约批改完二十张时,良音才又发来信息,那个人对于手机的关注度确实比同龄人低了许多。 只不过发来的内容依然令人不明所以。 “我今天值班晚自修。” “[哭哭]” 柠海没怎么思考,下意识地就发出了常用的那个哭的表情,她在使用通讯软件时很依赖这些几百kb的小图片。不过,实际上,她更多的是无语。 不是说大艺术家往往都不屑于跟风的吗?为什么这家伙就这么喜欢见风就是雨,也不见得她什么时候对恐龙感兴趣过。 柠海对良音的了解可以说又上了一个台阶,屏幕的另一边,良音正用两根手指夹着两张恐龙展的“特供门票”,时不时把它们放到眼前,为它们的前途感到担忧。 这两张票是她出门买泡面时发广告的人塞给她的,凭票入场可以领取精致恐龙蛋小礼物一份,当然门票钱一分都不会少。 良音对在二线城市举办的非艺术类展会抱有的态度一直是“有这个时间不如去玩滑滑梯”,对她有点吸引力的,可能还是那个赠送恐龙蛋,拥有一颗恐龙蛋的确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但是现在看起来,这两张票已经失去它们的意义了,良音把它们丢进了垃圾桶。 晚自修,良音从来没有上过晚自修。 她就读的初中是公办学校,高中时选择了走读。 早上七点一直坐到晚上九点,这样的生活充其量只能说是活着,维持着作为生物的基本状态,和人类沾不上边。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人类都不应该允许自己的生活处于如此可悲的状态。醒来,工作到虚脱,睡觉,又醒来,无异于对身体的竭泽而渔,但这种生活方式对于数不清的人来说正是现实。 这就是现实,同样的24个小时,地球从来没有亏欠谁,转得快或转得慢一些,有的人拥有24个小时精致的快乐,有的人连一个廉价的恐龙展都没空参观。 他们像是实验室里的植物,接受将近于全天候的光照,一声不吭地合成有机质,自己只能使用一点点,然而,一旁培育他们的人只是一天天记着天数,等到天数到了,就把他们连根拔起,草草地在托盘称量后,留下一个会被平均值稀释得一无是处的数字,然后成为那些人今晚的盘中餐,或是成为堆肥桶里的黑色废料。 这种事情听起来很遥远,因为我们的双眼看到的世界永远是彩色的,我们不曾去想象,那些残酷的黑白照片中的世界,其实也是一个个彩色的世界。灰暗被嘈杂掩盖后,我们便忘记了自身的处境,很难再将坏的词语与自身所处的现实联系起来。 世界太美丽了,它的美丽使得罪恶显得渺小,甚至于不值一提了。刻意去寻找那些害虫而忽视这繁华的人,大抵都是疯了。 没人想去叫醒被迷住了眼的人,他们很幸福,何必为他们强加痛苦?滚远点,让他们也滚远点,清醒而又荒废地活下去。 …… 良音下午有提前预约过,她不需要排队,尽管现在店里并没有什么人。 这样奢侈的消费,一般来说不应该是她这样几乎无收入的无业游民能负担的,但她不在乎。 …… 现在是BJ时间晚上九点五十,好孩子已经睡觉的时间,坏孩子们估摸着大概已经到家,晚自修的下课时间是九点二十分。 柠海锁上了办公室的门,叹了口气,不知是出于疲惫还是无奈。 她走下楼梯,走过高三教学楼门口的小广场,路灯将自己的光芒慷慨地洒向她,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她抬头,空中没有她所期待的月亮,浓浓的云层如同星间巍峨的山脉,踏着它们缓慢而沉重的步伐。 她开始感到有些沮丧了,在这样苟且的时刻,她才能如此真切地感知到生活的重压。她在心里盘问自己,许许多多坚信不疑的事开始蠢蠢欲动地动摇了。现实可以让最固执的人说出与自己意志相反的话,更何况柠海只是个容易妥协的女青年。 后门已经关了,但无所谓,她不走那条路,公交站台在大门口,但她也不坐公交车,这个点早就没有末班车了,每个星期五的夜晚,她都要从自己微薄的工资里挖出十几块钱坐的士。 不得不说,星期五的夜晚是注定低落的,负面的情绪临近于饱和,身躯疲惫不堪,生活一成不变,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爱上这个夜晚,她只想着回家一头埋进枕头里。 柠海走出校门时,和打瞌睡的保安微笑着道了别。 校门口没有别的人,本应如此的。 试想一下,在夜色中,一个人朝你走来,你看着她的体态,觉得很是熟悉,但在低光照下,你所辨认出的那张脸,又无法与你记忆中的任何一个人重合起来,这种感觉最终会趋于恐惧。 柠海警惕起来,已经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那个人看到柠海的反应,也停下了脚步。 就这么僵持着,谁也没有做下一个动作。 直到那个人实在是坚持不住了。 “你怎么了?中风?” 听到那个声音,模糊的脸庞顿时清晰。 “你来干什么?”柠海本想这么说,按照往常,她一定会这么说。 然而,现在,被疲惫浸泡得柔软的她,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一杯失败的咖啡,苦得让人绝望,这种时候,就算加入再多的砂糖都无济于事,但是,哪怕只是有那么一点砂糖,都至少能让人的心中得到些许宽慰,那苦涩不会减少,但稍许会变得能够下咽。 柠海走上前去,仔细端详,凑过去闻了闻良音的头发。 “经常染头发,年纪大了头发会掉光的。” 不怎么好闻的染发剂味道,染出来的是灰蒙蒙的粉色。 “但是我不用上晚自习耶,这样头发掉的还是很慢的。” “……” “累不累呀?” “不累。” “真的?” “你们都能坚持,我怎么不行了,不要太小看老师啊。” “骗人。” “谁要骗你……” “跟我走。” “干嘛?” “去玩。” “不玩,明天还要上班。” “走了。” “诶……” 或许,这会是一个转变的契机,毕竟她遇到的是一个充满未知魔力的女孩。 她心怀着一点隐隐的期待,寂寥的时刻,她自觉心生淡淡的依恋。那个奇妙的女孩,希望她永远不会熄灭。 第三百一十三页至三百一十四页的内容 我觉得,现代人需要一些实在的东西。 我们喜欢抽象的生活,而不愿去直视具体的生活。我们看到当代缤纷多彩的生活,便自然而然地将那些误认为是我们自己的生活。那些意气风发令人火大的家伙,白天一整天泡在咖啡厅里,一本没有营养的书看了一遍又一遍,晚上穿着宽松舒适的睡衣,盘腿坐在地毯上,腿上搁住木吉他,翻来覆去地弹奏那几个和弦,旁边还坐着一个女朋友的角色,一边打着节拍一边应和着。我们从来没体验过这样的生活,但我们见识过这样的生活后,选择了画饼充饥,仿佛我们自己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其实是这样温暖慵懒的。 少骗自己了,除了穿了一整天脱下来的毛衣,或是洗干净了的流浪猫,没有什么和这种形容沾得上边的东西。 你的生活糟透了,让你露出笑容的东西并不是它,而是人类强大的内心和一群与你一同煎熬的人们,而你从来只感谢那个巴不得碾碎你的狂妄之徒。 “你今天,发火了吧?” 从良音把吉他拿进卧室,放在腿上却一直没有弹奏开始,柠海就有一种淡淡的预感,现在这个预感应验了。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蓝色代表神秘,粉色代表活泼,但现在这个粉色的良音,却看起来比原来更难懂,更深邃。 “……你怎么知道的?” 柠海迟疑了一会,还是说出了实话。 “QQ空间里又有人在骂你,我想想就知道是这样。” “……” 柠海心里对此大概是有预料的,但真的得知真相,还是有些过于辛辣了。 良音终于拨动了琴弦,只拨了三下,弹了三个滑音,像是一个逗号点在对话间。 “虽然不知道你又说了什么,不过最近这种事情好像越来越多了。” 越来越频繁,这种事情在高二时总共也就发生过没几次。当时柠海很严肃地处理了在寝室通宵打桌游的行为,引起了相关学生的不满,实际上,就算柠海不处理,年级部也不会放任不管的,那其实只是写作惩罚的保护。 然而,这种“保护”再怎么也不可能频繁成这样,升上高三几个月,柠海的风评似乎急转直下,良音现在三天两头能听到柠海的坏话。 起初她觉得柠海本就是这样的人,压力大了自然容易维持不住心态,但现在她觉得有必要和柠海聊一聊,作为一个可以依赖的朋友,和一个自视甚高的艺术家。 “日常排名拿了倒数第一?作业交不齐?上课睡觉?晚自习偷溜?” 良音每提出一个猜测,就弹奏一个音,她的手指拨过金属的琴弦,音箱里发出饱满的声音。 “其实也没什么,年级组要求的,要调动一下积极性而已。” 柠海自己也差不多相信了自己说的话,但她又觉得自己说得很空洞,甚至是很虚假可笑。 “这样。” 良音的回答完全不像是相信了的样子,反而像是早知柠海会如此狡辩,象征性地给出回应。 “所以你就想要激将一下同学们?” “我也不想这样的。” 明明就是那些学生过于懒散,毫无紧迫感,和其他班的学生没法比,我是想要他们好才这样!换作其他人,柠海会为自己据理力争,但在良音面前,她觉得自己说不出那种话,说那种话就是自取灭亡。 “但是结果不尽如人意。” “……” “不是每个人都想要打败你的,打败你没有奖品。把自己放到对立面当靶子只能是最后的最下策,你见过命令士兵朝自己开枪的将军吗?” “你也没听过我当时说了什么,你怎么来评价我的做法?” 柠海终究还是忍受不了彻底的失败,她的潜意识希望她寻回些许尊严。 “无所谓,无论我有没有听过,我都会惯着你。” 原本酝酿好的一大段一大段极具攻击性的语句,像是迎面撞上了巍峨的山崖,寒冷的风夹杂着沸腾的云雾,每一寸内心都饱受煎熬。 “对,我惯着你没什么意义,你也不稀罕,我只是想表达一个意思,如果我还在那个班上,在你气呼呼地把话说完,台下的同学都埋着脑袋敢怒不敢言的时候,我会第一个站起来给你鼓掌。即便那会让你觉得你的威严受到了挑战,但那也正是我要传达给你的,你在我眼里从来没有过威严,只不过是一个心智不成熟的小女孩学着讨厌的大人依葫芦画瓢罢了。” 一个舒缓的琶音响起,越是自在,越是傲慢,那似乎是良音的讽刺与讥笑,实际上,那是她胸有成竹的表现。 柠海一声不吭,她拒绝把目光看向良音,即便现在良音正背对着她。 “你想让我闭嘴,觉得我辜负了你,把你带过来,单纯的想显摆显摆自己揣度你的本事,顺便嘲笑你一下……我没有这样的意思,也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你心里很清楚。” “我哪知道你。” 柠海的话掷地有声,浸透在不解、悲哀里,吸饱了怒火与惆怅,像从割破的容器中掉下的金属,干硬,荒废,对一个人的失望达到了极致。 “我没空去招惹你,我的生活还没到需要我刻意追求刺激的程度。如果可以,我倒是想一直充当你的受气包角色,每个周末被你当成垃圾桶宣泄一番。我想一直惯着你,但我发现这样下去毫无意义。我能看住你一个下午,但一个星期有六天半的时间足够把你逼疯,你迟早会变成你最讨厌的样子,也会变成我最讨厌的样子,在你变成那个令人作呕的柠海之前,我要阻止你。” 除了孙悟空以外,没有人出生就是大人。 那些关于人天性的辩论,本就毫无意义,人之初,本就是作为普通的野兽活着,趋利避害。只是,随着年岁增长,人需要避的害从鸡毛掸子变成了挨饿受冻,想趋的利从电子游戏变成了钞票虚荣,于是,做出来的事逐渐改变,脑子里想着的事逐渐改变,那条名为底线准则的线也开始越来越偏。 我要让她醒来,即使那无比困难。 一直以来,我都不会拿我的那一套准则来要求别人,别人要做什么本就和我没有关系,我也不保证我的那一套准则就一定是正确的,至少在我自己看来,比现在普世的那一套价值观好太多了。但是,需要这套准则的人,只有我自己而已,其他人不需要稀罕这个。 我如同行走在迷雾中,不会被察觉,混杂在相同的颜色里,我的颜色格格不入,但又完美融合。 然而,再怎么懦弱的人,也不至于没有一次勇敢的时候,怠惰的人也会有决定努力一次的时候,避世的英雄也会在某些关头挺身而出。如果连自己想做的事都做不到,我还有什么自命不凡的资格呢? 第三百一十五页的内容 “在我弹完这一首之前,你随时都可以走。” 良音拨了两下弦,突然按弦停下。 “你弹完了?” “抽屉里有橘子,你可以带两个走。” 像是故意对柠海做出挑衅一样,良音交代完这件事后才正式开始弹奏起来。 走吧,懦夫,灰溜溜地逃跑,只配得到两个橘子作为安慰奖。当然,良音没有这么想过,她只是突然想起来有这回事而已。 前两天她趁着超市减价购入了一大袋橘子,因为橘子是她相对来说比较喜欢的秋季水果,剥起来方便,不会有汁水滴滴答答滴一桌子,然而又不像苹果那样单调干燥,味道颇具特点,至少很难模仿,橘子的那种富有热带风情但又带着明显文明素养的味道是任何廉价的甜味都无法复制的。 良音的手指拨过琴弦,音乐就扑腾它的翅膀。 打最初开始她就很笃定,柠海不会走的。 柠海也很确信,她走不了的。 少女清越的歌喉,如同漫长夜晚中的一道隐隐作痛的伤痕,诉说着寒冷、悲哀、压抑,与那之后的放纵。她把刀刃朝向自己,把屈辱泼给别人,任何人都会因此颤抖。 非学院派的通病,也是最大的优势,感情色彩浓烈。 良音没有选择什么阳春白雪的曲目,她选择了一首三流的情歌,可以被纳入所谓“口水歌”行列中的一曲,原唱是一个有抄袭丑闻的年轻音乐人。 但这和良音没关系,她只知道,这首歌很符合柠海,简直就是量身定制。 也很符合她自己,除了主人公的性别对不上之外。 “明天会有沉默的安排” “不悲不喜不胜感怀” 一曲终末,柠海还在原地,没有起身,也没有拿橘子。 “我唱完了,你不能走了。” “……难得有机会,再加两首吧。” “对你来说这是难得有机会,对我来说这是随手拿起来的事。” “……” “承认自己的生活很糟糕比抱怨更困难,抱怨时你还可以找我,承认时你只能面对你自己。等到哪天你真的想承认了,你就已经找不到你心里面的你自己了,你已经认不出她来了。” 良音把琴放进了壁橱,一边说着一边钻进了被窝里。 柠海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确实无话可说了,这是一种挫败感,但却不知为何令她庆幸。 她拉过被子的一半,也钻进被窝里。 忽然,有什么东西罩在了她的脸上,上面有一股淡淡的香气,混杂着木头的味道,她拿起来一看,是良音刚才穿着的T恤。 这家伙喜欢先进被窝再脱衣服,还到处乱扔。一个人生活的时间长了以后,对这些生活的细节关注度就会下降。 “压力大就放松,不想干就不干,别把自己当成机器人。对了,裸睡就很能释放压力,要不要尝试一下?” 不知道她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提建议,柠海现在笑不出来,也压根不觉得这很好笑。 她秉持住了一个社会成熟女性应有的从容端庄,除却一件毛衣以外没有脱下的衣物,她穿着的还是白天那套死气沉沉的衣服。 这或许是她现在能守住的为数不多的东西,至少这会让她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但这又未尝不让她看起来幼稚,她像是一个背身护住待宰羔羊的小孩,脸上鼻涕眼泪混在一起,嘴里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好吧,那你介意我吗?” “请你不要。” 良音没有再说什么,关掉了灯,黑夜涌进房间里,平等地充塞每一个角落。 至少现在是安宁的,躲在地球的暗面里,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柠海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被学生狠狠地教育了一通,其实她也并不觉得良音说的东西有多么深刻,她甚至觉得这些东西大多数都是胡搅蛮缠,但她不知道怎么反驳,到最后,她自己都承认了下来。 自己最近确实越来越偏激了,有点不太正常,或许是该冷静一下,反思自己了。对自己的职业产生迷茫,也就代表着快要对这个职业有更深一层的理解了。 好好睡一觉,从明天开始注意一下吧。 话虽如此,穿着白天穿了一整天的衣服在身上,还是感觉不舒服得很。 用了比平时多一些的时间,柠海渐渐感觉意识被稀释了,逐渐离开她的身体。 “我最讨厌试图用玩笑话结束一段严肃的谈话的人,我没有这么做,因为我还没放过你。” 柠海忽然一下被惊醒,第一时间扭头看向右侧,良音已经睡着了,不矜持的口水从她的嘴角流下来。 “我可能确实该休息了。” 柠海扶着额头,疲惫的眼神在天花板无目的地逗留着。 犹豫了许久,她打开手机,在备忘录里编辑完一条消息,再三斟酌后,发送到了领导的微信。 一种负罪感顿时侵染上心头,但她已经无暇顾及了。她拉起被子蒙住头,逃避开每一寸现实的目光。 第三百一十六页的内容 你听到悦耳的鸟鸣,从城市的钢筋水泥间茁壮成长,来到你的耳畔,恼人的阳光穿过窗帘,逗弄你的鼻尖,令你不得安稳。