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 第1章 《山石》作者:顺颂商祺【cp完结+番外】 文案: “沈先生,山高石险,见字如晤。” 1996年,沈拙清逃出了“旧生活”,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对入校见到的第一个人穷追不舍。 偏偏这个人不但研究石头,而且自己就是个石头!任他从南追到北,都不知道心动。 石头也挺好。沈拙清想,是古代谈论君子美人的常用意象,特别适合李方潜。 * 李方潜:“为什么你的老师要叫我山脉石头先生?” 沈拙清:“因为你高......且硬?”(苦笑) -------------------- 1.李方潜x沈拙清,地科x文学,温柔贴心浪漫不自知攻x痴情忠犬小可怜美人受。 2.非典型破镜重圆,有关舆论,有关距离,有关世纪之交的热望与挣扎。 * “在这南北相似的喧嚣中,总有一天,我敢穿过千山万水,于光下拥抱你。” 第1章 楔子 车道拓了三次,梧桐树绿了又黄。 而n大,作为n市数一数二的高等学府,在即将到来的冬天,也要迎接它第115个校庆。 陆静手中捧着去年校庆时定制的笔记本,对着采访大纲,紧张兮兮地打第四遍腹稿。 说来奇怪,进校研究生会一年多来,陆静少说也为学创部门贡献了十余份稿子,但今天却是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如坐针毡”。 毕竟,即将到来的采访对象,叫李方潜。 李方潜何许人也?曾临危受命赴汶川参加地震断裂带科学钻探获取地震机理的第一手资料,是当年地科院最年轻的副教授和硕士生导师,也即将成为n大最年轻教授之一,刚刚拿下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杰出青年基金......其实如果光提这个名字,除了履历金光灿灿外,倒也没什么值得紧张的特别之处。 陆静之所以如此战战兢兢,完全是想起自己数据记录出错时挨训的惨状。 而这个可称上治学严谨的科研工作者,准时来到了大学生活动中心。 李方潜架着黑色的细框眼镜,虽是很老的款式,但镜腿有一处别出心裁的花纹;白色的衬衫应该有些年头了,但可以从叠印中看出,平日打理得很仔细。 紧张的小记者在桌子下面飞速按着屏幕: [如何优雅地挖自己导师情史?] 陆静一边偷偷打开某乎搜索页面,一边腹诽——好好的校研究生会,干嘛放着科创栏目不办,非要搞什么学术情侣专题,团委陈书记居然还大腿一拍,同意了选题?! ——“提高站位!既要积极丰富,又要情深意重,但主基调还是励志和劝学。” 这是那位陈书记的原话。 当时的陆静看着慈眉善目的书记,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记下要求。 hello?您不如要低调的奢华和五彩斑斓的黑? “心甘情愿”被定调后,部门成员一致想起这位曾掀起轩然大波的李大佬。而采访任务,自然落在了学创部部长兼李大佬弟子的陆静头上。 陆静从本科起,一直呆在n大。因此,她多多少少听说过导师的头铁事件。 据说,约莫十年前,一向很好说话的李方潜突然性情大变。不但向学院行政领导发难,他沉寂了许久的网络账号也一齐诈尸,一度霸榜校论坛。 至于“暴走”的理由,陆静悄咪咪搜索过许多次。但那时的学校新闻传播速度本不比现在,源头帖子又被删得一干二净,陆静只能风言风语中了解到,一切,似乎都和一个人有关。 研究生会诸人当即拍案——科研履历够丰富吧?新晋杰青够劝学吧?为爱暴走够情深意重吧? 以n大的热议传统,这推文一出妥妥10万+,能省宣新部多少工作量!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位有故事的李老师,据说在那一年的怼天怼地后,就开始销声匿迹。甚至连杰青名单出来了都一个访谈不接,公开发言也只草草感谢实验室同仁,缄口不提那位神秘的爱人。 “那为什么突然答应我们采访了呢?”陆静小声咕哝,“总不能是因为我测绘任务完成得好......?” 空调送出的暖风,将大学生活动中心与外界完美地隔开。窗户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透过乳白色的玻璃,可以看到对面体育馆砖红色的墙体。 李方潜抬手扶了下眼镜,眼角眯出几道细纹,“研会现在是陈老师在指导?” 说来奇怪,如今眼镜已经越做越轻巧,李方潜却十年如一日带着老式黑框。明明清明透亮的一双眼,因为镜片折射,看着有些变形,简直暴殄天物。 “您说陈书记啊?没错,这次的选题就是他定的!”陆静点点头,答道。 意思是,如果多有得罪挖到您隐私了,别怪我,怪您老同学。 李方潜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陆静立刻按下录音笔,劈里啪啦介绍完栏目定位,流程式问了许多基本信息和常规问题。 正聊着,墙上电子钟响起嘀嘀嘀的整点报时。 李方潜似乎被这声音吓到了,猛地回头,警觉地望向身后。 看到是一个黑色的计时板后,他松了一口气,眉心的川字也疏解开来,只剩下一点浅浅的皱纹。 “这个表的声音,特别像十多年前诺基亚的闹钟。”李方潜伸出左手,习惯性按住自己的心脏,“你们应该都没见过吧?不像现在的智能机,只能打打电话、发发信息,而且只能存储8条中文短信......” 第2章 而他的左胸口袋下面,透过布料,能隐约看到一个红色的小图案。 陆静凭借自己浸淫网文界多年的经验,轻易捕捉到李方潜望向远方的眼睛里,不同寻常的温柔与期待神色。 十多年前的手机,有故事。 陆静暗暗深吸一口气,索性把大纲一放,问道: “李老师,您别怪我八卦哈,其实大家对十年前那会的事儿特好奇......” 说罢低下头,拿余光瞄李老师的反应,见他并未生气,鼓足勇气继续说:“我们也没找着啥资料,只听说当时您和师母很......出名?但我们也从来没见过,都挺好奇的,所以......嘿嘿,您能不能跟我们分享一下?” “不是师母!”李方潜的笑意突然消失了,正色道。 陆静还沉浸在紧张中,没完全听清,问:“什么?” “不是师母。”李方潜说,“是先生。” “草......”陆静拿出女团级表情管理水准才控制住自己崩坏的嘴巴,“我是说......草该浇水了。” 脑子里却飞快闪过了五十部竹马强强耽美文!再看看平时治学严谨不苟言笑的导师!这是个什么清冷禁欲工科眼镜型男人设啊! 磕cp磕到自己导师头上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谢邀!人在n大!cp之一在眼前! 陆静迅速调整好呼吸,把脑子里野蛮生长的黄色废料甩出去,露出僵硬的微笑,“您先生......一定也很了不起。” “何止是了不起。”李方潜虚虚盯着墙上的反光点,仿佛陷入了美好回忆中,露出欣慰的笑容,“简直是魅力的化身。” 太过分了吧周末虐狗!陆静在心中狂喊,而被腹诽的人却像被打开了开关一样,兀自分享着珍宝,神色里满是骄傲与甜蜜。 “文院的孙乾明老师,你知道吧?连他都说,这辈子就服沈先生。” “哦对,他叫沈拙清。拙贝罗香的拙,两袖清风的清。很好听,对不对?” 温度不断上升,中央空调制热的嗡嗡声也停了。房间陷入寂静后,只剩李方潜带着上扬尾调的嗓音: “许多人会把中间的字错念成二声,他也不纠正,就这么应着。当时我还和人玩笑,哪有这样取名的?又‘浊’又‘清’,但怪顺耳的。” 说着,李方潜淡淡笑了,如春风拂面,吹皱静潭。 其实这话还有后半句,他没说——谁曾想,这名字倒像一语成谶了,到最后浊清黑白,谁也说不明白。 陆静嫌屋里有些热,便打开窗,向外看去。对面体育馆里正要办一年一度的“电影公映”,有衣着鲜艳单薄的女生在露天台上调试设备。 收回眼神,只见导师仍虚无地望着前方,仿佛要穿透她,要去拥抱那个热烈的九十年代。 “说起来,他也是你们师兄。1996届,比我晚一年入学。心性、才华都没得挑。当时文院还叫文学系,没有人不知道他创的诗社。一比啊,我倒像个粗人。” 惹......文院!晚一年!斯文儒雅小师弟x高岭之花大师兄的n大line就这样被我搞到了?! 陆静看着李方潜突然明亮起来的表情,像小孩子炫耀宝贝一般,即便心中万马奔腾也不敢打扰。 她只能默默想着,这样一位才华横溢又情史灿烂的n大前辈,怎么自己从来没见过呢? “李老师,您这说的我可更好奇了,沈先生到底长什么样子啊?”陆静顿时来了精神,连八卦的勇气都足了几分。 李方潜笑着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递给她看。 那是翻拍老照片存下的电子档。表面有些斑驳,边角处也略泛黄。沈拙清白衣黑裤,明眸皓齿,眼睛里是燃烧的晚霞,站在红色底板前,笑得灿烂。 陆静接过手机。 只见照片上的人脸颊微红,刘海被风拂起。眉毛不浓,嘴唇轻轻抿成上扬的弧度,下颌棱角若隐若现。 陆静只觉扑面而来的恣意青春,整个房间似乎都亮堂起来。 啊啊啊这是什么烂漫少年啊!导师你太不厚道怎么可以私藏帅哥!师门聚餐都舍不得带是怕我们移情别恋咋地!学生就不配看大美人吗! 李方潜根本没料到陆静在心里坐了多少回云霄飞车,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窗外。 随着冷空气漫进屋子,窗户上的水汽渐渐消散了。乳白色缓缓退却,露出越来越清晰的玻璃。 透过慢慢消退的雾气,李方潜仿佛看见窗外,一辆二八大杠叮铃铃的骑过去。 前座人奋力瞪着单车踏板,链条哗啦作响,风将上衣吹成飘扬的风帆。余晖在单车上流转,像此去经年的霓虹与流岚。后座的人小心翼翼抬起手,轻轻按住那被吹得鼓起的上衣。 “方潜,晚上想吃什么?” “怎么每次都是我定啊?这次你选!” 两个人有说有笑从石板路骑过,影子被夕阳和晚风拉得很长很长。 - “对了,这是那年新生入学照。”李方潜回过神来,却依旧忍不住伸手,碰了碰映在玻璃上的人影。 “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作者有话说: 这篇关于世纪之交的挣扎或热望。 上卷就写写校园,讲讲九十年代的年轻人,在十七章之前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冲突或虐点。 下卷会比较拧巴,苦是肯定的,但我会尽量把苦中作乐编排得浪漫一些(?) 第3章 总之,前期节奏比较慢,回国后的章节里矛盾会多一些,进度条放这儿大家自行排雷好了(躺平弃疗) 其实我也想过选择更戏剧化一些的开场方式,最后还是决定先写一写现世的n大。可能这种温吞的铺垫不会有太多人有耐心,但我一般全文存,所以不管有没有人看都会坚持发完哒,先在此谢过(nn) 或许撒个娇(?)能求到海星和收藏嘛!希望大家多多提意见昂! 第2章 一路向南 大客车沿着中山大街一路向南,路过对称分布的石狮子,缓缓驶进校门,柏油大道上方拉着红色的欢迎横幅。打开车门,新生鱼贯而出,冲向热气腾腾的新生活。 沈拙清拖着又大又重的蛇皮袋,一步一停跟着人流走。 “先拍照......” 沈拙清脑中过着入学流程,自言自语。四下看了看,见西门角落有一处排着长队,站满了提着大包小包的新生或家长,队伍尽头还摆着照相机。心想这便是了,于是拖着袋子,蹒跚走去。 虽然日薄西山,但化了的柏油泛起热气来依旧很凶,没一会儿,沈拙清身上就汗透了,再加上独自搬了许久重物,手也开始酸胀,排队时说不出的烦躁。 “同学,擦擦吧。”身边突然递来一条毛巾,那双手指骨修长、骨节分明,沈拙清诧异地抬起头,不小心碰到了来人的眼镜,对上镜片后一双潋滟含光的眼睛。 李方潜看沈拙清怔在那没有动作,以为他是担心卫生问题,便又往前递了递,笑说:“毛巾刚拿凉水洗过。你这汗都往下滴了,待会怎么照相啊?” 沈拙清反应过来,赶忙说了声“谢谢”,又自我介绍了姓名、系别,便接过毛巾擦脸。