你在暖和的被窝里试着以奇怪的姿势伸展了一下身体,那种感觉胜过一切昂贵的按摩服务,眼泪如同清晨的露水从眼角渗出,那是人类无法割舍下的本能,他们面对光明时总要流泪。 就是在这么一幅希望且诗意的图景里,你伸手去摸你放在床头的毛衣,却摸到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你转过脸去,看到你的朋友蜷缩地熟睡着,和你在一个被窝里,露出的那块锁骨格外刺眼。 你瞬间清醒,一半的大脑疯狂地翻找起昨天的记录,另一半的大脑已经在考虑下半生的方向。 不过,谢天谢地,我从来不过度饮酒,更何况我在几年前就戒酒了,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情并不困难,背后出的那一身冷汗甚至都还没干。 但我又意识到了一些更糟糕的东西,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能在那个时候迟钝一些。 “起床!懒虫!快起床!” 良音抓起枕头对着柠海一顿砸,她比柠海急得多了。 可怜的柠海从睡梦中猛然醒来,还未清醒便遭到了连续的强力打击,她毫无招架之力。 “干什么?……别闹了……很痛啊!……” 疲惫不堪的柠海用双臂护住脑袋,声音沙哑地低声哀嚎。 良音把枕头扔到一边,像猎鹰一样俯冲下来,弯下腰,几乎要贴到柠海的脸。 “快起床!你这个月的工资不想要了?嗯?” “我已经请过假了,别闹了……让我好好睡个懒觉……” 到最后,柠海的语气甚至已经带着一点祈求。 令人惊讶的结果,良音没想到,她略带诧异地躺回了被窝里。 “为什么啊?感冒了?” “不是……” 良音凑近了一点,偷偷伸出手去,绕过了柠海的腰,掌心贴在了柠海的肚子上。 “别闹了……让我休息一会……” 柠海无力地摇了摇身体象征性地表示抗议,但懒惰的双臂已经彻底罢工了。 良音得以在那个位置肆意妄为,她原本以为,不是摸到一根根明显的肋骨,就是摸到一个软乎乎的小肚子,然而,又一次令她意外的是,她摸到了介于这两者之间的硬度,并不特别软,也不是坚硬得过分,匀称有致,隐约能感受到线条的存在…… 真是小看她了,这个每天连大课间跑操都懒得跟跑,每次都是找个地方中途加入来应付排面的青年女社畜,竟然隐藏了如此不为人知的实力,太狡猾了! “你还有腹肌的吗?” “一块腹肌……别乱动我求求你了……” 良音没有再做更过分的事,她沉浸在震撼之中。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匀称优美的人体足以令他们忘记一切,人体胜过任何美景,人类最爱的东西只会是人类自己,人类的身体就是自然最神奇最伟大的造物。可惜的是,良音每次面对着镜子掀起上衣,看到的总是差强人意的腰肢和突兀而毫无美感的肋骨,再往上她更不敢看,除了贫瘠便只剩下灾难可以形容。 “考虑过做我的绘画模特吗?” 过了许久,良音才鼓起勇气问道,这个事实给她的冲击力过于强烈,她甚至对柠海产生了空前的敬畏之心。 可惜,柠海已经昏睡过去了。 良音没有得到回答,心中或多或少感到遗憾。 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继续睡下了。 第三百一十七页的内容 顺口一提,你喜欢睡懒觉吗? 无关乎入睡时间,人们总把六点起床当作一种成绩,把九点起床当作一种罪恶,即使亲眼目睹清晨并不比欣赏午夜灯火更有价值。 顺从于生物的本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人类选择了颠覆,越来越多的人抗拒太阳,像沙漠的蝎子一样生活。 当一个物种开始变得不自然,违背诸多自己的天性,是应当夸赞它们倔强的精神,还是担忧它们的前程? 我?我都无所谓,毕竟AB型血的人是很需要充足的睡眠的,他们在任何时候睡觉都值得尊重和认可,对于高度发展的人类来说,何必拘泥于固定时间的作息呢?虽然我是B型血。 良音醒来时,她的肚子饿得发痛,她知道现在大概已经是中午的饭点了。 然而,柠海似乎没有一丝起床的意思,凑近听时,还能听到细微的小呼噜,像是猫咪睡觉发出的声音。 “昨天累成这样的吗?”良音心想着,“她好像已经有几个月没放过双休了。” 良音收起了原本放纵的想法,决定展现她温柔体贴的一面,即使她现在醒来依然对柠海肚子的手感念念不忘,但她还是先克制住自己,放柠海好好休息一阵。 散开的长发,遮挡住柠海的侧脸,发尾耷拉在床单上,有一种别样的魅力。 良音看着柠海,发了一会呆,忽然想起了什么,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因为她意识到这是难得的素材。 有很多标榜为艺术家的家伙,都喜欢用取材作为理由给自己可笑悲哀的生活找点刺激,他们大多数去了某个海岛或某座丘陵,看遍了当地的风物,咀嚼之后,吐出一堆难堪的渣滓。良音从不刻意告诉自己:今天我要去取材了。她觉得自己光是每一秒钟看到想到的东西都记录不完。 看到一件事物,正常人会感知它,疯子会试图描述它,正常人从中获得高效率的快乐,而疯子把自己逼成了滑稽的小丑,面红耳赤绞尽脑汁,用文字去压缩现实,把自己的生活活成了CPU。 当然,良音早就看清了这点,她又不是疯子,她只在有兴致的时候做描述世界的工作,就像幽默风趣的吟游诗人,没有瞎掉的那种。 嗯,优美的下颚线,和白皙动人的肌肤那么相配,就是头发昨天没洗,看上去状态不怎么样。 良音的好奇心突然蠢蠢欲动,她俯下身子,尝试了解一些照片无法记录的信息。 未完全褪去的香氛洗发水气味……不知从哪来的中药味……淡淡的雌性荷尔蒙香气……还有头发天然的那种味道。 很普通,但是挺好闻的。在良音的印象中,只有三个人身上的味道让她觉得很好闻,第一个是她的幼儿园副班主任,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温暖浓郁的香味;第二个是她的高中化学老师,那个老师是个老烟鬼,身上的味道是烟草和茶叶夹杂的气味,充满睿智成熟的男子气概;第三个是她自己,她经常洗完澡钻进被窝里发现自己身上好香好香,有时候还会舔一口自己的胳膊尝尝味道,但事实证明基本没什么味道,光是香,不入味。柠海的味道只能排到第四吧,没有她自己本人香。 她当然不会舔一口柠海试试味道,良音还没有自由到那种地步,况且她其实有一点点洁癖。 第三百一十八页的内容 柠海醒来时,一张A4素描纸正用它的一个令人不悦的角逗弄着柠海的脸。如果是任何一个其他的人,那种粗糙的质感往往会让他们回忆起年幼时满是胡茬的父亲,但是柠海没有和父亲有关的任何记忆,这张可恶的素描纸只是带给她烦躁而已。 她胡乱地抓了一通,把纸拿开,这时她才看清那堆石墨线条勾勒出的图案,颇具整蛊意味,一个熟睡的女人,旁边飘着几个用于模拟声音的“ZZZ”。良音刚才花了半个小时完成这幅速写,她把这样的事叫做灵感保鲜,柠海之前听良音说起过这种理念。 “我在初中的时候加入过一个摄影社,”当时的良音满脸通红浑身无力地瘫倒在医务室里,对着来探望的柠海说,“那个摄影社的名字叫‘偶得’,偶然得到,可遇而不可求。艺术就是如此,没有遇到的时候,强求是得不到什么的。正因如此,艺术才显得珍贵,灵感才需要保鲜,速写、摄影什么的,高效率记录灵感的方式才不断革新……” 当时柠海没有认真听良音说的东西,一方面她很担心只是参加了个体测就中暑被送进医务室的良音,另一方面,她诧异于良音在半死不活的状态下依然两眼放光眉飞色舞地和她传播思想,简直像是宗教狂热分子。当时的柠海还没有理解这个问题小孩,未知带来的恐惧使她产生了不小的误解。 不过,就算到了现在,柠海也依然不是事事都能理解良音,比如说这种看上去很是恶趣味的玩笑,她不知道良音当时是抱着“她的样子好呆,捉弄她一下”还是“她现在看起来好漂亮,给她画幅画”的心态完成了这幅绘画。 这些都是后话了,她现在该起床了。 柠海从参加工作以来一天都没有迟到过,和其他那些吊儿郎当的青年教师不一样,英语组的老教师和教导处的领导们对她的工作态度报以相当的认可。 这样疲态,除了大学室友以外,似乎只有良音见识过了。 卧室的门发出动静时,窝在沙发里的良音就第一时间察觉到了。 “早饭放在厨房咯,你自己热一下吧。” 柠海打着哈欠走出门,空气中弥漫着细微的咖啡香气,她听到良音的话,心里颇感意外和欣慰。 她知道良音的生活习惯很差,有空时尚且会用泡面糊弄过一日三餐,没空的时候往往饭都不吃一口,但良音今天居然为她准备了早点,甚至还附带咖啡,可能一段时间没见,良音也在试着改善自己的生活质量吧。这是柠海最希望看到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想让良音过得好了。 厨房里摆着三桶方便面,以金字塔的形状堆叠着,三种不同的口味任君挑选。 柠海黑着脸走到了客厅,发现一杯咖啡正放在茶几上,没有人喝过,还冒着热气,看来是为她准备的。 “唔?不合你的口味?”良音看到空着手出来的柠海,开口问。 柠海该如何回答呢?对一个用泡面来招待客人的家伙来说,再怎么委婉或刻薄,想必都毫无意义吧。 “其实,橱里还有我珍藏的自热火锅,”良音看到柠海复杂中略带超然的表情,接着说道,“从20年珍藏到现在,太难吃了一直没吃掉。” “良音。” 良音听到这个不熟悉的称呼,不由得虎躯一震。 虽然良音和柠海早在之前就已经确定了互相去姓以名相称,但她们其实很少真的称呼对方名字。 算是还有一层看不见的隔阂吗,良音也无从知晓,她觉得她们只是不太习惯那么做。 “干……干什么?” 良音被突如其来的知性声线打乱了阵脚,说话甚至有点磕巴。 “我有时候会怀疑,你是不是有自我毁灭倾向。” 看向柠海的双眼,她好像是认真的,认真地拷问良音的真实。 不知道她从哪里听来了这个词,可能又是从哪些不入流的教育杂志看来的,或者去哪个学校听了节装模作样的公开课后受了刺激。 我感到可笑,可笑之后是一阵悲哀,目睹了一场莫大的讽刺,观众走得差不多了,就剩我一个等着看注定烂尾的结局。 “把那杯咖啡喝掉我就告诉你。” …… “好喝吗?很难喝对吧?所以我决定把它送人,而不是留着它让它一根一根毁掉我的下午。” 谁人不是在走向毁灭呢?被时间,被空间,被漫长而无法抵达的期许,被同样枷锁缠身的他人,被一切有形或无形的东西毁灭,如果这样去解释的话,我或许确实在自我毁灭了。 这就像是飞蛾与火,越是靠近,越是脆弱,追逐至高的名誉,追求永恒的爱恋,都不过是以生命和世界去做交易,用生命直接去面对,越是了解,身形也就越是缥缈,因为除却生命之外,我们一无所有。相比之下,我宁愿追逐自己,看清自己,即使我的意志也会渐渐消逝,但我最终得到的是亲切的解放,而别人得到的是失去一切虚荣的遗憾。 第零页至第一页的内容 这本笔记属于Mr.Umbrella。 我得说好久不见,还是初次见面呢?之前那本笔记可是我难得坚持下来做出来的成果之一,以后都不一定会有了。上面毫无疑问写满了人类的偏执和自私,同时也包含了一些仅属于我个人不属于人类群体的智慧,虽然上面的内容有些我自己都忘干净了,但我记得它是一本有价值的笔记。它现在被遗失在南方的某个酒店的垃圾桶里,愿它安息。 所以说,你是新来的,虽然你现在占着那本笔记本的位置,但我还要看你的表现才能决定你有没有资格得到那本笔记本的地位。 旅行回来后,良音失去了她几百页的笔记本和三十多张珍藏吉他谱。 回到回程那天早上,良音在睡梦中被柠海着急忙慌地摇醒。 “醒醒啊,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昨晚良音睡得很不好,她的老毛病犯了,约莫三点多,柠海恰好醒来一次,听到洗手间门口传来一阵呕吐声,紧接着几声虚弱的呻吟和恶毒的咒骂。 虽说消化系统疾病常年伴随良音归根结底是良音的咎由自取,但亲眼目睹的时候,柠海还是不免得有些同情。 但是同情归同情,擅长睡觉的柠海还是很快又一次睡了过去,至于良音,在窗外开始发亮前,她勉强让自己睡着了。 “别急啊,赶不上火车了是吧?” 良音没有起床气,她不紧不慢地伸了个懒腰,发出猫一样的声音。 “你也知道啊,快起床。” 其实,良音不可能看不出来,在合宿这件事上,柠海扮演的一般是反派角色,睡得晚,起得晚,强制开机还有人身危险。现在轮到柠海来叫醒她了,想必是睡过头这种老套情节出现了。 “没关系的,大不了就改天再走……” “你说的到轻巧,我明天还要上班呢!”柠海又按着良音的肩膀摇了起来,“快起床!” 疲惫的良音就这样被柠海一路督促着起了床,收拾了行李,最后总算是赶上了中午的火车,但是过于随便的收拾最终酿成惨剧。 嗯,你是新来的,大概还有很多不了解的东西,但我没时间事无巨细都告诉你,我现在只打算用你记录一下前两天的旅行过程。 “你请了三天的假?” “不是,连着周日休息总共三天。” “你要做什么?” “也没什么特别想做的……”柠海顿了一下,“给自己放个假吧,就当是。” “没什么事做的话,真的不考虑做我的模特吗?”良音接着问,对这件事有特别的执着。 “算了吧,你又不给发工资,还不如睡觉。” “你周日去做的那个,不是也没有工资吗?” 是的,良音和柠海正常周日见面时,都是在老市区的书店里,因为柠海每周日下午都会去书店做志愿者,带着小朋友读书什么的,具体的内容良音并不清楚。她也很意外在这个年代还有带自家小孩来参加这种活动的父母,她以为现在的父母只分为两种,一种喜欢唱黑脸,事事压着小孩,传统意义上的中国式家长;一种喜欢唱红脸,事事顺着小孩。前者家里的小孩周末大多要参加补习班,后者则是一部手机打发周末两天。说实话,良音在心里嘲笑过柠海浪费宝贵的休息时间参加这种没什么价值的活动,但是她从未和柠海说过。 “那个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嗯。” “嗯?” “嗯。” “好吧,真小气啊。” 良音于是放弃了追问,实际上她也并没有对绘画模特那么强烈的追求,当初她学习绘画的时候没学过人像绘画。 只是,怎么说呢,艺术家对于美丽的,怪异的或是自己感兴趣的事物,总会有过于扭曲的窥探欲,以至于瓶满则溢的欲望从他们孤高的塔上滚下时,他们将会展现出丑陋而幼稚的模样。然而,更为贪痴的世人却钟爱他们自取灭亡的丑态,他们赞颂这些优雅的牺牲,把他们视作溺亡的纳西索斯。 “要是让我陪你出去玩的话倒是可以,但是一动不动当模特就算了吧。” 实际上,昨天发生的那些事情,对柠海并不能说完全没有影响。 她的潜意识里,连她自己都没能确定的地方,多了一丝飘渺的、无形的、压抑而吵闹的渴求和希望。那种感觉,宛如坠入井中的将死之人在弥留之际触碰到的绳索,不知道上面是谁拉着,不知道能不能承受住自己的体重,甚至不知道麻木的双手触碰到的究竟是现世的绳索还是绝望的幻觉。 “我想当懒鬼欸。”良音在沙发上将瘫倒的姿势升级成了躺倒的姿势,一个人霸占了沙发,整张脸都埋在松软的沙发里。 “那就没办法了,懒死你吧。” 柠海直到现在才把那杯难喝的咖啡喝完,她一边怀着对又一次遭遇缺德坑害的感叹,一边去厨房清洗杯子。 良音刚才悄悄把头抬起一点,瞄了瞄柠海的表情,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略微有点呆,熟悉的一张脸。 “明天我们去海南吧,我已经买好票了。” 她从厨房出来时,沙发上的懒鬼告诉了她这个消息。 第二页至第三页的内容 从良音和柠海居住的城市到海南有将近十个小时的车程,火车会在中部地区绕一圈再向南开。 以良音的收入水平,她们不可能坐的上商务座一等座之类的座位,这也就意味着她们要在拥挤的二等车厢里度过漫长的十个小时。 “我说,你怎么想出来两个人买票不买同一个车厢的?” 而且不是在一块度过十个小时。良音的座位在9号车厢,柠海的座位在12号车厢。 “票不是那么好买的,我买的也是别人转手的票。”良音为自己辩解道。 这个季节正属旅游淡季,年关将近人人都不好过,车票想要多少有多少。 “而且还要便宜点。”良音并不多的良心让她补充了自己的真实目的,“没关系的吧,都是成年人了,谁要是对你图谋不轨,我帮你打110。” “会很无聊啊。”柠海说,“你是那种在车上遇到什么样的人都能交际的类型吗?” “我以为你是这种类型。” “我像吗?” “很像吧,你不觉得你从外观看起来就很好接近吗?” 柠海的外观,不论从什么标准评价,都是一位温和友善的女性。 “比你看起来好接近一点吧。” 柠海揪了揪良音头顶上翘起来的毛,明明是出行旅游的日子,她却连头都没梳。不过炸毛反而为她增添了些许人畜无害的颓废感,或许还挺适合她新染的粉毛的。 “我这里有昨晚连夜缓存的好东西,你要吗?” 良音从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甚至还贴心地附带了耳机。 “这么大方啊,那你怎么办?”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 柠海接过了良音的平板电脑,不知为何,看到良音的死鱼眼,她有一种接受遗物般的使命感,轻薄的平板电脑也变得沉重不少。 