他闻到一股洗衣粉的香味,毛巾触到皮肤,像被挠了一下似的,凉意从脖子蔓延到全身,一直沁入心脏。 “谢谢,凉快多了。你住哪儿?毛巾我到宿舍洗完给你?” “不用,今天太阳毒,我这儿给你们备了好多条,擦完直接给我就行。” 听罢,沈拙清也不坚持,还完毛巾后,目光追随着李方潜直到队伍起点。 这个人,个儿高腿长,跟自己差不多高,气质像列松一样挺拔;五官刀刻斧削,眼睛清亮,即便是在镜片后面,仍能照出流光夏阳。沈拙清开始搜刮肚子里那些夸人好看的诗句,囫囵全套在李方潜身上。 排到沈拙清时,心里的烦躁已经压下去大半了,不知是毛巾还是背诗的功劳。笨重的照相机上还盖着红布,看着就热。沈拙清大步走到底板前,照完就要走,只听身侧李方潜喊了一句: “欸你等会——沈拙清是吧?怎么不穿校服?” 李方潜站在照相机旁边,本在和一位家长聊天,回头瞥见沈拙清的模样,赶忙瞅了一眼资料表。找到沈拙清的名字后,迅速过了一遍信息,目光在“家庭详细情况”那张纸上停留许久。 看不出来,这个有些瘦削、蓝衬衫洗得发白的少年人,竟然是梨园名家之后。 “入学照要留四年的,大家统一都穿校服拍。” 沈拙清眨巴了下眼睛:“啊?我还没领校服。” “进门就该有人带你领啊,物发处怎么回事......”李方潜咕哝着回头望了望长队,这要是领完校服再重新排,非得中暑不可,索性脱下了自己的外套,递过去道,“你别嫌弃,先穿我的拍吧,过会我再带你去领——不然你这一下午啊,就光排队了。” 沈拙清接过道了声谢,接过校服套上后,笑着说:“还挺合身。” 对方点点头,便继续和家长聊起来。裸露在外的手臂沁出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沈拙清赶忙跑回照相机前,调整好呼吸,朝镜头露出灿烂的笑脸,眼睛眯成新月形状,皓白的牙齿齐齐露出,被夕阳染出暖色光晕。 相机“咔擦”一声,吸引了李方潜的注意。他转过头,正好看见沈拙清尚未收起的笑容。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蝉鸣,嘈杂的攀谈声,又一辆客车载着欢声笑语和满车青春鸣笛而过。而这些,都成了“咔擦”快门的背景音,被永远定格在少年人被风吹起的刘海上。 - “这儿是食堂,咱每月有36斤额度,1块2可以选两个肉菜,几毛钱能来盘炒青菜,主食有肉龙、油饼、馒头、花卷——但是记得别赶着下课点去,人多,抢不过的。” 李方潜一手资料表、一手校服,带沈拙清领完物资后,又把他带去生活区,开始一件一件地交代。 “这是晨跑卡,n大传统,大四之前,每天早上6点到8点之间,需要去楼下登记。” “照片大概一周后会给你们,你贴卡上,到时候给学生干部看一眼、签个字就算登记过了。”说罢狡黠一笑,“当然,你也可以登记完再溜回去睡觉,不会有人管。” “公用电话也在宿舍楼下,每天十分钟,稍微超时一点也没关系,就是后面排队的人可能会着急。” 沈拙清一路上默记着这些提示,转眼间就走到了宿舍区,见楼幢分片而聚,便开口问道:“宿舍是按系分的吗?” “对,不过有的系人数少,难排开,就和其他系混住了。”李方潜说罢想起刚见过的资料表,笑道,“比如,你们系就住在我楼上。” “真的?”沈拙清面露喜色,连音调都抬高了,“你哪个系?楼下哪里?” 第4章 “喏——”李方潜站住脚,往标号6的楼幢努了努嘴,“地科系的,三楼第二个窗子,放了花盆的那个。” 说罢将沈拙清的蛇皮袋轻轻放下,微微喘着气:“行了,送到这儿。我校门口那还有事儿,等忙过这阵子再找你聊。” 沈拙清点点头,又道了声谢,复又独自拖着蛇皮袋往宿舍搬。台阶虽不高,但东西实在太重,没一会儿汗又把衣服浸得透湿。沈拙清自个儿走着,不禁怀念那个冰凉的毛巾。 竟然能想到给新生准备降暑的物品,这个师兄......未免也太心细了吧?沈拙清想着,才反应过来自己忘记问那人姓名,不禁懊丧不已。 - “哟——又来一个!” 沈拙清没能走神太久,就被一声清亮的少年音打断了思绪。他转过头,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下铺钻出来,眨巴着大眼睛,似笑非笑对他瞅着。 沈拙清点了点头当作回应,一个使劲把袋子拖过门槛,开始解绳。当时沈母为了让东西不散,足足系了三圈,又扣了个死结,解起来麻烦得很。 “你这得解到啥前儿去啊?来,明哥给你个剪刀!” 自称明哥的人开始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个指甲剪,递给沈拙清,“我叫孙乾明,以后交我明哥就成,你叫啥?” 沈拙清听着这一口浓厚的东北口音,心想这人看面相怎么也不像比我大的样子,不禁笑了出来。 “沈拙清。” 说罢小心翼翼剪开绳扣,一样一样往出拿东西。 “你带这么多书来干啥使?!”孙乾明见他一连拿了一分多钟,都是各种大块头书,不禁咋舌,“书非借不能读也。咱学校有n市最大的图书馆,你知道吧?” 沈拙清笑说“习惯”,见书都拿完了,便一股脑儿把剩下的东西都倒在桌上,哗啦啦散了一地。 他带的东西实在不多,好在被罩、床单、暖壶等物资学校都有分发,虽然质量不很好,但反正这个季节也用不太上。 沈拙清把被子当作床垫,堪堪铺在床板上,被罩索性当凉被盖,暖壶的盖儿摆在桌上装水用。 孙乾明简直看不下去,一把拦住沈拙清说:“不是,你好歹去买个瓷缸吧?二刘去小卖部了,咱现在去找他,顺便你也买点日用去。” “二刘是谁?” “另一位弟弟。” ......到处认弟弟是什么毛病? “行吧。”沈拙清无奈叹了口气,伸手撤下刚铺好的“床垫”,重新盖上暖壶盖,“那走,见见你这位弟弟。” - 孙乾明这娃娃脸是在当不了刘柳的哥哥,但这位宿舍年纪最小的人偏偏格外介意年龄,硬要当大哥。怎么办呢,两位真大哥只好宠着。 刘柳穿得很朴素,正一手一个大牛皮纸袋,拎得费劲。看到跟在孙乾明后面的沈拙清,刘柳赶忙拎起袋子招了招手。沈拙清被这个滑稽的姿势逗笑了,也挥手回应。 “这儿东西都被买空了,我抢了好一会儿。你要买啥?架子上没有你直接从我这儿拿就行。”刘柳很自然地分了一个袋子给沈拙清说,“咱们宿舍本来还有一个人,但是他家就在n市,平时不住咱那。所以,现在咱算是人齐了。” 刘柳的乡音很浓重,但口齿很清晰,很努力地在发普通话。 沈拙清点了点头,进小卖部扛了条便宜的床垫,拿上最普通的瓷缸,挑了些雪花膏之类的日用品,装进刘柳的牛皮袋里一起带走。 那时的物价虽低,但购置一番后,也用出去一小半生活费。沈拙清默默盘算剩下的钱,决定将每天的用度下调一些。 “咱等会收拾完宿舍,一起去吃个饭?”孙乾明提议。 “好啊,我想尝尝附近的食堂。”沈拙清记起李方潜的嘱咐,补充道,“咱抓紧吧,到了下课点可能吃不上了。” “明天才统一开课啊。” “对哦......” 一行人说说笑笑回到宿舍,从里到外刷洗了一遍,累得瘫在床上。 刘柳住在上铺,又实在不想攀着铁架子上去,趴在桌上大口喘气。 “还能走不?再不走,饭真没了。”孙乾明年纪小,体力恢复得很快,半推半搡的催着另外两个人去食堂。 第3章 入会 n大历史悠久,因此建筑内部都有些泛旧。 食堂墙体斑驳,天花板上吱吱呀呀转着吊扇,打饭窗口摆着好几辆大推车,油光锃亮的铁盒子区分开不同菜品。 此时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三个人站在剩菜面前东瞅西瞅,不知道选啥。最后沈拙清只好就近挑了两个菜,提前去找位置坐下。 沈拙清环视一周,想找个角落坐下,却在墙角看到正在吃饭的李方潜,赶忙走上前,问道:“师兄一个人吗?” 李方潜看清来人后,把包挪到一边,指了指对面说:“是你啊,怎么才来吃饭?” “刚收拾完宿舍。”沈拙清就势坐下,朝远处挥了挥手,“我还有同学跟我一起,不介意吧?” 孙乾明自来熟得很,见到李方潜立刻喊道:“李师兄!”说罢还给另两个人介绍,“李方潜师兄,地科系大二,早上给我拍照来着。” 李方潜立刻接过话头:“那看来你们都认识我了,也好,这顿饭啊,谁也不尴尬。” 说着,他用那种习惯性的微笑,介绍起食堂的菜品和生活区的注意事项,事无巨细。 第5章 沈拙清一边听一边挑出碗里的青椒。他不爱吃青椒,却能借它调味儿,平时嫌麻烦索性也就不打这种蔡,偏偏这会儿食堂里就剩下那几种,挑起来麻烦得很。 其他两个人还在兴奋地聊着什么,只有李方潜见状,不动声色把一只空碗挪到对面接着。沈拙清愣了一下,旋即抬起头,冲对面的人笑了笑。 “师兄迎新忙到现在才吃饭吗?”刘柳见整个食堂只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问道。 李方潜点点头:“不饿,中午吃得饱,我留在后面收个尾再吃饭。” “有点辛苦......”孙乾明“啧啧”两声叹道,“看来学生会不能进。” 李方潜笑着打趣他:“别啊,我这还有招新任务呢。你想想,纠察队也是学生会轮值,天天晚上突击抓人,刺不刺激?” 吊扇还在慢悠悠转着,带出来的风吹在身上仍是火烧火燎。此时的食堂已经只剩零零星星几个人,盘中菜也被三筷两下夹得差不多了。三双兴奋的眼睛齐刷刷盯着李方潜,听他从校史讲到学院八卦。 听着这些故事,沈拙清把装满了青椒的碗挪到一边,眼睛一直盯着那个侃侃而谈的人。这是他入学后见到的第一张脸,也是把美好n大尽数呈到他面前的人。 他脑海中浮现出一间堆满了杂物的屋子。熏人的热气中,母亲用喑哑着告诉他,再累也不能停,替我们家去看看新生活。 新生活。 左边是李方潜平和而有力量的声音,像电流一样,滋滋地穿过耳朵。沈拙清抬起头,看到沉淀着油烟污渍的天花板似乎染上了彩色,画笔是名为“希望”的往后余生。 - 李方潜关于入会的劝说最终以孙乾明的插科打诨而告终。四人聊完,天已经全黑了。黑夜席幕,繁星其上,路灯忽明忽暗,有细碎的蚊虫趋光粘着灯泡。 从食堂到宿舍楼需要穿过一条林荫道,道旁据说是明朝留下的梧桐树。 树下三三两两聚集着夜谈人,晚风送来王小波和汪曾祺,鼓楼顶上飘出费翔的歌声。有情侣牵手嬉闹,推推搡搡来到墙边,忘情拥吻。有人骑单车而过,朝他们吹着口哨唱着歌。 沈拙清站住脚。想想高中时昏天黑地男女隔离的日子,眼前这一切,简直美好像一幅画。 而爬山虎、林荫道和李方潜,是n大这块画布上最浓烈的油彩。 入学的第一堂课是必修,但是班级人不多,跟高中动辄乌泱泱一屋子人比起来,整个教室算得上空旷。 教室的桌子不知被谁撤掉了,椅子也围成一圈,现在还空无一人。沈拙清站在门口,正犹豫着是不是走错了教室,忽听后面一声咳嗽,赶忙转过头。 一位年近半百但气度绰约的中年人朝他走来,点了点头。沈拙清认出,这约莫是现代戏剧的授课老师,郑钦译。他礼貌问了声好,便找地方坐了下来。 沈拙清高中时就读过郑钦译的剧本,甚至瞒着母亲王霞偷偷攒钱去最近的剧院,为了省钱又走了十几公里回家。真人在前,还成了自己的授课老师,原先那种不真实感又朝他涌来。 没想到,开课后的郑钦译连教案都没拿,径直走到围成一圈的椅子中央,笑道:“咱今天不上课,聊天。”说罢扇子一合开始传,玩儿似的随意叫停,停到谁就让谁起来说两句。 能来n大学戏剧文学的孩子,张口夏衍闭口莎士比亚是常规操作。郑钦译就在众人中央,静静听这帮孩子谈古论今,不时露出一抹不明所以的笑。 沈拙清爱极了这种氛围,站起来从九山书会聊到百花齐放,从天赋悲悯聊到现世喉舌,对喜欢的剧作家如数家珍。身边不时响起叫好声,看着同学开始燃烧的眼睛,沈拙清自己也开始热血沸腾。血液冲上脑子,连大脑运转速度都变快了,最后几句竟是平仄讲究、对仗工整,颇有点七步成诗的味道。 等兴奋的孩子们渐渐冷静,郑钦译才缓缓拿回扇子,晃了晃说:“希望十年后,你们依旧热血不凉。” - “你刚刚那一大段讲得太好了吧!n大居然没有文学社!咱赶紧开一个啊!”刘柳的热情显然没“凉”,下课后仍然抓着沈拙清一阵摇晃,“或者诗社、戏剧社都行!咱拉一帮人来!” 少年人的热情来得快,但要开一个诗社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好在刘柳还知道需要先找思教老师批。 于是沈拙清被拉着来到了办公楼。 不得不说,n大的建筑从外观看,虽然到处都透着古色古香,但内里就有些陈旧了。办公楼的某些角落甚至有些渗水,搪瓷盆放在墙脚下,水落在上面发出咚咚的声音,盆底金鱼图样被砸出个小坑。 思教老师姓陈,去年才从n大政治学系毕业。毕业就直接留校,走了行政岗。 年龄相近,说起话来也更亲切些,因此他的办公室通常都挤满了来办事的学生。 沈拙清来时也不例外,门半掩着,掉漆的木板门上挂着“请勿打扰”。 “要不下次再来?”沈拙清朝刘柳比了个口型,后者显然不愿意,拉着他直接在走廊坐下。 等了大概五分钟,里面依旧没有动静,刘柳有些心急,凑到门缝往里瞅。沈拙清觉得有些不妥,便往后拉了他一把。 “你知道里面是谁吗?”刘柳却突然笑了,朝沈拙清比划,“看起来跟老师关系还挺不错,真是人精儿,哪哪都有他。” 第6章 沈拙清摇摇头,问是谁,只见对方又比了个口型:“李方潜,那个师兄。” 怎么哪哪都需要他,学生会真这么辛苦吗?沈拙清想,也不由自主往门缝看去,结果门突然被一把拉开,李方潜一脸诧异出现在他们眼前。 “你们也来找陈老师?”李方潜很快调整好表情,说,“不好意思,不知道你们在等,聊的有点久。” 沈拙清连忙摇摇头:“没有的事,我们刚到,就是来问新办个诗社需要走哪些程序。” “诗社?”李方潜最终还是没绷住表情,音调微微上扬,“你们想开新社团啊......” “怎么了吗?”刘柳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就像被泼了盆冷水,失落问道。 李方潜想了想措辞,开口说:“倒不是不可以,就是要准备的材料很多,走流程也很慢。而且你们是新生,审核可能没那么好过。” 说罢又顿了顿,补充道,“如果喜欢文学、艺术的话,可以来我们部啊,资源全、受众广,还不用去准备乱七八糟的材料。” 三两句话,沈拙清突然就明白了自己与这个人的差距在哪。他和刘柳还脑子一热、流程没搞清就跑来办公室傻等呢,师兄就已经游刃有余地和老师谈笑风生了。但李方潜的处事却并不让人生厌,反而能给所有人一种被照顾到的感觉。圆滑却不世故,这是沈拙清十几年来都没学来的。 沈拙清做事是由着性子的,就连当初选这个专业,也是因为他喜欢n大文院一位老师写的戏。沈聪也宠着他的小性子,但王霞就经常责怪他太不会“做人”,做事老是热血上头。而眼前这位只大一岁的师兄却能短短时间想好利弊和替代方案,熟知学校各个角落,甚至给每一位新生都留下很好印象。 想必跟着他,能学着成为更被王霞喜爱的孩子吧。这样想着,沈拙清欣然应允:“好啊,怎么报名?” - 兴致勃勃的“干大事”突然变成“被策反”,这让刘柳闷闷不乐了一整天,连沈拙清打来热腾腾的肉菜都没理。 孙乾明见状,无情嘲笑了一番沈拙清为美色所惑出卖灵魂。 沈拙清瞥了他们一眼,舀了口饭,便径直下楼给家里打电话。 排队的人不多,但无处不在的蚊虫叮得难受。沈拙清家在北方b市附近,那边九月早已穿上长袖外套,哪里受过这种瘙痒难耐。没一会,整个腿已经红肿一片,又痒又疼。 终于轮到他时,想好的词几乎全都被抛到脑后,整个感官都被瘙痒占据了,只是随口应允着:“你们吃过了吗?”“我这边挺好,饭菜不错,嗯,您放心。” 王霞那边似乎没什么要问的,寒暄几句便要挂,甚至叮嘱他,没什么事可以不用每天都打,省一些话费。 沈拙清一一应着,临挂电话时才问道:“爸身体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拿钱吊着。” 沈拙清听到电话那头一阵忙音,叹了口气,给后面排队的人让位。 本来想去小卖部买些风油精,但想起王霞的担忧话费的语气,还是抬脚直接回了宿舍楼。 - “沈师弟?”李方潜正好从楼里出来,看到他便打了个招呼,还向身边人介绍道,“戏剧文学的新生,沈拙清,马上要进我们部了。” 旁边那位高高瘦瘦的男人听言,朝沈拙清笑了笑:“陈放。我找他打球来着。” “这就是你们上次要找的陈老师。”李方潜补充道。 沈拙清没见过思教老师,赶紧欠身问好,手上实在忍不住痒,弯腰挠了挠。 李方潜见状,朝陈放示意自己离开一会,转身就进楼,走前还提醒说:“师弟,你等我一会。” 沈拙清只得尴尬站在原地,跟陈放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大约1分钟后,李方潜从楼上跑下来,微喘着递给沈拙清一盒药膏,调整了会呼吸。 “这会儿n市蚊子毒得很,越挠越肿,回去抹点这个,很快就不痒了。” 说罢,李方潜招呼陈放往体育场方向走。沈拙清怔了许久,呆呆看着那盒药膏,觉得手心的温度愈来愈高,血液回流到心脏,胸腔里砰砰乱跳。 直到心跳平复了,沈拙清才回头望向体育场几个看不真切的身影,喃喃:“糟了,怎么连谢谢都忘记说。” 第4章 n大传统 一个月不到,沈拙清就又一次和陈放打了个照面。 n大历年来都会张罗迎新舞会,但日子有些尴尬,快到年底才办,“迎”得也不知是哪门子“新”。而作为刚刚从竞争者中脱颖而出的新部员,沈拙清被迫和这位年轻思教老师对接起舞会的筹备工作。 “经费有限,布置的材料尽量都从仓库领,但不能太寒酸。教室有点老,但看起来一定要新。” 陈放只扔下这两句话就约其他人打球了,留沈拙清和李方潜哭笑不得。 李方潜无奈耸耸肩:“n大又一传统:经费可以缺,舞会不能不办。” 继“晨跑卡”之后,沈拙清再次感叹n大的传统是真独特。 “那我们......怎么办?” “以一当十。” 说着李方潜打开了仓库的门,瞬间积灰就从门框上掉下来,呛得二人一阵咳嗽。 说是仓库,其实就是一间不住人的宿舍,床铺全改成了衣架,角落里堆着好几个大木箱,拿蛇皮袋当盖布,杂七杂八的散落着一些古早装饰品。 第7章 李方潜吃力地拖开一个箱子,被飞尘迷住了眼,一时间眼泪直流。 “没事吧?你手别动,我看看!”沈拙清一个箭步上前,拿衣服擦了擦手,托起李方潜的脸查看。 情急之下,距离有些太近了,他甚至能看到李方潜脸上细细的绒毛在阳光下晶莹剔透,长长的睫毛投下半圆形的倒影,印在眼睑下,像一把小扇子。 李方潜的瞳仁很黑,但因为迷沙整个眼睛布满了红血丝,下睫毛被泪水浸润得湿漉漉的,沈拙清甚至能感受到温软的皮肤。 “......” 意识到行为有些唐突,沈拙清赶忙松开,有些尴尬地假装搬箱子。 李方潜倒是毫不在意,继续按了会眼皮后说:“没什么事儿,就是沙子迷了眼,冲出来就好了。” 沈拙清“嗯”了一声,便低头开始找材料。 箱子里杂物一层压一层,费了好大劲才掏出几个有用的。 “很热?”李方潜正在翻衣架,回头看到沈拙清通红着一张脸,便问道,“需要开电扇吗?” “还好,不热。”沈拙清拿手摸了摸脸颊,摇摇头,抬头看天花板上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吊扇,笑道,“它要是一打开,咱俩都得吃灰吧?” - 饶是二人翻了三个小时,仍旧没能完成“我为n大省经费”的任务,在透支了几条小灯带和彩纸后,才终于达成了陈放的改造目标。 老教室的墙体被手写标语遮住,文艺部的人在天花板角落都挂上了五颜六色的剪纸,贴完窗花后,疏影投射在地面,和星星点点的灯光相得益彰。 木桌被他们搬去了走廊,摞得高高的,前排的木椅也被换成了马扎,靠墙围成三大圈。教室中央便空出了一大片水泥地。 正上方吊扇依旧吱呀吱呀转着,正好可以吹动起舞的裙摆。 李方潜看陈放还算满意的表情,终于松了口气。 于是,目前唯一的问题就是,到时候需要两位高年级的同学来教跳舞。李方潜听闻赶紧往门后开溜,生怕陈放又想起他。 怕什么来什么,陈放就跟预料好似的,直接抬脚拦住了去路。 “我说李师弟,教女步的已经选好了,就方寻怡,你同门。你忍心让人女孩自个儿周末加点吗?” “忍心。”李方潜语气冷淡。 “啧,怎么这么不懂怜香惜玉呢?”陈放不正经起来,简直让人怀疑他怎么做的思教,“你该不会是想自己教女步吧?要不,你跟你师妹商量一下,你俩换换,她教男步?” 李方潜心中默念了十遍“尊师重道”才忍住没顶嘴,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这等好事,我得让给陈哥。到时候您亲自上场,保证万人空巷!” 陈放抬脚轻轻踢了下李方潜的腿,笑骂了两句。 - 当然,李方潜最终仍没能逃过制裁。 男生和女生在相邻的教室,桌椅全都搬去了走廊。虽然学舞步的人可以选择任意一个周末来,李方潜和方寻怡却得每个周末都在教室里待命。 502宿舍三个人就选了个不那么热的天来。说是学舞,其实也就想着能认识些新人、聊聊天。 但沈拙清却径直拉着舍友来找了李方潜。 “噗——师兄,你这一身......太靓了。”孙乾明朝李方潜比了个大拇指。 李方潜以手扶额,不好意思地说:“陈哥非叫我穿这身。我哪儿会啊,大家就跳着玩儿吧。” 沈拙清看过去,只见李方潜穿着修身的黑衣黑裤,胸前有闪耀又夸张的图案。虽是俗气的设计,却被他穿得长身玉立,透过薄薄的衣料还能看到微微鼓起的手臂线条。 “那哪行!”孙乾明的大嗓门打断了沈拙清的思绪,“我们宿舍全指着你带呢——欸,二刘人呢?” 孙乾明一手勾着沈拙清,突然发现刘柳不见了。 沈拙清也张望了一圈,指了指窗外。走廊里,刘柳正对着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纤细背影,笑得正开心。 “嚯,找小姑娘去了啊。”孙乾明本着不坏舍友好事的原则,朝沈拙清狡黠一笑,“他俩看起来还没成。你今天就跟着哥,别过去给二刘添乱啊!” 李方潜笑道:“那正好,你来教他跳舞,我去歇歇脚?” 没等孙乾明开口,沈拙清便冲到李方潜身边,很嚣张地向孙乾明表示自己站队完毕。 - 留声机咿咿呀呀地转着,碟片里是当时经典的舞曲,有很明显的节拍和含糊的单词。 “放松,并脚的时候慢一些。”李方潜一手托着沈拙清的右臂,一边弯腰敲了敲他的左腿,“不用这么紧张,我又不是小姑娘。” 沈拙清回了句“不紧张”,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正好李方潜帮他调整完体态,直起身,侧脸落在他的眼睛附近,突然放大的画面挤占着脑海。 正看着,李方潜突然转头望向他,灯光在镜片上一闪而过。 反光晃过去的瞬间,沈拙清好像看到山川湖海在眼中快速陷落,轰隆隆的声音在脑中响起,不知为何,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天也不热啊,怎么还出汗了。”李方潜说着掏出个手帕递过去,笑道,“跟我学都紧张成这样,舞会真开始了,你不得把人小姑娘吓跑啊?” - 断断续续教了三周,李方潜才从教学中解放出来,准备起正式的舞会。为了防止有人落单,他特意在进门前放了签,随机配对。 第8章 二刘的疑似情感萌芽没能引起孙乾明的注意,而这个不知会抽到谁的编号却让他紧张了很久。 孙乾明抽到的舞伴,在舞会开始后好一会才出现。一袭修身红裙,脚上一双时兴猫跟儿鞋,踩得水泥地哒哒作响。 少女腰肢纤细,动作柔软,丝毫没有半点不自在。大大方方升降、倾斜、摆荡,倒是孙乾明笨拙地踩到她好几下。 “完了完了完了......”孙乾明暗暗掐了自己两下,“皮鞋还挺难买的,而且踩一下得多疼。” 不觉间舞步更乱了,孙乾明只得跟着对方的脚步勉强挪着。 随着一曲终了,一屋子的少男少女,带着羞涩开始游走,身边的舞伴换了一茬又一茬,原本有些拘谨的气氛渐渐热烈开来。 留声机里传来kiss waltz,有人热切邀请着某位美丽的女士,有人张望寻找上一曲的舞伴。 - 李方潜坐在角落里,听到伴奏放到第10个小节后,便起身离开。 没想到,走廊上还有一个身影,抬头望着夜空,校服被晚风吹得鼓起,身板衬得有些单薄。 “沈拙清?” 被唤到的人倏尔回头,眼睛随着屋内的灯带一闪一闪,像极了身后的星星点点。 “怎么不跳啊,我还特意给你们都编了号。”李方潜走到他身边,背靠着栏杆。 沈拙清也转过身,和李方潜一起背对夜空,说:“师兄不也出来了?怎么不给自己也编个号?” “总人数是单数啊,我只好牺牲自己了。你以为呢?”