12号车厢里,柠海找到她的位置安定下来,她的位置在过道旁,虽然不能看风景,但至少走动方便,在她旁边坐着一个包裹得很严实的年轻小伙,用戴着棉帽的头靠在窗玻璃上观察着窗外的景色。 柠海在自己的小桌板上打开平板电脑,点进本地视频,里面赫然陈列着几百个20多分钟的视频,每个视频的主要角色基本上都是一块黄色方形海绵和一个粉色五角星。 啊,毕竟是她会选择的旅途伴侣呢。 柠海关掉了平板,安心选择了无聊度过这漫长的十个小时。 9号车厢是餐车,有一半的空间都是餐品准备存放区域,乘客数量是其他车厢的一半。 良音原本打算在车上一顿吃喝,悠闲地享受这段列车时光,但当她浏览过餐品的价格后,她突然就不那么想了。 良音坐在靠窗的位置,在她左边有两个空座位,这边的乘客想必是要在之后的站才上车,她可以暂时拥有相对清静的环境,让她思考一些事情,发一会呆,饿一会肚子。 “好想念我的海绵宝宝全集啊。”良音依靠在窗的边沿上,眺望着不断向后的风景,心里没有想什么深刻的内容,“她会喜欢吗?多半不喜欢。现在大概觉得自己被耍了,在心里偷偷骂我吧。但是真的很好看啊,她要是肯看的话一定能理解的。” 另一边,柠海又打开了平板,在几百集海绵宝宝中翻找有没有其他可以打发时间的视频。 “和她相处时间久了之后,慢慢也能理解她一点了。她大概没打算存心耍我,十有八九是她真的很喜欢看这个才会给我看的。不过,我真希望你能喜欢点别的东西啊。” 过去一小会,还真让柠海找到了一部良音在平板里存放已久的电影,虽然柠海没有听说过,看起来像是小众文艺片,只有晚期文青病和达不到绩点的影评人才会关注的电影。 总比看动画片好点了,柠海戴上耳机,开始观赏这部可以帮助她消磨两个小时时间的不知名作品。 火车抵达第一个站点,准确来说是良音和柠海上车后的第一个站点。 当良音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和她的妈妈坐到她旁边时,她就已经开始提前怀念安静的列车时光了。 我不想像那些怪大叔一样吃力不讨好,和小朋友打招呼这件事就拉倒吧。如果可以的话,安静地睡一觉会让我很感激。但是事实就是,小朋友很吵,小朋友的妈妈也很吵,这就是现实,不论我怎么去幻想,这就是现实。感到庆幸吧小鬼,你遇到的是一个善良又胆小的大姐姐,她什么都不敢对你做,连让你小声点都不敢,所以你才可以在这里胡作非为。 啊,真后悔没有多带一副耳机,虽然我本身就只有一副。 哦,手机屏幕亮了,让我看看来者何人……呃,这家伙怎么会在这个点给我发消息的…… 12号车厢上,柠海终于看完了电影,她揉了揉疲劳的眼睛,摘掉耳机准备眯一会。然而,女性敏锐的第六感让她感觉周围似乎有什么异样,她往旁边看去,发现身旁那个年轻人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她的平板电脑上播放的电影,即使现在已经是字幕滚动的环节。 啊,虽然不是遇到盯着自己看的流氓了,但是或多或少也有点尴尬,就装没看见吧…… 然而,那个年轻人在柠海准备假装无事发生前就察觉到了柠海对他略带意外的目光。 “啊,不好意思冒昧地问一下,您觉得这部电影怎么样?” “遇到这部电影的狂热粉丝了吗?”柠海心想,“这么巧合的事,难道不是电影冷门,只是我太孤陋寡闻了?” 柠海略微思考了一下,给出了中肯的评价: “还不错吧,就是稍微跳脱了点。” 毕竟是良音会喜欢的电影,柠海觉得这并不奇怪,她尊重各种各样有想法的艺术创作者,即便她不一定都能理解他们的作品。 “是吗……”那个人点了点头,又腼腆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蹭了你的电影。” “没关系。”那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但是柠海虽然看不到他的脸,却感觉他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你很喜欢这部电影。” “我妹妹参与过这部电影的拍摄。”那个人的语气里带着自豪。 “是吗,你妹妹是演员?” “不是演员,嗯……怎么说呢,在这部电影里算是编剧?她和我说管剧本和一些拍摄效果啥的,我也不太清楚。只可惜当时首映的时候我在国外,没赶上去电影院看,她当时还朝我生气了,嘿嘿……” 再往后的东西柠海就没认真听了,除了能看出这个人和他的妹妹关系很不错以外听不出什么别的东西,柠海只是随口敷衍了几句,很快就结束了谈话,找机会开始补觉了。 柠海有件事不知道,一方面是她没问过良音导致良音也没和她聊过这个,另一方面,她去良音家里拜访的时间比较凑巧。 在良音家里,她是第二个孩子,她有一个比她大两岁的哥哥,在良音小学的时候,哥哥就离家出走了,但是,虽然和父母断了联系,和良音却还一直保持着高频率的联络。良音知道他在离家出走后投靠了网上认识准备创业的朋友,赚了点钱之后去了国外读书。因为太久没有实际见过面,他们兄妹之间的相处模式已经转化成一种近似于网友的模式了,互相分享点视频,开开玩笑,挖苦一下对方,有空的时候玩一会游戏,不过这种事好像只发生过一两次,良音的游戏技能堪称缺陷,哥哥从小就不愿意和她一起玩。 柠海认识良音的时候,哥哥已经离家出走好多年了,所以柠海从来不知道良音还有一个哥哥,她一直以为对于良音来说早就已经不存在亲情这种情感体验了。 “我刚才遇到个人在看你那部电影,她说还不错,就是太跳脱了。” “你指望一般人理解我写的东西,拉倒吧,那部电影是拍给脑子有问题的文青和恋爱脑白痴看的,肤浅的人和很上道的人才觉得好看。” “我觉得也挺好看的。” “因为你肤浅呗。” “因为我是你哥吧,多少能有点共鸣。” “平时给你发文稿你是50%都看不懂。” “外文看多了看不懂中文了。” 第四页至第五页的内容 我喜欢旅行,或者说我很向往旅行。 从一个自己厌倦的地方,到一个全新的地方,把自己弄得很疲惫,在肚子里填充不少吹嘘的资本,我觉得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人活在世上为数不多有意义的事。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总觉得自己被关押在牢笼里,以至于开始思考那些没什么所谓的问题,比如说,活着的意义。这个问题提出来有点老套了,和朋友讲朋友只会觉得你打算为下一个玩笑做铺垫,但是无可否认,如果一个人心里失去了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论模糊还是清晰——那个人一定会发疯。就像屠龙的英雄齐格飞,当他自己渐渐成为龙时,他一定发疯了无数次。人像是一株豌豆,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豌豆为自己寻找的竿,它是教条,是桎梏,让你一生都无法有更大的建树,但是失去了它,你会死,倒在泥土中丑陋地死。 我当时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像是有那么回事的答案,人活着就是为了认识世界。我已经忘了当时我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只是,直到现在我还觉得,一个人要是至死都只看到了自己生活的世界的一点点碎屑,那他这一辈子活得真是稀里糊涂了。我不想让自己变得那么凄惨不堪,所以我想旅行,想看到更多的地方,在我的意识消失之前喂饱她。 这不是一个先进的观念,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怀着这样的想法,此时此刻正在努力地环游世界或是辛苦地准备环游世界。古人有言,行万里路,实际上,这还是一个形而上的观念,怀抱着这个观念生活的人,无时不刻不意识到自己的浅陋,但也正是因此,才能踏实地前进。 不像是我会说出来的话,嗯,我也有过那么富于理性思考的阶段。 到达当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左右,热带午后的阳光将气温维持在25度,即使柠海已经脱掉了外披的大衣,高领毛衣依然捂得她全身难受。 