李方潜苦笑道,“结果某人还不领情,这下好了,又成了单数。” “不会,刘柳也临时有事没来,还是双数。放心,没人落单。” 天气转凉,灯光流转,暮色四合。沈拙清看到李方潜的手指随着三拍敲打着栏杆,敲击声被教室里传来的圆舞曲掩盖。 这间教室办过4届迎新舞会,在求知和渴望中走过了23年,沐浴过烈火和暴雨。而此时,它默默注视着百余个跳跃的年轻身体。 和两个在晚风中愈靠愈近的灵魂。 如果不被打断的话,沈拙清觉得,他甚至可以在身边人的眼睛里一醉方休。 但孙乾明显然是破坏气氛的好手。 “哎呀妈呀!可算找到了!李师兄你搁这儿呢!”孙乾明急匆匆跑出来,抓着李方潜的手臂晃动,“那个!穿红衣服的妹子!你认识对不?” 李方潜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位腰肢纤细的红衣少女在旋转起舞,黑发如瀑,随着舞步轻轻摆动。 “嗯,我同门。方寻怡。” 得到答案后,孙乾明神神秘秘的走了,沈拙清仿佛猜出他的小九九,无奈摇了摇头。 李方潜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望着沈拙清,不知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说: 沈拙清你脸红真的只是因为热吗(我不信!) 第5章 丛林诗社 戏剧文学课程虽不多,但华尔兹显然不是生活的全部。迎新舞会后的两个月,沈拙清几乎都被考学占据着。郑钦译看起来轻松随意,但对待剧作毫不马虎,上个月,沈拙清的独幕剧,在课上研读时几乎是被公开处刑。 从此以后,再短的台词都修上几遍、再自己演上一轮,成了沈拙清的习惯。这样一来,时间就不够用了。 他不禁佩服李方潜。地科系的科研压力是出了名的,李方潜又跟了位治学极严的导师,不知道哪里来的时间,还能把生活上色地如此鲜艳。 在完成最后一篇戏剧作品鉴赏与批评后,沈拙清终于能缓口气。 走出图书馆时,恍然发现,蝉鸣声早已销声匿迹。 而斜日穿过林荫,微凉渐入梧桐,沈拙清在一片金黄中漫无目的的走着。远处鼓楼不知名人家换掉了费翔,最近似乎偏爱小虎队。 不知不觉,走到了礼堂,只见人头攒动,似有什么活动。沈拙清凑上前,看到鲜艳的画报上写着片名、主演和上映时间。 这就是传说中的n大又一传统吧。沈拙清想着,也挤进了人潮中。 - 礼堂内。 光影投在幕布上,丁达尔效应让一点点飞扬的毛絮都清晰可见。银幕上是万水千山、浩浩山河,须臾间千军万马滚滚而过;台下是窃窃私语、恣意少年,抬首间真情实感倾囊而出。 “这谁选的片子?等了两个月就给我们看这?” “节奏乱成这样,煽情全靠喊口号,样板戏都没这么拍的吧?” “选片人读点历史再来放可以吗?期待很久了,公放电影一学期也只有两次啊!” ...... n大学生一向敢言。本来半学期一次的公放机会就难得,刚刚经历电影黄金年代的学生们,眼光都挑剔的很。不一会儿,窃窃私语就放肆开来,从选片人到思教处骂了个遍,甚至有人提前离开。 到最后,离场出口已是人声嘈杂,慢慢盖过片尾的轰鸣和口号。 而沈拙清,则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沉默却熟悉的身影。 “看,n大又一传统。”李方潜也发现了沈拙清,和舍友道了别,从后面赶上他。 后来沈拙清才知道,所谓独特传统并非指公放电影,而是放完后足以延续两天的讨论和争议。 这次正赶上考学期,因此讨论的气氛已经弱了许多,上半年甚至出现过放到一半因群情亢奋临时换片的情况,学校无奈将放映时长足足延长了一个半小时。 第9章 沈拙清“嗯”了一声,想了想又说:“但我其实觉得大家说的挺有道理。” “谁说不是呢?”李方潜笑道,“最近两年选片人变成xx院一位老学究,电影风格都吊诡的很,我倒是宁愿自己去机房——欸,你去过机房吗?” 沈拙清摇摇头,说最近除了图书馆和食堂哪儿都没功夫去。 又想起那位骂老学究没读过历史的仁兄,沈拙清不禁笑出了声。 - 彼时,电脑仍是十分奢侈的物品,n大虽然活动经费上克扣得可以,却斥巨资购置了当时最先进的主机和几十个终端。 但是学生们对于电脑的学习热情太高,因此非课程时间,需要购买和提前登记才能获得额外机时。 沈拙清跟着李方潜做好了登记,看着眼前一个个黑色大块头,露出茫然的神色。 主机内闪烁着黄蓝的光,嗡嗡的运行声听起来丝毫不嘈杂,反倒成了心跳的背景音。 李方潜动作极慢地教他打开主机、显示屏,一一介绍鼠标、键盘的功用。 “这些,你们下学期应该就会学,但是早一点接触总没坏处。” 说着李方潜打开网页,过了好一会,新上映的几部影片信息才跳出来。厚重的显示屏转了转,呈给沈拙清看。 屏幕看起来一闪一闪的,五颜六色的条目映入眼帘。 沈拙清知道,随便点开一条,便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而在现实里,有一个人替他连起了这道走向海洋与宇宙的通途。 “《风月》?”沈拙清小心辨认着那些文字,喃喃道,“张国荣啊。” 李方潜点点头,笑道:“如果不是怕给自己找事,我都想跟陈哥申请,下次选片由学生会来轮值。” “申啊。”沈拙清前后摇晃着座椅,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咱一起选。” 李方潜半开玩笑地瞅着沈拙清,心说这活还真有些吃力不讨好。 “要是真申上,到时候,我恐怕就成新的讨伐对象了。” “怕什么,陪你啊。”沈拙清依旧目不转睛盯着屏幕,无比自然地说。 - 这天入夜,长江的支流横跨n市,奔涌向前。 河道旁是始建于宋的楼台遗址,在那场人尽缄口的浩劫中,一炬成灰,只剩下残垣断壁。 再往西是鼓楼,墙体不知爬了多少年的爬山虎,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而更远处有微弱的灯光,从还留着脏斑的玻璃窗中透出来,时隐时现。 那是6号宿舍502室。 沈拙清把开学时本想用来当床垫的棉被上撒了些水,平平铺在地上,充当隔音地毯;刘柳也把学校发的被子拆了,掏出棉絮塞在门缝中。二人鬼鬼祟祟找来几张过期报纸,用浆糊抹了一层搭在玻璃窗上,隐隐还能透过光看到镜像后的大字: 《超级计算机在美问世》。 刘柳把窗户推开,脑袋伸出窗外,透过报纸做的窗帘往里看,确认不怎么透光后,放心拉上窗。 “这下纠察队总不会发现吧?”刘柳小声咕哝道,坐在棉被的一角,开始拆酸梅粉。 沈拙清仍是不放心,又拿一张报纸卷成筒状,盖住灯泡,压低声音道:“这会儿行了!开始?” 孙乾明憋不住笑,扑哧一声,赶忙被刘柳捂住了嘴。 就这样,还没得到批准的“丛林诗社”,在细簌声中悄然成立了。 - 我们读诗、写诗,并不是因为它们好玩,而是因为我们是人类的一分子,而人类是充满激情的。没错,医学、法律、商业、工程,这些都是崇高的追求,足以支撑人的一生。但诗歌、美丽、浪漫、爱情,这些才是我们活着的意义。[1] 沈拙清承认,当初看到这段话时,那个被书山题海鞭策得垂垂老矣的心脏突然开始剧烈跳动。 及时行乐吗?让生命超越世间尘俗吗?沈拙清想起母亲。 二十年前,她是位京剧演员,而她的丈夫,是位乐师。 如今她在纺织厂里日复一日绞着线团,吊嗓的时间奉献给了灶台和病床。 她会省去早餐,饿极了就拿醋碟打一毛钱的豆浆和三毛钱的菜包,只有周末才会加餐买上一两肉。 生活的热情?反抗的意义?这些玩意儿早在那场大火中化成灰,连轮廓都找不见了。沈拙清,是他们唯一的意义。 在没被生存利刃打磨之前,振臂高呼热爱生活是可笑的,显然,这群挑灯夜谈的年轻人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这一点。 他们很幸运。浑金璞玉,如切如磋,本不必太早踏入尘世。 黑夜与灵魂共振。沈拙清念完最后一个句子,合上了手中的书。 “人与他的生活之间的分离,就像演员与布景的分离,正是荒谬感。”[2] 万籁俱寂中,沈拙清平静的嗓音像琴弦震颤。 所谓自由、所谓热望,其实都抛给了鼓楼的爬山虎去消化,他只是,十分单纯地想和这群能共鸣的人分享而已。 - 本该被轮到的孙乾明久久凝视着昏暗的灯泡,不知在想什么。直到有人轻声催促,才缓缓接道: “为我的情人挽起曳地长裙,免得污泥偷偷地吻她裙角。”[3] 一位外语系的师兄笑道:“明哥这是思春还是爱而不得啊,说得这么卑微?” 刻意压低的笑声此起彼伏,只有薄如蝉翼的报纸随着他们的气息微微摆动。 第10章 孙乾明脸刷的一下红了,却梗着脖子回道:“什么爱而不得!哪有明哥搞不定的事儿?等着!下次带给你们看!” 刘柳也笑了,剥了个瓜子扔进孙乾明嘴里,意思是把嘴闭上。孙乾明瞪了他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其实,我一直想搞这么个聚会。”那位师兄突然站起来,头磕到床板上,瞬间疼的龇牙咧嘴。 好好的煽情气氛直接被周围人的哄笑给打破了。 “欸你们——”师兄无奈摇了摇头,揉着脑袋笑道,“得,我本来看明哥背诗,有感而发,想给你们分享一下故事的。” “说啊说啊!” 现成的故事没人不爱听,众人赶忙盘起腿催促着。 “我前天啊,在体育场,看到......”师兄顿了顿,狡黠地卖了个关子,“明哥买了一束花,送给一个——” 话没说完,孙乾明立刻跨过盘根错节的腿,一把捂住师兄。 众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孙乾明,不知谁打趣道:“看来,还真有明哥搞不定的事儿。” “笑啥!笑啥!笑啥!”孙乾明急了,声音干脆全放出来,“你们可放过我吧,去涮二刘!他最近天天不在宿舍!还喜欢写酸诗!” 没想到刘柳大大方方点点头,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是啊,我谈恋爱了。” ??? 饶是沈拙清,也惊诧地抬起头。这群刚刚脱离管控的十七八岁单身男生哪里肯放过,不依不饶的拉刘柳详细讲讲。 - 刘柳费了好大劲才从三四双手中逃开,无奈说:“其实也没什么故事,我们老家在邻县,从小就一起上学。” “没来n市之前,我们一直都关系不错,或者说,因为我的单方面坚持,走得一直很近。” “但我知道,她应该也是有意的。我本来想.....考完跟她告白,没想到,她考上了,我复读了一年。” “后来我就追着她,也来了n大。幸运的是还认识了你们,这里很好。” 刘柳三言两语就讲完了,孙乾明对此表示不满,嫌弃地问:“你真的是我们系学生?” 青梅竹马为爱跨越千山万水的故事,本来挺百转千回够写一出短剧了,竟被讲得无聊透顶。 沈拙清被两个舍友闹得实在头疼,只好站出来解围道:“你俩可够了!一个彩虹在心,一个美人在怀,只剩我孑然一身......”说罢假意吸了吸鼻子,摆出委屈的表情。 众人笑闹作一团,不知谁又开始分享来n大前在严格控制和书山题海中悄悄萌芽的爱情。 有人说酸,有人羡慕,还有人哼起了《九妹》。 黑夜被隔绝在502门外,棉被堪堪坐下十余人。半夜集会叛逆感让人兴奋,小小的屋子竟有些装不下满溢的荷尔蒙。 但,兴许是洋溢的热情有些过头,需要开门散一散。 正当众人聊到校长的读书轶事时,门突然被敲响了。 孙乾明吓得手一抖,打翻了本就不稳的灯泡。 “纠......纠察队?” 作者有话说: [1] 《死亡诗社》; [2]《西西弗斯神话》; [3]《维罗纳二绅士》。 这章大概是用来安利书和电影的= = p. s. 好慢啊,下章睡一起好了(虎狼之辞) 第6章 玉碎 “纠......纠察队?” 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蹦出来,大家面面相觑,几秒钟后,师兄突然反应过来,带头把灯泡、剧本一众杂物火速收拾起来,扔到床下藏着。大家终于反应过来,七手八脚的卷好棉被,塞到床上。 敲门声还锲而不舍,沈拙清握着把手,深吸了一口气。 门咔哒打开了,众人迅速调整好站姿,笔直地分布在各个床铺边,仿佛等待检阅的士兵,齐刷刷望向门口。 ——幸亏没被拉进学生会,这也太累了。刘柳见到来人后,这样想到。 来人正是打过许多次照面的李方潜,手臂上带着红章。一屋子人杵得跟小白杨似的。 抬脚进来,环视了一周,搪瓷缸里还有残余的瓜子。 他哭笑不得,朝沈拙清说:“看来,今晚挺热闹?” 沈拙清扯了扯嘴角,碍于旁边人多眼杂,憋着笑说:“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棉被洒水还扔床上,天这么冷,不盖啦?”李方潜瞥到床上湿漉漉的被子,不禁皱眉。 转眼又看到塞进门缝的棉絮稀稀拉拉散到地上,眉心的“川”字更深了。 “你们还真是......准备充足啊。” 有不认识李方潜的新生,本就对纠察队不满,听完一席话就跟被踩到尾巴似的,直接炸了毛:“有话直说行不行?不就是诗......茶话会嘛!我组的局,跟其他人没关系。” 李方潜挑眉,看了看这个拳头虚握的男生,面色不改。 “三分钟内都回到自己屋,脚步放轻点,等会老师带队查。” 回屋?不记名?所以你来干啥的?小男生一脸诧异,怔在远处不敢动。 “等我登记呢?”李方潜打趣地转开笔帽,作势要写,一行人赶忙乌泱散了。 屋里一时间宽敞了许多,李方潜弯腰捡起破碎的棉絮,扔进垃圾桶,又朝着放了湿被子的床问道:“谁睡这儿?” 沈拙清缩头抬起了手。 李方潜靠在床栏上,歪头打趣道:“你打算睡觉时,拿体温烘干床单啊?” 第11章 “这不是事出突然,没地方藏了嘛......” “那你们洒水做什么?湿棉被隔音效果好不了多少,物理没学过?” “......学过。”沈拙清咕哝道。 “看来纠察队的名声确实不太好。” 李方潜看他们紧张的样子,单手撑着上铺床栏,朝另外两个人说: “幸亏这次是我轮值,如果是老师直接带队来,八千字检查可少不了。” 沈拙清点点头,赶忙做了个抱拳致谢的动作,被李方潜一把拍开:“少来!” 李方潜往床下扬了扬下巴:“书角都露出来了,你们这是组织不同意办新社,于是改上梁山了?想‘造反’也得做细致些吧?” 沈拙清赶忙把一众物品拉出来,书重新放回架上,搬开了那条湿被子,床单上留着一大片水渍。 被子甫一拿开,李方潜就看到本就不宽敞的床铺尾端,还堆着高高的几摞书,床尾只有一小块空隙,是双腿的形状。 平时就是这样睡的?怎么会有人让书占据半张床位? 李方潜简直目瞪口呆,就这跻身空间狭窄的床还被浸湿了。他只得朝沈拙清招招手。 “你去我宿舍。我舍友元旦考完都回家了,我老师这边还有事儿就没急着回,现在宿舍就我一人。” 沈拙清摇摇头:“我打地铺就好了——” “你拿什么打?都是湿的。”李方潜点了点沈拙清唯一的棉被,“这种天,铺水泥地上睡,就等着挨冻吧。而且,他们俩好像也没有多余的被子。” n市冬天湿冷得很,虽然温度不低,但寒意是侵入骨子里的。沈拙清将棉袄裹得更紧一些,不由地点点头。 - 可能是人少的缘故,李方潜的宿舍看起来很宽敞。门一打开,穿堂风就吹着桌上草稿纸哗啦哗啦地响,门后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全是沈拙清看不明白的字母和数字。阳台上,一株菊花插在土黄色的盆里,被风吹的有些蔫。 “你睡上边儿,我的床。下边儿是我舍友住,回头我跟他说说。” 属于李方潜的空间清清爽爽,除了床单被子什么都没有;下铺墙面贴着巩俐的海报,正是戛纳电影节上一战成名的沙滩白衬衫照。 沈拙清“嗯”了一声,就势爬了上去。李方潜就换了套秋衣,也合被睡下了。 “师兄这样袒护我们,不怕老师责怪吗?”听到李方潜躺下的声音,沈拙清突然开口问。 “那师弟这样担心我,诗社还不是说开就开?”李方潜揶揄道。 窗户年久有些松动,风声呼啸穿过缝隙,发出尖利的声音。 金菊抖落着,花落无痕。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李方潜犹豫着开口,似乎在想要怎么措辞,“你们为什么那么想开诗社?” “这个啊......”沈拙清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老实说,他并没有答案。也许是深夜抱团取暖的叛逆感很吸引人,也许是遇到一群志趣相投的人太不容易,也许是诗歌里的美与温柔正好填补了生命的空缺,也许单纯地想选择这种表达方式。 沈拙清想了许久,终究还是只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可能......是因为人总是期待等圆满吧。” 李方潜在心里嗤笑了一声,打趣了一番文学系男生的酸气。便没再说话。许久,平稳的呼吸声响起,就在李方潜以为沈拙清已经睡着时,突然听见上铺传来一声呼喊: “李师兄,我跟你提过我的家嘛?” 李方潜想起那张家庭情况登记表,“母亲”那一栏的照片十分熟悉。曾经名噪一时的花旦,连李方潜这个不看戏的人,都略有耳闻。他摇摇头,问道:“阿姨是京剧演员?” “曾经是。”沈拙清极轻地说,“现在嗓子坏了。我从出生起,就没听过她再唱过一句。” - 王霞是过过好日子的。 她和沈聪从小在南京的戏班子里一起长大,一个唱旦角,一个拉京胡。 戏唱得红红火火,几乎在南京城里各大台子上都混了个脸熟。没人不知“金陵小云雀”,无数富家子弟为王霞一掷千金。 可谁都没想到,名噪一时的当家小花旦,竟然没逃过日久生情、再见倾心的老套戏码。 沈聪被一曲《锁麟囊》勾了魂,王霞也被拉京胡的手锁了心。 那个时代最大的浪漫莫过于干柴烈火。他们用积蓄在戏班子附近买了个小别院。班主人心善,特意送王霞一套凤冠霞帔,也没落下沈聪挚爱的锣鼓经。 后来,能唱得戏越来越少,当只有样板戏能唱时,班主离了台。戏班子渐渐没落,好在前期的积蓄还算厚实,哪怕班子全散了,依旧过得充盈得很。 王霞没什么上台的机会了,但她仍会偷偷在别院里唱些“淫词艳曲”,沈聪就小声给她伴奏。一唱一和,好不享和安逸。 正如所有的起承总要有转合才算闭环,王霞和沈聪的浪漫,被摔碎在中秋夜。 邻居举报了整个戏班子。而他们郎情妾意的合唱,成了无数罪状中的一件。 戏衣和京胡被一股脑儿翻出来,xxx还搜出了些明令禁止不准演的谱。 拿着人民的东西,还唱着砸场的戏——这在那场声势浩大的革命里可算是该死了。 沈聪护住脆弱的琴骨,看到神色各异的年轻人扑上来,七手八脚砸了个干净。 第12章 他的手嵌在泥地里,右手的食指和无名指被京胡的碎片深深刺入骨血。 “你干什么啊!没了戏日子还能继续,可少了你,我可怎么活!” 王霞大吼了一声,就冲向那堆戏衣,毅然决然地点燃一把火。 “这些东西不是我的!是老班主藏进床板里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王霞眼睛死死盯着沈聪,嘴里却冷静地扯谎,“新时代了,谁还会唱这种靡靡之音?” 说着她把戏衣和琴谱一起扔进火里,弃如敝履。 沈聪要拦,被她一巴掌挡回地下。 “总得活一个吧!”她神色狠厉。 她一边大笑着,一边望着惊诧的年轻人们。火光映红了她的半边脸。眼里波光粼粼,嘴里喃喃着谁也听不到的话。 “收余恨,免娇嗔。” 越来越多的杂物加入这场狂欢,在愈来愈烈的火苗中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 “且自新,改性情。” 沈聪绝望地看着烈火,匍匐着,用受伤的手朝里捞戏衣,一阵浓烟呛得他猛咳。 “休恋逝水,早悟兰因。” 年轻人们一把拖回了沈聪,不知谁的胶鞋朝他心窝用力踹了一脚。 真狠啊。 火苗窜上之间,被琴骨刺穿的手指在高温下血肉模糊。壮士断腕的王霞,挣扎着跪在泥地里。抱住了沈聪。 后来,火里烤过的断指没能救回来,被浓烟和殴打伤到的心肺也留下了长久的后遗症。 王霞还是被带走了。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的两年里,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只是平反后,再见沈聪的王霞,眼窝深陷、瘦骨嶙峋。 最让沈聪心疼的是,这只云雀,如今一张口,竟是难听的哑嗓。 她永远永远,与那个时代告别了。 当然,这些事情,沈拙清都没能在沈聪的日记里看到。 相反,在此后很长一段颠沛流离、食不果腹的日子里,日记只停留在他们闲庭分食、柴米稻香。 沈拙清始终记得日记本扉页上的一句话: “她艺名玉千叶,是金陵城最美的牡丹劫。” - 李方潜的手紧紧攥着被子,良久不知如何开口。 浩劫之所以称之为浩劫,多半是因为过于轰轰烈烈就燃尽了,连记忆都不能给后人留下。 n市栉风沐雨了千年,这里有这么多忠肝义胆,太多人在浩劫中宁折不弯,一身硬骨头带伤带刺,直到跖骨碎在火中,拿鲜血献祭后来人,留下个无名碑、衣冠冢。 但是,李方潜怎么也没法对王霞苛责一句“委屈求全”。 他甚至觉得,一定是更坚硬的心脏和更强大的自尊,才能将光辉岁月付之一炬,又拖出被踩在泥里的尊严、带着重病的丈夫一起逃出生天。 甚至还让沈拙清成长为现在这一副坦荡热烈的样子。 “沈拙清——” 李方潜突然伸手敲了敲床板,语气里是温柔和鼓励,“你要好好的。” 别为玉碎。 沈拙清听着这声音,突然狡黠一笑,眼睛里露出孩子恶作剧前特有的光芒。翻身坐起,头往下铺探了又探。 只见李方潜缩在厚厚的绿军被里,只留了个脑袋在外面,眉头微微蹙起,眼睫一跳一跳的。 沈拙清使坏地把凉透的手塞进李方潜的脖颈,然后腰部一个用力立马躺回上铺。 “沈拙清!”李方潜还没从故事里走出来,正酝酿着情绪,瞬间被冻得一个激灵,又气又笑,抬手拍了几下沈拙清的床板。 “师兄晚安!”始作俑者感受到身下的震颤,扑哧一笑,盖好被子心满意足地躺下了。 “明天陪师兄找碟放电影!” 作者有话说: 看,睡一起了吧?(bushi) 第7章 心动 李方潜顶着黑眼圈出现在光碟批发市场时,有些后悔带沈拙清回宿舍。 谁能想到,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文学系高材生,会如此热衷于恶作剧。昨晚闹醒之后,沈拙清趁着二人睡意全无,又拉李方潜听了很久的野外地质素描。 连李方潜自己都学得云里雾里,沈拙清却听得津津有味。 二人起床时睡了不到5个小时,沈拙清表现出年少一岁的应有活力,迅速回宿舍收拾洗漱完毕,出现在李方潜门前。 现在,李方潜打了个哈欠,望着花花绿绿的光盘碟片,只觉得头昏脑涨。 上次离开机房后,他果真去打了申请。当时的选片人因为舆论正生着闷气,埋怨n大世风日下,学生纲常败坏、侮辱艺术。 陈放正愁着没人接班,一见着申请,立马就批了,比以往任何程序都要快上三倍。 “你看看这些怎么样?”沈拙清兴致盎然,一连挑了好几张递了过去。 李方潜低头瞟了一眼介绍,从喜剧、历史到情色,题材还挺全。 “都是大前年的片子啊,会不会很多人都看过?” “行,那换换。”沈拙清说着拿回碟片,恋恋不舍地说,“可惜了,我很喜欢这几部。” 李方潜赶忙拦住准备放回货架的手,说:“那别换了,就它们。” 其实,其中的大多数,李方潜根本不知道内容。正如昨晚他讲自己专业时,沈拙清也不知所云。 但没什么关系,世间能促膝夜谈的人本就少;体己人来得匆忙,风尘仆仆等了十多年,就等那个人过来踏碎浓雾。至于他带来的是阳光还是雨露,似乎没那么重要。 第13章 而那时的沈拙清并不知道,他手中差点被换掉的一系列电影,作为广袤光影世界的一角,在许多年之后,构成了全世界影迷心中的奇迹岁月。 - 影史奇迹年的结晶直到开年新学期才得以公放。 沈拙清陪着李方潜坐在放映室,屋里空间很小,衣服有些厚,闷得两人手心都沁出汗珠。 沈拙清想起来n市前,常常偷偷拿饭钱跑到小镇唯一的影院去买一张票,坐在黑暗的角落里。他会穿过两条街去探险,每一个放映室都像一个溶洞,里面传来悲喜交加的配乐。他会看完一个后再溜进另外一间,在短短四个小时里过完两百年。 而现在,放映机嗡嗡作响,沈拙清在隐约的光线下望着李方潜。 这个人真是比电影还好看。 幕布上明暗交替,骚乱的众人随着四爷的掌声,望向黑暗中独舞的程蝶衣,灯光复明,掌声四起。 