去往入住的酒店,收拾整顿,又用去一个小时。 明天一起来,就得再坐十个小时的车回去。 这一趟单纯折腾人的旅行,已经让柠海开始思考其真正的意义所在。 “好啦,我们去游泳吧。” 良音从自己的旅行箱里找出了她准备好的泳衣,虽然她自称是泳衣,其实只是一条轻薄的白色吊带裙,任何一个会游泳的人都不会选择它作为海边出游的装备。没错,良音从小就怕水,她本就不打算离开沙滩去泡在水里。 柠海已经在酒店松软的床上瘫软了好一会了,十个多小时的车马劳顿令她身心俱疲,她又一次感觉自己已经不年轻了。 旅游淡季的海滩,本就没有多少游客,再加上现在已经临近傍晚,一眼望去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十几个人。平时海滩旁的遮阳伞往往是供不应求,现在却大多空闲。 良音喜欢人少的环境,并不是空无一人,也不是人山人海。 “我特别喜欢这种感觉。” 良音与柠海并排坐在沙滩上,涌动的海潮时不时亲吻良音随性伸直的脚丫。 “是吗。” 柠海抱着膝盖,坐姿比起良音内敛许多,凉鞋浅浅陷入沙滩里,进了一些沙。 “介于太多的人和太少的人之间,会让我感到安心和平静。” 良音目视着远方,柔和宛若奇迹的阳光,渐变的天空,与海平面尽头渺小渔船的桅杆黑色的剪影。 “嗯……” 柠海没有目的地应和着,她把脸埋的很低,或是感受这一刻的安宁,或是心中另有所思。 “太少的人,对我来说就是只剩下自己,那是孤独。孤独或许能让人得到一时的放纵安定,但是最终是空虚的,空虚里会诞生出吃人心的怪物,一点一点蚕食殆尽,孤独的时候,总是要活在失去自我的阴影里。” 柠海的目光向左,静静注视着良音。那个女孩的眼里接下了温柔的太阳与动摇的海水,映出粼粼波光。 “太多的人,我并不擅长应对。当人多起来时,个人就变得没那么重要,每个人都变成河流的一滴,蒲公英的一羽,无力地随波逐流,对我来说同样是一种孤独。越是热闹,越是冷漠,就像是森林或银河,越是生机勃勃,越是真实残酷,越是璀璨,越是孤独。” 柠海眯了咪眼睛,周围的世界变得模糊,她专注地倾听着良音的话,仿佛要融化在良音描述的世界里。 柠海一直觉得,认真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良音,有一种非比寻常的魅力,而能知晓这种魅力的柠海,总是心甘情愿接受良音不切实际的幻想。 “只有在那么一个刚刚好的位置,即使我并不是与每一个人都熟识,只是坐在一旁,不需要相互交际,我自然而然就乐意成为这群人中的一份子。我感到放松,慵懒。也许这是可以用心理学解释的错觉,但至少我不再觉得孤独。” 潮水又一次涌上,顺着良音的双腿,沾湿她的裙边。追逐嬉戏的孩子绕过她们,从她们身后跑过。 恍惚的,不真实的,柠海觉得自己仿佛身处梦境,就在那么一瞬间。 “你不去游泳吗?”良音突然问道。 柠海身上也没有穿着泳衣,她带来了一件白T恤和牛仔短裙,是她夏天最常用的日常搭配之一。她本就没打算下水,即使她很擅长游泳。 “你去啦。” “我不会游泳。” 良音微微往右倾,依靠在柠海身上。 “本来就是陪你玩玩水的。” 良音闭上双眼,暖洋洋的阳光蒸发着她脚尖凉凉的水珠,无比舒适放松。 “我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了。” 柠海伸出手,想捏一捏良音的脸,当看到良音在她肩头恬静如同安睡的表情时,手指忽然连那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轻轻抚过平静的脸颊,宛如春风飘过柳梢。 “不就是个臭小鬼而已……” 柠海,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笑了。 第六页至第七页的内容 你怎么看待烤制这种烹饪方式? 原始,野蛮,滋滋喷香,能够勾起人源自本性的欲望。它清除掉生食可能残余的毒素,也生成焦糊的致癌物质。 我不想讨论它的过多事情,一言以蔽之,烧烤是文明的一种活化石。就像秃顶的学者拿着放大镜在动物园里对着熊猫左看右看一样,过于深入地剖析本身是一件不识风情的事,对于这些历史悠久而保留着原本面目的东西来说。这种时候,我宁愿蒙蔽双眼,故作痴愚,虔诚地感受这件事物。 嗯,我爱极了烧烤。 我的肠胃很差,它给我带来过不少痛苦,但是我的嘴很馋,它满足了我。 “篝火晚会,我听说这里有这个活动,才选择来这个海滩的。” 太阳已经落下,几个工作人员在海滩上支起烧烤架与篝火。明显感觉到游客的数量增加了,大概都是冲着这项活动而来的。 “因为是淡季,规模很小,在旺季的时候会摆不止一个篝火。因为价格算在夜间门票里,不论如何都会组织一下的。” 良音拉着柠海的手腕,在未点燃的篝火旁找了个位置坐下。 天边的红色余晖愈发黯淡下去,一个只穿着宽大沙滩裤的瘦削男人提着燃烧的火把走来,围成一圈的人们为他让出一个口子,他在人群的中央,垂下手,仿若带来火种的普罗米修斯,将那火把上躁动不安的火苗送往那堆肃穆等待的柴薪之中。 尘世的火焰升起,奔向天空。 人群不约而同地爆发出欢呼与掌声。 西方的海洋沉寂下去,与天融为一体,而东方的人们,面庞被火光映照得柔和而美丽。 柠海不由自主地也鼓起了掌,她感到心中的激荡,在这样的氛围之中,一种无法言说的欢乐令她一时间也忘记自我。 人们欢笑着,穿着性感成熟的泳装,看向彼此的眼神却如同孩子一样,在这样的时刻,人与人是可以互相理解的,是可以抛弃一切执着和痴迷,化为天使的。 柠海不经意间看向良音,或许也是她心中的好奇作祟,想要看到良音的反应。 然而,良音只是微笑着,火焰的光芒在她的眼中摇晃,面向火焰的那一半身体平静着,剩下的一半身体仿佛埋进黑暗中。 那个表情,像是将死之人临终的平静,被剥夺理性者一刹那的回光返照,或是月圆之夜看向泥土的狼人。 她平时就是会疯疯癫癫的人,但到了大家都疯狂的时候,她却收敛起来。 那双看向世人的眼睛,散发着神性,她现在宛若上帝,高大的灵魂,寄居在小小的身躯里。 柠海感到畏惧,不是因为看到这样的良音,而是因为看着良音的自己,她意识到自己心中剧烈的震动。她不敢再多看一眼,她移不开一点视线,那抹若有若无的慈爱,令她心生侥幸。很短暂的瞬息,于她而言很久远。 “哦对了,虽然参加晚会是免费的,但是烧烤是要自己掏钱买的。” 烤架上已经摆好了一整排的生鲜,在果木的熏烤下滋滋作响,香味勾住了每个人的魂魄。 这边的消费模式是有什么卖什么,客人不能点单,有需要就到烤架边,烤好的想要什么拿什么,拿走付钱就行。 柠海要了两串秋刀鱼和别的一些烤串,良音没有拿海鲜和鱼类,她嫌吃起来太麻烦,而且她平时本就不爱吃,当然,是柠海结的帐。 “难得吃一次这种烧烤,你不吃海鲜吗?”柠海一边小口啃着难对付的鱿鱼一边问道。 “不爱吃。”良音一口就咬掉苕皮的一半,嘴里咀嚼着含混不清地回答道,“我喜欢吃深加工食品。” 柠海不再多说什么。 实际上,良音更多的是嫌吃鱼太过麻烦。 在良音的记忆中,有那么一段不怎么重要却特别深刻的经历。当时她上幼儿园大班,某天晚上的晚饭,父母没有专门给挑食的良音准备她爱吃的菜,或许是因为他们当时处于事业上升期工作繁忙,或许他们本就不怎么关注良音。小良音在餐桌上无从下手,她唯一觉得看上去能吃的是一道红烧菜品,主要成分是一种她没见过的鱼。她学着父母和哥哥的样子,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夹鱼肉,期望着把饭下完,因为当时的她只知道,吃不完饭就是不好好吃饭,不好好吃饭就要被指责。她现在还记得,那种鱼是长条状的,腥气重,刺又小又多,但当时的小良音,虽然也感觉到总有什么东西刺痛着口腔,却还是配着饭痛苦地咽了下去。到最后,父母的饭碗旁吐满了鱼刺,而她没有。那天,家里没有一个人发现她吃进去了不知多少根鱼刺,所幸鱼刺没有卡在她喉咙里。从那天以后,良音没有再主动吃过长条状的鱼类,不管是秋刀鱼、带鱼还是鳗鱼,因为记忆中那条不知名的鱼。 另外,良音是相当追求“优雅地用餐”的,这种习性特别像一些顶级的猫科猎食者,或者是绵羊。良音不喜欢在吃饭时弄脏包括手在内的任何身体部位,不喜欢徒手抓取食物,不喜欢一边走路一边吃东西,不喜欢任何需要吐出残渣的食物,不喜欢在非餐厅的任何一个公共场合吃东西……许许多多繁杂而无意义的偏好,挑剔又形式主义,就像是为了彰显自己的优越而故作矫情,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于良音的父亲早年对良音的教育,虽然良音已经和那个人没有任何关系了,但她自己也明白,有些从那个人那里受到的教化固定在了她的性格里。有些时候,她也会怀疑起来,自己是不是一个很无聊的人,但每次想到最后,她都觉得,自己还是良音。 卖得差不多时,烧烤售卖处又搬来了几箱啤酒,天南海北不相识的人们,共同举起仅此一时的酒杯。喧闹着,放声歌唱的,博得满堂彩,与篝火一同热烈。 “我不建议你喝哦。”良音带着神秘古怪的微笑对柠海说。 “小孩子也不准喝。”柠海用食指戳了戳良音软乎乎的脸。良音突然朝柠海的食指咬过去,被柠海灵巧地躲开了,良音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嘶……”良音倒在沙滩上发出悲鸣。 “哼哼。”柠海得意地拍了拍良音的头,她刚才驯服了顽劣狡猾的小兽。 不经意间,抬头望向天空,虽然在如今的年代已经不再有横贯夜空的银河,但这片南国的繁星亦不输璀璨。 那么的不真实,虚浮着,仿佛寄生于灿烂的夏花。 她感觉到什么毛茸茸的东西爬上了自己的腿,是傻笑着的良音,没有那副圣人的模样,单纯而不怀好意地笑着。 恍然间觉得自己还是柠海,告别苛刻的渺小,褪去无所依傍的黑色尘埃。 第八页的内容 为什么要喜欢鲜花?只是因为它还稍带着一点生命的气息,比起假花就能多一个真实的幌子吗? 可曾想过,当它凋零、腐败,成为一滩不堪的污秽时,那些所谓的真实,不过是引人作呕的朽烂气味。 我喜欢鲜花,并且同等地喜欢假花,它们没有高低之分。 接受假花的永恒,接受它虚伪的身躯、造作的美丽、连接处可笑的拙劣。 享受鲜花的盛放,享受它的热烈,也不再嗤笑它的狼狈、丑陋。 歌颂生的欢乐,向往死的安宁。对空虚毫无怜悯,对富足毫无艳羡。 逆境之中,这样的话总是能激励到我自己。我想起来,我是一个超凡出尘的人,一个拥有理想的存在方式的人。 包括现在胃病复发的时候,即使是这种时候。 现在是半夜三时,良音已经在卫生间挣扎一个小时,呕吐使她的体力迅速减退,现在已经濒临极限。 别去同情肠胃病人,他们不值得同情,所有的肠胃病都不过是咎由自取。 强迫自己工作吃饭不规律的,生活失意借酒消愁的,穷困潦倒饮食不净的,压力过大暴饮暴食的,那些无谓彷徨的灵魂,连摆渡的几文钱都付不起。他们想离开,他们没有这个胆魄,他们宁愿做一具其貌不扬的人偶。 浸透着愤怒啊,喉咙里塞着的却是棉花;见证着悲伤啊,眼睛只是两颗松动的纽扣。 有那么一天,良音觉得自己不再是这群人偶的同类,但她又不愿意离开,于是就走开了,即使肠胃病没有离开她,总在她饮食放纵懈怠之时再度折磨她。 折磨她,又有什么用呢?不过让她想起以前一些不知所谓的日子,而那些日子早已困不住她。 再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这件事间接导致第二天我没能按时醒来,之后收拾行李过于匆忙,原来的那本笔记遗失在了那里,取而代之的是你。 良音合上笔记,从她刚才和笔记一块带回来的购物袋里摸出一罐软糖,往床上一摊,毫无节制地吃了起来。 她累了,疲惫,几个月都不想再出去旅行了。 虽然她喜欢旅行,但她其实并没有多少支持她旅行的精力。 这样的人放在以前,终其一生也只会是个吟唱牧歌的乡野鄙夫,成不了那些伟大的吟游诗人一般的伟大事业。 那样又如何呢? 那样就足够了。 良音突然想起来自己昨晚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穿着普通而潮流,站在伦敦的一个秋末的路口,两旁是红色的楼房,面前就是夕阳,她一把搂住旁边的姑娘,在梦里,那个素未谋面的姑娘已然是她的人,她向着空旷的远方,心如北归的大雁,欢欣鼓舞,金色的阳光如波浪海潮,灿烂而温顺地向她耳语,抚过她的腰间。 这个场景,就像一副知名的摄影作品所表达的一样,在二战结束后的美国街头,英俊潇洒的美国士兵抱住经过的女郎给了她一个深吻。良音觉得自己在梦里好像那个美国士兵,明明看似做着轻浮的事情,却反而感到无比神圣,心灵好似受到洗礼。 这样豪爽大方的浪漫,直到她醒来,依然回味无穷。良音一向对梦境怀有最朴素的观念,梦境反映了做梦者心中所想的一些事情,不论本人是否意识到。每每做一个梦,良音都要在醒来后问自己: “徐良音,你想要的是什么?” 她想要无需徘徊的言语,想要不必试探的探戈,想要一些不属于艺术家的世俗的质朴,她想要伦敦的日落,巴黎的手工花,依偎在怀里的姑娘。 她想要一束生者的爱,让她脱离不断放逐自我的疯狂。 就像只带着些许余烬的野火,等待着一个迫切渴望火种的旅人。 若是等不到,便熄灭。 第九页的内容 日子在变短,一天天冷起来。 我像往常一样,在周日下午一个微妙的时间出门,在巴士上颠簸摇晃之后,脚尖踩上秋冬交际的柏油路面,即使在本就泛黄的老城区,枯叶也已经不剩多少了。 她在一楼,还是那个位置,每到天气寒冷或是下雨天时,她周围的小孩子就会多起来,她被簇拥着,被无知天真的懵懂裹挟着。 我往往不去打扰她,甚至于不向她打个招呼,我们默契地互相装作不认识,错开眼神的交汇,颇有诗意的路过,只是在外人看来或许有些惨淡。 因为我不能理解她做这些事的意义,她也不期望我去理解,我何必自找没趣,强迫她为之放弃,亦或是强迫我为之接受呢? 人生的轨迹常常被比作旅行,就连最古早的哲学也如此看待,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无非是以光阴为路途,将人生具象为一场旅行。 终究还是不同的,旅行的路途或许有交错,却从不会有重合。 我很庆幸,与她有那么多交错的瞬间,于她而言,她很幸运。 “别找了,我都结束了。” 良音听到背后传来柠海的声音,她此时还如往常一样,闭着眼摸索着今天要读的书。 “比往常早,他们不会扣你工资吗?” 良音没有睁开眼,依然伸手摸索着书架。 “志愿服务,哪有工资拿。我今晚要早点到学校,赶紧的。” 临近期末,老师比以往更忙,更何况柠海带的是高三班,在高考制度改革后,第一学期期末就有一次高考首考,作为英语老师的柠海,近段时间的压力非常大。这些事情,良音心里都清楚。 “别着急,我还没选好今天要读什么书呢……”良音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一本书凉凉的书脊,她睁开眼,将那本书抽了出来。 “好啦好啦……”柠海自然不惯着良音,她拉住良音上衣的连帽,拖着良音往楼下走。 “等等啊,我还没把书放回去。” “我帮你付钱。” “哎?这么大方,可不可以折……”良音这时才终于瞥见书的名字,就那么一瞬间,她开始后悔刚才说的话,顿时屏住了往下说的想法,到最后,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想得美,我把你折现了行不行?卖给爱吃小孩的老巫婆。” 爱吃小孩的老巫婆是上周模拟考读后续写的内容,因为得分率过低,柠海一个一个学生的文章指导过去,现在还满脑子是那个巫婆。 良音没有回答,她一想到将要发生的事情,笑得睁不开眼睛。 于是,这一幕确实出现了。 收银台前站着面露难色依然不得不保持营业笑容的收银员,满脸通红尴尬得想逃离地球的柠海和得逞之后喜笑颜开的良音。 《一开口就撩人:被同性的那个TA喜欢》 玫红色的黑体大字印在书的封面上,没有人能忽视它的存在。 毕竟是在良音经常逛的位置,那个位置本就有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书,这本书的出现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有会员吗?” “不知道诶,我家老师付钱,你问她。” “您好,请问有……哦,是冯老师,冯老师报一下你的会员号好吗?” 这是当然的,这里的工作人员大部分都认识柠海。 柠海尽可能迅速地付了钱,没有碰那本书,直直朝门外走去,她瞥到了那个收银员对她的眼神,比以往多了一丝敬畏。 “别跑嘛,你的书还没拿呢!快点来试试看能不能一开口就撩到我。” 良音抱着书追了出去,生怕其他人不知道,故意放大了声音。 出去之后自然是被柠海重重地锤了一下脑袋,相差超过十厘米的身高使得柠海非常轻松就能修理到良音的头顶。 第十页的内容 “你点了什么?” 