李方潜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沈拙清那位身世凄惨的母亲。 再看看银幕上的电影,正放到批斗烧剑的桥段。李方潜担心沈拙清会触景生情,担忧地望向身边人,眉头紧锁。沈拙清感受到了目光,回望时,却在那双眼睛里看到忧惧,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电影中,戏衣被付之一炬,剑丢入火中,菊仙紧紧把剑抱在怀里。 也不知怎么想的,李方潜立刻抬手捂住沈拙清的眼睛,因为担心,胸膛随着音效起伏着,双手微微颤抖,时不时能碰到沈拙清的眼皮。 幕里台上的火光照亮了台下一张张青涩的脸庞,有的还挂着两道泪痕。李方潜眼中也盛着一汪泉,戏终,泉水倏尔搅动,碎在脸颊边,晕成亮晶晶的样子。 “师兄?”昏暗中,沈拙清的声音和影片浑然一体,李方潜有些分不清,这是在叫谁。 李方潜终于回过神来,轻轻把手拿开,问道:“你还好吗?” 《当爱已成为往事》轰轰烈烈的响起来,意料中的群情激愤并没有出现,反而静默得不像是礼堂。椅子紧紧排列着,它们身上各有各的伤痕。 等了许久没有回音,李方潜只好轻轻抚着沈拙清的背,还覆上了他的手。 其实,沈拙清其实并不排斥清贫逼仄的生活,虽然很能共情,倒也不至于脆弱到接受不了一部电影。况且王霞向来忙于生计,沈拙清早已习惯独自消化负面情绪。而身边这个人,竟然会因为自己的一个故事而紧张成这样。 沈拙清久久凝视着两人叠在一起的手。 像是一滴水坠落,他听到贫瘠的大地上发出生命的呼喊,一株不知名的花从裂缝中缓缓探出头。 它们在呼喊什么? - “学生工作手册白给你发了是不是?”陈放啪的一下把碟片扔在桌上,几叠方方正正的塑料盒散了一桌。 李方潜知道他是在领导面前佯怒,也配合地把头埋得很低:“陈老师,对不起,这次是我选片失误。以后所有的电影,一定都经过您审核。” 呸,你明明点过头。 陈放绷着脸点点头,转向一位气质威严的中年人说:“主任您看,李同学这道歉态度是不是不错?他之前也干了不少活儿,而且这次呢,学生的评价和热度都很高。可能题材影响不大好,我以后一定督促他们改。” n大虽一向自由,但最近正赶上严抓思想作风。沈拙清选的片子,要么尺度上露太多,要么题材上太敏感,但偏偏都很对学生们的口味。 本不该出现在礼堂的《霸王别姬》,竟然掀起了一场讨论。从色彩构图到剧本架构,从同性爱情到革命意义,覆盖人数之众,直接惊动了思教处主任。 作为选片的负责人,李方潜被叫到办公室,上交了一众碟片,又写了一千字担保才算作罢。 但那位奇葩的陈老师,在领导走后,竟然鬼鬼祟祟拿出没收的碟片,把李方潜叫到角落,“委婉”嘱咐他记得在小范围活动时放映,当作热场。 - 李方潜又气又好笑,打算将这件事当作趣闻,说给沈拙清听。 来502时,屋子里正乒乒乓乓响个不停。孙乾明和刘柳把小方桌拼成长桌,在桌缝处摆上三个搪瓷杯,充当球网,一人一边打起了乒乓球。 李方潜来时,差点被孙乾明一记左侧旋打中。 “你们宿舍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热闹啊。”李方潜侧身接住飞来的乒乓球,笑着扔回去。 孙乾明一把接回球。他连续输了几局,此时斗胜心正强,头也不抬地说:“找沈拙清?他被我们挤到厕所看书去了。” 还挺理直气壮。 李方潜只得踮着脚,障碍越野似的,穿过地上零散的物品,侧身打开了厕所。果真,沈拙清一大高个儿,蜷缩在洗手台上,一手拿着书,一手对着笔记念念有词。 这也太委屈了。 “刚开学就这么用功啊?去年奖学金没拿够?”李方潜打趣着走过去,后者见到来人,赶忙把书放到干燥的毛巾上。 “背书呢。英国文学,一月一考。” 李方潜顺手拿过笔记,上面密密麻麻用英语写着名家名作,“这么多?” 沈拙清摇摇头:“这只是一部分。” “那你要不要人帮你检阅一下复习成果?”李方潜翻到其中一面标着“商籁”,问道,“这个也考?” 第14章 沈拙清“嗯”了一声,咳咳两下,清了清嗓子,厚重而深情的句子从唇边流淌出来。 “and while i gaze, thy mild and placid light(我凝望时,你柔和的光线) sheds a soft calm upon my troubled breast(泻洒沉静在我郁郁胸前) and often i think—fair planet of the night(而我常常想—靓星在夜间) that in thy orb, the wretched may have rest(你眼中可怜人已可安眠) the sufferers of the earth perhaps may go(凡人遭难多半死而解脱) released by death—to thy benignant sphere(或可去往你祥和的天国) and the sad children of despair and woe(绝望的孩童受尽了折磨) forget in thee, their cup of sorrow here.(在你怀中,忘却不幸多多)”* 诗歌仿佛来自前世那么远,每一个抑扬音节都踩在心情的变化曲线上,李方潜站在一片乒乒乓乓声中,仿佛听到佛的祈愿。 说来奇怪,这是个奇怪的环境、逼仄的空间,嘈杂的一切却在一把平静如斯的嗓子里沉淀下来,只剩下绕梁余音,不绝于耳。 “还行吗?” 沈拙清邀功似的,眨巴两下大眼睛。 “抑扬顿挫。”李方潜眼里全是笑意,“就是没翻译,可惜了。” 沈拙清瞪大了眼睛望着李方潜:“听不懂?骗谁,地科系不学英语?” “只学了专业英语。” - 李方潜出来时,孙乾明已经把方桌复归原位,见客人来了就走,赶忙叫住了。 “怎么?想让我也陪你练两局?”李方潜回过头,靠着门框。 孙乾明跨过地上的物障,神神秘秘地说:“李师兄,我的缪斯什么时候有空,能不能约出来,咱一起吃个饭啊?” 李方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道:“还没放弃呢?我听说她有对象了,你要不......换个追求、换个心情?” “什么玩意儿?”孙乾明一蹦一尺高,“真有啊?” 上一次在体育场,孙乾明把送出去的玫瑰花连着他受伤的心一起带回了宿舍,他被拒绝的理由是,方寻怡名花有主。孙乾明很是低落了一阵子,也没再去烦人家,但过了几个月,方寻怡仍是独自一人上课吃饭,他便开心地想,有对象不过是编来拒绝的托词。 “好像是吧,听说已经挺久了。”李方潜摇摇头,拍了拍他的肩,“师弟,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还“挺久”,看来是真的。 孙乾明以肉眼可见的变脸速度,换了个沮丧的表情:“那算了,今晚你们陪我喝酒,纪念我无疾而终的初恋。” ......所以剃头挑子一头热也能算初恋吗?沈拙清默默捡起地上散落的物什,一句评价不敢作,只得应了下来。 “狗屁初恋!我看你就是想喝酒!”刘柳的叫声从上铺传来。 ......敢还是二刘敢。 “啊啊啊是不是人啊!失恋了还笑我!”一声惨烈的哭嚎瞬间响彻小小的屋子。 作者有话说: *致月亮 第8章 未来 孙乾明的哭嚎直到李方潜拎上来几打啤酒才算停,沈拙清甚至想观察一下这人的生理构造,是如何在嚎了一个小时后依旧嗓音清澈、啤酒照喝。 “这啤酒好像是我家那旮旯产的。”孙乾明迅速收住了眼泪,用牙齿咬开瓶盖,咕咚咕咚喝下大半瓶。 “欸你慢一点!”刘柳赶紧按下继续倾斜的酒瓶。总算见识了这货的虎劲儿。 孙乾明叹了口气,断断续续说道:“二刘你不知道,我......我缪斯......长得特别好看......跳舞也好。” 刘柳对这位传说中的“缪斯”丝毫不感兴趣,只担心自己的耳朵又要遭受一轮哭嚎洗礼,赶紧截住了话头。 “我知道我知道,肯定得是天仙儿才能入您的眼,对吧?” 孙乾明点点头,抢过酒瓶继续灌:“可她不要我的玫瑰......我怎么比不上她......嗝——她对象了?” 沈拙清在一旁拿毛巾擦着他嘴角肆意流淌的酒渍,附和道:“明哥,下次你买花送我,我保证给花供起来。” “送我也行,我养我们宿舍阳台的花盆里。”李方潜也接腔。说完真的往阳台望去,那里摆着被挪走的小方桌。 李方潜注意到桌上放着一张表,他稍稍转了下眼镜的角度,试图看清上面的字。 “你们有谁要出国交流吗?”李方潜发现那是一张申请表,好奇问道。 孙乾明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着沈拙清说:“他......他要走!我不送他花......他找洋妞去......送花。” “还早呢,明年才定,我就是先拟一个申请。”沈拙清伸手把孙乾明扶好坐下,“公派名额只有两个,如果没法全免,就不出去了——哎哟明哥你可少喝点吧。” 沈拙清的专业与皇家艺术学院、南加州大学都有合作,各有一个公派交流名额。 在申请时,沈拙清斟酌了很久。英国的戏剧底蕴十分深厚,有所有剧作家都向往的环形剧场;而美国是沈父和王霞一直想去的地方,沈拙清也很想带着他们的期待,去大洋彼岸看一看。就这样纠结了一周,都没把申请递上去。 李方潜想了想,觉得专业相隔太远,自己也没法给出什么意见,只能嘱咐两句经验之谈。 “早点准备,别学我。明年就要去美国,但是开始的太晚,最近只好恶补英语和申请材料,还得提前准备论文,简直头疼。” 第15章 “李师兄也要走?那毕业怎么办?”刘柳本以为李方潜积累着这么多学生会经历,会一毕业就投入双选浪潮。毕竟,彼时虽然已经工作不包分配,但n大毕业生还是金钵钵,再加上李方潜的能力,应该不用费多大力气。 “嗯,大三走。课程交叉很多,所以不用补修学分,大四论文通过了就能毕业。我老师帮忙联系了他在b大任教的老同学,如果保研名单不出意外,毕业后,可能就只有b市见啦。” “李师兄要去b市啊?”沈拙清笑道,“我家离那儿可近了。” - 沈拙清的家住在b市北边的一个小县城,四面环山,有一条小河和一座工厂。王霞在这座厂里呆了7个年头,而在此之前,她换了4份工作。 他们住在工厂集资盖的大院里,总能遇见叫花子来乞讨,晚上可以听见隔壁小孩的哭闹声。邻居都是工厂的工人,大多和王霞一样,为了一口饭苦苦挣扎着。有下海早的人赚了大钱,搬离大院时还给每个人都发了喜糖。 王霞被分到的屋子很小,杂七杂八的东西一堆,就只剩一个卧室能站人。王霞在公共院子里搭了个小棚子,连上煤气灶和自来水,当作“厨房”,卧室里支两张床,其中一张简易组装的,在不睡人时可以拆成桌子用。 每年寒暑假,沈拙清会准时回家,帮父亲张罗店面,或替王霞领工厂发的油盐。 然而这一年的暑假,没等沈拙清回来,王霞就下岗了。 家属院的露天台都挤满了人,大家顶着烈日,七嘴八舌讨论着沈拙清不能完全理解的词:买断、自谋职业、停薪留职、待分配、厂内待业、放长假、两不找、减员增效、砸三铁、分流...... 轰轰烈烈的下岗潮在王霞买断后一年达到高峰,在后来的新闻联播中这样说道: “出现亏损的国有中小型企业、集体企业实行破产、解体,没有亏损的企业实行转制。下岗的多数是中年工人,他们是新中国工业的开拓者,也是有功之臣。” 当然,这都是后话。 而此时的“有功之臣”王霞,正为住房问题和工厂领导争执。 “还能继续住,但不知道来新人后,会不会收回。”王霞回家后,只扔下了这一句话,就进了厨房。 油烟很重,王霞特意多买了一两肉,炒菜时用油也比平时更多。 沈拙清推开门,看到王霞有些佝偻的身影,心里一阵酸涩。 “味儿大,出去陪你爸。”王霞面无表情,放了两勺盐。 沈聪正把小店里的货运回来,见沈拙清已经到家,咧开嘴笑了,递给他一袋小零食。那双手老茧很厚,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明显短了一截,指关节又粗又大。 这本是双拉京胡的手。 沈拙清接过板车,把重物一样样往空地上运:“爸,这就收店了?” “知道你今天回来,收的早。”沈聪把板车靠墙停下,拿链子上了锁。 其实,说是店,不过是在板车上装了四块板,围成个小屋子。木板上开个窗,用来收钱拿货。来这儿光顾的基本都是大院里的熟人,平时也只能卖些小玩意儿。 沈拙清点点头:“您去歇着吧,妈在做饭了。” 沈聪回房时,一阵猛烈咳嗽。因为太过用力,整个人都蜷缩在床边,断指在床栏处紧紧握着,被尖角硌出小小的凹陷。 - 一盘红烧肉摆在中间,王霞破天荒地加了碗蛋汤。桌上有几个盘子明显是新洗出来的,摆在一旁甚至有色差。沈拙清知道,这可能是父母几个月来,吃过最丰盛的一顿饭。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想起自己的交流申请,更加愧疚了。 “爸,公派的名单出来了,最后定的南加州。”沈拙清犹豫着开了口,“但是......我如果不继续读书的话,其实去这一趟没什么意义。要不我还是让给更有需要的人吧?” 沈聪给他夹了一块肉片,手上还能隐约看出烧伤留下的疤:“你这个年纪就是要出去多看看,想那么多做什么。” 王霞听着放下了筷子,说:“不去就不去了,反正你就算现在毕业,也不至于找不到工作。” “小霞——”沈聪轻柔地止住王霞的话,接道:“想读书就继续读,想出去就多转转。反正学费每年才400,你自己都拿奖金攒齐了。你不是说,如果继续往上读,不但有奖学金来凑学费,每月还有60的补助吗?你花不着我们的钱,管好自己就可以了。” 因为沈聪身体不好,这么多年来,几乎都是王霞打几份工在养家。虽然沈拙清董事肯帮忙,在读时也有勤工俭学的收入,但王霞仍旧一直希望沈拙清能早点出来工作,帮自己分担一些。但她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了一会,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一句话没说。 既然自己这一辈子都只能困在这破败的房子里了,那就让孩子出去看看吧。 沈拙清面前的饭几乎一口没动,若有所思:“我下午听阿姨们都说,什么停薪留职......” “那个不用你管。”王霞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这次横竖是国家供你出去读。我跟你爸成年很久了,饿不死。” “那,我会常打电话回来的。”沈拙清思前想后,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好挑了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电扇沉默地转着,蝉鸣声此起彼伏。沈聪笑了笑,再无别话。 第16章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其实作者很话痨也很好撩,不要害羞嘛来个人讲讲话让我知道有人在看呗(勾手手.gif) 第9章 右脚先生 沈拙清暑假一直在家帮衬着,而李方潜却只回家了一周,便跟着老师去云南实地测绘了。临走前,阮琳琳一边嘟囔着埋怨他不顾家,一边仍把降暑驱蚊的进口货一股脑儿全塞进了行李。 “妈,就两个月不到,用不上这么多。”李方潜苦笑着拿出几瓶,看了看,包装还挺精致的,上面是他看不懂的语言。 阮琳琳赶忙又塞了回去,嘴里还念念有词:“用不完不知道送人?组里就没有小姑娘怕虫啊?” 李方潜正准备反驳他们组里没有小姑娘,但想到之前阮琳琳一脸期待给自己介绍女朋友的样子,只好点点头说:“行,我们大伙一起用。” 一行人里,李方潜似乎是行李最多的那一个,搞得组里其他人总是打趣说他是小少爷体恤民情来了。当然玩笑终归是玩笑,泥里、坑里,该下的地方李方潜二话不说便下了。 - 开学回来时,食堂的墙面都翻新了。沈拙清注意到那个摇摇欲坠的吊扇换成了功率更大也更安全的款式,想来是已经竞选上学生会主席的李方潜,如实跟后勤部门反馈了n大生的心声。 两个月不见,李方潜晒黑了不少,头发也剪短了些。最明显的是,被戏称“遮住一汪秋水”的玻璃盖儿也不见了。 “你眼镜呢?”沈拙清问。 眼前这个人,把眼镜摘掉后五官显得更加立体。长期在外的缘故,眼睑处有若隐若现的晒斑,倒衬着整张脸别有滋味。 “别提了。回来路上,我摘眼镜盹了一会儿,可能落在火车上了吧。”李方潜说着,从包里掏出三块石头,递给沈拙清。 “这是我在云南捡的,你们宿舍一人一块。虽然不是石林彩玉,也不算啥值钱玩意儿,但我看着还挺漂亮的。” 沈拙清如获至宝,接过石头细细观摩。 “有一块是专门给你的,当时我觉得清透,就做了个记号。但现在我看东西都是模糊的,你只能自己找找看。椭圆形,能透光,花纹是水流的模样。” 沈拙清果然找到一块晶莹透明的石头,对着阳光透出黄色的光,仔细看,能发现星星点点的杂质组成极淡的花纹,似水流,又似清风。 “为什么这块专门留给我啊?” 沈拙清都没发现自己瞬间变得十分黏腻,用他平日里会嫌弃的语气,半是发问半是撒娇。 “因为像你。”李方潜揉了揉眼睛,微笑着说。 - 因为频繁揉眼睛的动作,李方潜没等收拾完行李,就被沈拙清架到了眼镜店。那时候的眼镜虽不敌现在轻薄精致,但各式各样的全框眼镜还是应有尽有。 沈拙清拿起一个形状夸张奇怪的镜框,架到李方潜的鼻梁上,不禁笑出了声。 “别闹了。”李方潜看了下镜子,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转头往明显更正常的货架走。 “挺可爱的嘛。”沈拙清笑着又拿起一个,黑框又厚又大,戴起来有种和年纪不相称地滑稽感,“你戴这个贼像郑钦译老师。” 李方潜又照了照,觉得在一众花花绿绿中,这副似乎是最正常的了。 “那就它吧。”李方潜说着就要付钱。 “其实你不戴眼镜就挺好看的。”沈拙清离得近,强灯下可以看到李方潜眼睛上透明的绒毛,不由自主盯了许久。 “不戴怎么办?我现在什么都看不清。” “我听说外面有那种直接戴在眼珠上的眼镜,听起来有点可怕,但还挺神奇的。你不是要去斯坦福?出去后可以买来试试。” “那叫隐形眼镜。”李方潜笑道,“我还以为,作为文学系的人,此时应有煽情。” “煽什么情?‘我来做你的眼睛’?”沈拙清眼镜笑成了月牙的形状,说起话来带着笑颤音,好听极了,“李方潜,我平时是做了什么,让你对文学系产生这么大的误解?” 李方潜清了清嗓子,学他那天在洗手台上抑扬顿挫的语气,拿腔拿调道:“forget in thee, their cup of sorrow here.(在你怀中,忘却不幸多多)” 说罢还挑衅地摊了摊手,意思是你做过类似的事儿可太多了。 被模仿的沈拙清哭笑不得,很想笑骂一句哪有你学得这么矫揉造作,突然又意识到什么,抬手佯装要打: “好啊!你明明能听懂!就说你骗人!” 李方潜退着往门外躲,边跑边说:“都说了,是最近恶补英语——” 说话间没看清脚下的台阶,一脚踏空,整个人重心失衡倒了下去。 沈拙清冲上前一把扶住,右脚撑着台阶下方,稳住了李方潜,却因为用力过猛扭到了自己的脚。 “得!”李方潜见状,也不打趣了,伸手把沈拙清的一只胳膊环在脖子上,拿肩膀当他伤脚的支点。 “你看路,现在不想当我眼睛都不成!我来当你的右脚了。” - 沈拙清的脚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但也需要养好一阵子。 这段时间,沈拙清行动不便,于是有刘柳带饭、打水,有孙乾明连借书都一把包了,好不惬意。而始作俑者李方潜却忙着出国前的准备,半个月没来问候一回。 第17章 沈拙清忿忿,化憋气为动力,把诗社倒是办得越来越红火。 成员原本只有外语系和文学系学生,渐渐,来尝鲜的人越来越多,502已经站不下这么些人。沈拙清一边准备着成立社团的立项材料,一边寻摸合适的集会地点——人多了起来,总不能老是半夜偷偷摸摸搞吧? 审批还没下来,鼓楼下的空地就成了新的聚集地。 沈拙清是不在意诗社究竟产出多少“诗”的。有时候,朴素的三言两语反而比绞尽脑汁写出的诗句更动人,这也是他偏爱听别人说故事的原因。可能正是这种随性惬意的氛围分外吸引人,作为一个“编外社团”,丛林诗社的名声却比许多小社团都响。 那会儿,顾城、北岛正时兴,n大宣传栏里总会贴出每周精选的字画或文章,散文短诗那一栏里,有一大半是诗社成员的作品。 李方潜站在橱窗前,发现每一个作品下面,都写着:指导老师 郑钦译。 “我以为他会很忙。” 李方潜有次在社里读到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发现指导老师仍是郑教授,不禁感叹:“事情这么多还对学生这么上心,是我以后的榜样了。” 当时郑钦译没挨住沈拙清的软磨硬泡,做了诗社的指导老师。只是,他不像其他社团老师那样只挂一个名头,而是真的每周都会组织围读,并且像“改作业”一样细细品读成员的作品。 听着李方潜夸自己的恩师,沈拙清语气不觉都荡漾起来:“那是!郑老师可算是文学系头号榜样了吧?” 他会跳出大纲花两个小时聊电影里的多元文化和宗教,满眼含笑的听学生热血上头的演讲;对生活充满了温柔的期许,爱把凌晨说成子夜,熬到两点改作业被他称作“品尝诗歌与幻想”,点滴俗事对他而言是跳脱出来的音符。他热衷于记住每个人的名字。 李方潜看沈拙清这副手舞足蹈的样子,甚至后悔自己挑起了这个话头,只好笑着打断了:“看你这么喜欢郑老师的课,不如以后留n大当老师,从学生变成同事?” 沈拙清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能留当然好啊,不会有哪个n大人不想留吧?” 只是,n大的青年教师计划,需要留洋经历与至少同等级的硕士学历。沈拙清沉默了一会,突然问道:“李师兄呢?在b大读完研还会回n大吗?” “回!”李方潜不假思索地答了,一刻都没停顿,“哪个n大人不想回?” - 郑钦译有时也会和诗社成员一起围读。 在一个紫霞漫天的傍晚,他们幕天席地,花生米和清酒摆在餐补上。郑钦译替大家盘下来一个河边的场地,一堆毛茸茸的脑袋挤在一起,面向北方。 “可惜我不教毕业班。”郑钦译目光灼灼地望着远处,“不然,过几年,还可以陪你们看世纪之交的最后一场晚霞。” 沈拙清撒娇似的赖在他身边,软绵绵说道:“不教我们也可以一起看啊!”身边瞬时响起此起彼伏的附和,七嘴八舌地说舍不得陈老师。 郑钦译兀自盯着翻滚的彩雾。入秋后,五六点光景的地面还有些余热。一群人突然静默了,齐齐望向河对岸。 晚霞的颜色随着太阳消失渐渐暗淡下去,但万家灯火星星点点,映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河灯!”一个物院的姑娘指向另一边,大家随着手指望去,只见斑斓的灯带绕河而亮,那一瞬间的浪漫,就像突然吃到了蜜糖。 他们开始窃窃私语,聊起未来与梦想。 往后的十余年里,会有人站上讲台,也有人穿起白大褂,有人继续以笔做剑。 在各行各业奋斗着的他们会下班,回家后疲惫地打开一个叫做“微博”的软件,在本地板块刷到 #n市晚霞# 这个话题,猛然想起1997年的这个秋天。 然后油然而生地感慨着:啊,原来这就是属于我们的时代啊。 作者有话说: #李方潜对文学院的误解被沈拙清加深了# 第10章 修罗场 枯萎的爬山虎密密地遮掩着墙体,鼓楼里的歌声都被嬉闹声盖过了。一个穿布鞋的男生爬起身,草沾在外套上,怎么都扯不掉。 这天之所以分外热闹,倒不是此次香港回归的围读主题有多符合口味,而是因为,刘柳的神秘女友,终于要慕名而来了。 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连沈拙清也只听其人、未见其面。大家爱听故事,但也没什么窥私欲,那位青梅姓甚名谁都一概不知。但家属主动来观摩就不一样了,孙乾明摩拳擦掌准备了好几首长诗,还特意穿上顶青春的白毛衣。 “嫂子来又不是你对象来,你拾掇这么帅做什么?”沈拙清打趣道。 “什么嫂子,是弟妹!”孙乾明拿摩斯把头发往后抓了抓,臭美了一会儿,“咱作为兄弟,当然得给二刘撑场面!欸你赶紧换一身,长这么好看都不显摆,当502没人啦!” 