柠海从菜单里抬起头,良音正以一种不羁浪子的方式高调地翘着二郎腿坐在她对面,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着她。 “地狱拉面。” 柠海又在菜单里摸索了一会。 “要不我也吃个面得了……” “明智的选择。” 柠海不经意间往上瞄了一眼,良音还是保持那个姿势,直勾勾地盯着她,用那种一看就在动坏心思的眼神。 “你一直盯着我干吗?”柠海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这本书上说,”良音把刚才由柠海赞助购买的书拿起来,“要时刻把目光聚焦于TA的眉心以下一寸,积极的眼神可以帮助你占取主动权。” 柠海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竟无奈地笑了出来。 “你……唉……你是真的,幼稚鬼。” “哪里幼稚啦?”幼稚鬼还像小孩一样不服气地顶了嘴,顶嘴的方式也相当幼稚。 柠海往前探了探身子,伸出手去,正好捏住良音的脸。 “有时候还真挺羡慕你,长不大的小孩一样。” 当然,柠海只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就意识到,这只是她的错觉。 经过那么长时间的相处,柠海早就知道,良音不是小孩,她是能在这个残酷的世界生存下去的大人。 但是,良音,怎么说呢,她有时候真的会表现得像一个天真的小孩一样,干一些很蠢很幼稚,令人哭笑不得的事,傻得冒泡,呆的可爱,以至于柠海有时都会陷入这样的错觉,良音好像真的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在这些时候,柠海也会乐于去以对待小孩的态度来对待良音,捉弄她一下或是关爱她一下,和逗猫一样。 以往捏良音的脸,大约有八成会被她不耐烦地推开,仅有两成,她或许心情比较好,默许了这种行为。虽然良音看起来经常没什么边界感,但其实本人对身体接触很抵触。 然而,这次却不同,良音忽然握住了柠海伸过来的手,正当柠海诧异之际,她强行掰开柠海的五指,把柠海的手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这种场景柠海只在偶像剧里看到过,一时之间,手心上传来的温热触感传导到脑内,烧断了她的思绪。 她看到那双眼睛,眼底隐隐闪烁着光辉,如同颤动的湖水,瞳孔深处,她看到渴望向她诉说的,不安游弋的鱼儿。 “怎……怎么了?”柠海一时之间有些慌张,但是在大学受到的心理学培训让她至少维持住了作为教师的立场,她现在应该尽可能帮助开导这个有困难的学生,尽管她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 柠海的眼神不自主地逃避了两下,但很快变得坚定,她平复下了心情,端正地坐直身体,用拇指抹了抹良音的眼角,感到一丝丝潮湿。 “一个人生活,果然还是很孤单,很委屈吧?没关……” “嗯……这本书上说,当TA用手触碰你时,把TA的手贴到你的脸上,用含情脉脉的眼神看向TA,让TA感受你真挚的心意,对于纯情的TA来说是超级必杀技……”良音突然又拿起那本书,那个如同哭诉的眼神一瞬间就在她眼睛里消失了,“柠海,你很纯情呢。” 当晚的饭钱于是全都算在了良音的账上。 很遗憾的是,由于时间太短,柠海并没有感觉到,手心上的温度其实是在不断升高的,即使一些天赋异禀的人可以很快挤出眼泪来,迅速让脸颊发烫还是无法做到的。再加上良音吃的是本来就很容易脸红的地狱拉面,没有注意到最初的变化的柠海也就永远察觉不到这份差点暴露的感情了。 不过无所谓吧,反正也就迟早的事。 第十一页至第十二页的内容 柠海这次需要早点离开了,她赶时间。 “这么早吗?” “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做呢,忙死了。你替我做?” “好啊,我陪你回学校。” “算了吧,就会添乱。” “那我什么都不做,就在你办公室待一会。” “待在办公室影响其他老师工作,你要是想回来玩的话,等首考考完吧,那段时间稍微空一点。” 于是,很快的就散了。 良音又追加了一份冰淇淋,她不喜欢吃冰淇淋,一年到头也不会吃几次,而且还大多是在天气寒冷的时候吃。 刚吃过辛辣的东西,舌头还没完全缓过来,又碰上冰凉又甜腻的东西,对于麻木的神经而言是不错的刺激。 走出门时,天色已经沉下,没有星星,只有城市刺眼的灯火。 就如此,蹉跎着,不断地等待着下一次。 之后的一周,火锅。 再之后的一周,良音的生日,柠海抽出时间,全资请她吃了两个小时的自助餐,其中大部分时间良音只起到督战的作用。 再往后,柠海向良音请了假,正是首考的时候,她脱不开身。 于是,终于到了首考结束的那周。 良音背着吉他,出现在学校的大门口。 “喂,快来门口接我,保安不让我进去。” 约莫五分钟后,年轻的女教师一路小跑着赶到了门口,所幸她穿的是运动鞋。 “你刚才把以前的校服找来跟着其他人混进去不就好了。” “保安怎么可能会放一个粉毛进学校啊,我可不想退学了还被那群老东西教训。” 良音四处张望着,就如同她第一次走进这所学校时一样,那是一个下着大雨的仲夏日子,她满怀期待,好奇的眼睛阅读着这所校园可能发生的所有美妙的事。现在,那双眼睛里的期待消失了,转而变为略带一点黑眼圈的怀念。 良音对这所学校本身的好感已经在过去的两年被消耗殆尽,她不怀念这所学校,不怀念在这里学习的日子,她只怀念那两年的自己和朋友们。 当初遇变为重逢时,不论本心是否愿意,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现在正好是下午最后一节课到晚自习前的休息时间,从大门口经过食堂到教学楼,一路上会遇到数不清的人。 不远处,一个中年男性迎面走来,与柠海点头致意。 “冯老师。” “主任。” 良音开始后悔没有戴一顶可以遮住眼睛的帽子出门了。 在那群喜欢教训她的老东西中,这位主任首屈一指。他教过良音一年,良音私下里和他很熟,但是这不妨碍他在维护学校秩序时把良音当成反面典型对付。现在良音更是犯下了高中生罪行中最重的一条——染发,想必已经是在劫难逃。 良音没有说话,往柠海身后躲了躲,企图蒙混过关。 她当时没想起来,作为底层青年教师,柠海也是很怕主任的,现在柠海正处于一个极为尴尬的局面。 就像是老鹰捉小鸡中,小鸡面对老鹰,躲在了母鸡的后面,但现实是,就算母鸡也远远不是老鹰的对手。 “徐良音。” 当然,这种蒙混过关是很成功的。 “啊哈哈……”良音从柠海背后挪了出来,尴尬地笑了笑。 以前主任每每找良音麻烦时,良音大多数时候能搪塞过去就搪塞过去,仅有一两次退无可退时,她才会认真反驳,和主任理论。这次也一样,她也不想一回学校第一件事就是和半截入土的老东西吵架。 然而,主任并没有多说什么,似乎只是太久没有叫她的名字随口一喊,他看了良音一眼,继续按着原来的方向走了。 也是,毕竟她现在已经不归这所学校管了,主任也没必要多管闲事。 再往前,一群良音相当熟悉的面孔走了过来,她们一看清良音的脸,立刻兴奋地冲了过来,把良音团团围住。 “哎,别扒拉我……你们这群家伙……” 面对过于高涨的热情,良音应接不暇。 但是,她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是一种真正轻松的笑容。良音平时一直都是微笑的,那种微笑不能代表她的真心,上一次像这样不自觉地连眼睛都眯成一条缝,还是在什么时候呢? 柠海想起来,良音在高中时,虽然表现得很特立独行,但是从来不缺朋友,她有独特的吸引力。即使在这半年,她渐渐发现良音的灵魂其实是适应孤独的,然而,这不代表她只能孤独地生活,孤独地存在下去。她有自己丰富的世界,也能处理外部广阔的世界,她只是从不邀请外面的人来到她的世界而已,就这样与人保持淡淡的交往。她有很多朋友,但从没有一个灵魂挚友,现在没有,未来大概也不会有。但这又如何呢?她为何一定要找一个人,掰一半灵魂给那个人,来分担她孤独的重量?现在就很好了,朋友不是越深入越好的。萍水之交,酒肉之谈,君子一诺,不过尔尔。 晚自习下课时,柠海在教室外听到从操场传来的吉他旋律,其后是悠扬的歌声。 那是孩子们的歌声,他们将要长大,但现在,此时此刻,他们还只是孩子。 不同音色交织而成的合唱,可以冲破八点半夜空的重压,飘向高处,飘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