最后,沈拙清只能穿着薄薄的裤子,坐在草地上冻得瑟瑟发抖,默默腹诽孙乾明。 嗒、嗒、嗒—— 皮鞋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还没抬头,就已经看到一双皓白的脚腕。牛仔喇叭九分裤衬着腿又长又直,脚上一双圆头皮鞋,踩在草地上带来一阵清风。 啧啧啧,美人的打扮都是相似的,这鞋怎么这么—— 第18章 孙乾明正想着到底该叫弟妹还是嫂子。算了,给二刘个面子,叫嫂子吧。他缓缓抬起头,摆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 “嫂——我艹?!” 孙乾明的视线刚触碰到来人的脸,就跟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连裤子上的草渣都顾不上管,直接在原地又跳又跺脚。 “缪斯?!你怎么来了!” “你发神经啊?”刘柳一脸茫然看着炸毛的孙乾明,把方寻怡揽到身后。 正在围读顺便想涮一顿刘柳的众人面面相觑,只有见过方寻怡的沈拙清露出恍然的神色。怕不是遇上修罗场了。 沈拙清站起来,把正激动上头的孙乾明按下,朝其他人说:“咱要不今天先到这儿?” 一行人了然,自觉地拍拍草渣,拿起书走了。 孙乾明鼓着一张脸,看起来一点就着。 “刘——柳——”孙乾明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们,你对象是她呢!” “我怎么知道你们认识她啊?” “缪斯和李师兄一个系的你不知道?” “地科系又不是只有一个女生,我怎么知道你们说的是哪个?” 孙乾明被噎得一时无话,但那股邪气还没下去,提高嗓门喊道:“舞会那天她是我舞伴你不知道吗!你还跟个穿白衣服的女孩聊天来着!” “舞会那天我有事没去啊......哦你说排练啊?排练那会就是跟我对象聊天,聊完我就走了啊......” “舞会那会她不是红衣服吗?”孙乾明面露惊色,一时无话,脑子里转了好一会才想明白,只能继续埋怨刘柳,“你藏得那么深干什么!早说不就没那么多事儿了!” 沈拙清觉得舍友这大嗓门非把体育场的人都招来不可,只好在中间比了个“停”的手势:“咱们要不回宿舍说?” - 502很久没有过如此沉重的气氛了。 孙乾明仍在气头上,谁也不想理;刘柳自觉不知者无罪,何况肖想自己女朋友这事儿还得另算帐呢。 沈拙清叹了口气,只好这边递杯水,那边倒个茶。搪瓷都快被磕破了,两个人依旧一小时没挪窝。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吉他声混着明显跑调的歌声一齐钻进沈拙清的耳朵。 本就烦得很,沈拙清听这鬼哭狼嚎更加不耐,拉门就朝楼下喊:“大中午的,能不能不吵!” 楼下果然瞬间安静了,过了大约一分钟,走廊里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不好意思啊,因为过几个月就要出国了,我舍友说舍不得我,拉着我练琴呢。” 沈拙清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是在朝谁喊,那股气瞬间就下去了。他重新拉开门,语气软了不少:“啊.....没事,主要我们宿舍今天有点事儿,心情都不太好。” 李方潜手里还拿着那把吉他,朝沈拙清点点头:“谁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啊——李师兄!”孙乾明听到李方潜的声音,大嚎一声,冲到了他跟前。 李方潜被这个反常的举动闹得有点懵,一脸诧异望着沈拙清,想从他脸上读出些信息。对方只是摇摇头,朝刘柳努了努嘴。 “李师兄!你知道你同门那对象是谁吗!”孙乾明丝毫没察觉刘柳已经走到了门口,开始自问自答,“是刘柳那个小混蛋!我都失恋了他还看我笑话!我跟傻子一样被瞒了将近两年!” 声音这么大,刘柳自然是听见的。他假装咳了一下,孙乾明就立刻收声,恢复冰山脸回到床上躺着。 李方潜大致明白了什么情况,看好戏似的瞅了瞅屋里几个人,眼睛骨碌碌一转,转身就回宿舍拿了两副充气手套和护具。 “我明白了,就为了方寻怡是吧?”李方潜把手套扔向上下铺,故意板着脸说: “冷战算什么男人?喏,装备都给你们备齐了,有种就去走廊打一架。打完这篇就翻过,谁也别说谁。多大点事儿?准备闹到毕业?” “李方潜!”沈拙清被这一出弄得摸不着头脑,怕出事,赶紧喝住了。 李方潜朝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这两人就是闹小孩脾气,其实都没真要掰,不用担心。 结果孙乾明真的迅速带好了手套,翻身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拉起刘柳就往走廊走。 楼下又开始唱起歌,少了吉他伴奏更加听不出原调,要不是听见“一百年后我期待着你回到我这里”,沈拙清甚至以为这是一首新歌。 沈拙清跟着孙乾明到走廊,只见对方抡起拳头,直直往刘柳挥去。 此时仿佛能看见一组慢镜头,愤怒的拳头和惊诧的刘柳,在嘶吼的歌声里分外戏剧化。 “孙乾明你大爷!真打啊?”刘柳疼地音调都变了,龇牙咧嘴地朝孙乾明冲过去,两个人扭打作一团。 走廊里的动静太大,引得许多人来围观。 李方潜的舍友上来凑热闹时,主演二人已经被沈拙清拉开,脸上、肩上都带着淤青,各坐一旁拿搪瓷碗冰着嘴角。 “我说怎么练到一半儿跑了,原来是上来看热闹。” 李方潜无奈地捂住了舍友的嘴,比了个“少说话”的口型。 舍友却并不听,没心没肺地朝着五楼走廊大声唱:“一百年前我眼睁睁地看你离去,一百年后我期待着你回到我这里......” 沈拙清很想把他嘴缝上,碍于李方潜在场,只能默默屏蔽掉不成调的歌声。 第19章 没想到,隔壁宿舍竟小声接上了,虽然断断续续,但在走廊中回音分外明显。 “曾经有过的长长黑夜,曾经有过的痛苦离别......” 一点点人声抛进海洋,激起更大的浪花。水花越卷越大,最后整个五楼都投身海中。有肆意的男生扯着喉咙大喊,破音的、走调的、呐喊的,各种各样的音色唱着同一句词,在昏暗的回廊里掷地有声。 - “1997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 电影里这句话配上葛优的演绎,曾一度红遍大江南北。但李方潜实在没空去感怀逝去。 一场疑似兄弟反目的戏码没能在5楼上演,但看过这场好戏后,李方潜立刻又得回到宿舍继续准备出国和毕业。 寒假回家时,阮琳琳给他买了个卡带机,算是当时很先进的那款,既可以放磁带,也可以录音,还有一根伸缩自如的天线可以听广播。 出国要准备的杂事很多,换届后,李方潜就没再继续留其他组织,一心一意准备英语和毕业论文。那段时间几乎磁带不离手,吃饭睡前就拿出来练一练听力;假期未过一半,就独自一人回了学校,每天除了做实验就是写论文,要么就是刷一刷语言班的题库。 沈拙清倒是轻松许多,乐得继续充当两位舍友之间的润滑油,让宿舍气氛不那么尴尬。一方面是英语基础本就打得好,另一方面,这专业能提前准备的部分也实在不多,沈拙清甚至在这段时间里跟郑钦译合写完了一本小说。 少了几位主力,诗社自然也停转了挺久。所幸外语系的师兄很能扛事儿,体恤他们事出有因,主动挑起了临时集会的重任。 就这样忙忙碌碌到寒假,他们要去到大洋彼岸的日子也越来越近。而在离开之前,发生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一是李方潜向陈放提交了最后一份活动申请,关于丛林诗社创办纸刊。 二是孙乾明自冷战后,第一次为刘柳带了饭,还加了两份肉片。 三是沈拙清见到了李方潜的母亲。 第11章 silent night 李方潜的母亲很美,这是沈拙清的第一印象。 宿舍已经收拾地差不多,李方潜招呼沈拙清坐下,桌椅、柜子、床栏都被水洗过一通,窗明几净,连上次来时奄奄一息的那盆菊花都有了生气。 阮琳琳穿着很时兴的大衣,一条喇叭裤几乎要拖地,高跟鞋有一搭没一搭地随着右脚晃动的幅度拍打着脚后跟。坐在小方凳上也是腰板儿挺直,天鹅一般,完全看不出年纪。 沈拙清问了声好,便在床边坐下,打量到李方潜的行李,问道,“什么时候走?” “吃过饭就走了。”李方潜正拿绳子准备打包,突然想起被子还没有带,懊丧的拍了下脑袋,往沈拙清坐的地方走。 “唉我这记性!拙清,你稍稍侧个身,我忘记拿被子了。” 沈拙清正要起身让,阮琳琳突然站起来,接过行李清点着:“去那再买吧,带这么多过去也是用不上的,难道你要背着四五个袋子去美国——对了,这些东西你绝对不能跟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女孩子分,我可不想要一个洋媳妇儿,你给我老老实实找国内的姑娘,听见没?” 说罢往床边看了一眼,嘱咐道:“你过去以后注意点个人卫生,你看我来之前,宿舍乱成什么样子了?跟你说过多少遍,穿着外衣不要往床上坐,阳台也要按时打扫......” 沈拙清听到“外衣”那句,便不自在地站起来,拿手拍了拍床单上的灰。 “妈,我知道了。”李方潜依旧把被子捆成一团,和行李放在一起,忙完还朝床那边笑笑,“拙清,你什么时候走?” “先回家陪我爸妈待几周,下个月五号走。” “拙清也要出国啊?”阮琳琳听言,颇有些委屈的意思,“我老听方潜提起你。你多懂事儿啊,还知道回家陪爸妈待会,潜潜一年不着几次家——” 李方潜笑着打断了:“妈,看样子您不急着赶路,要不你们接着聊,我先去吃饭?” 阮琳琳嗔怪地拍了儿子一下。 “专业不同嘛。”沈拙清说着也站了起来,一直把两位送到门口,“那,下个月见啦。” - 在家的几周,沈拙清学会了简单的缝纫,围巾和毛衣都织得有模有样,也能帮着做些小工。 王霞下岗后,盘了个小店面给人缝衣服,因此,沈拙清总算可以淘汰掉一些洗变形了的旧衣服,从压仓的过时款式中,挑些卖不出去的装进箱子里。 家附近是没有机场的,只能先坐大巴去市区。王霞依旧为了省那几块路途费,将包裹扎得结结实实,便让沈拙清自己上路了。路上一片漆黑,只有大巴发动机的轰鸣。 沈拙清扛着大包小包,前路看不见光,但他却觉得自己生出一双翅膀,飞出窗外,看万家灯火。他即将生平第一次坐飞机,也即将真的在云端俯瞰整座城市。 沈拙清伸手按住心脏,咚咚的响声透过手心传到耳朵里。 飞机呼啸着冲上云霄。此时是夜里,本看不见一点云彩,但沈拙清伸手碰了碰窗户,指尖仿佛跳出一团团白色的棉花,包裹着他,托着他,带他离开这个鱼龙混杂的世界。 失重感竟然可以如此幸福。 - 彼时正赶上雾天延误,落地,又是深夜。沈拙清有些晕机,双脚踏在地板上时,站不太稳。 第20章 来来往往的人已经不是平日里熟悉的模样,却也不像印象里一水的金发碧眼。沈拙清揉了揉腿,在一众熙熙攘攘里,找到了熟悉的眼睛。 李方潜从信上得知降落时间,却没能及时沟通延误的事情,在奥克兰机场待了三个小时才接到人。见到沈拙清出来,赶紧迎了上去。 “雾太大了,等久了吧?”沈拙清很是抱歉。 李方潜提前查好了电车路线,从检查到换乘几乎没耽误一分钟。上车后,他一手扶着行李防止滑落,一手护住沈拙清:“客气什么,才一个月不见就生分了?” 因为第二天是礼拜日,沈拙清得以喘口气再办入学。 舍友去听音乐会了,李方潜直接把沈拙清带到自己宿舍,帮他清点着行李,问:“明天你去不了宿舍,也没法收拾,要不出去逛逛?” 沈拙清点点头,眼睛却在看李方潜书桌上的地球仪。比他平时见到的要大上一倍,上面画满了横竖线条和他看不懂的符号。桌前贴着《低俗小说》的海报。 “那是我舍友的。”李方潜以为他在看海报,解释道,“一个白人,狂热的昆汀爱好者。下次,我让他叫上你一起去看电影。” 说着,李方潜帮他把日用品一一分类好,换了个更结实的包装上;见他没带香皂,又悄悄去浴室拿了块新的塞进包里。 沈拙清余光看到了这一切,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大一开学时,李方潜递来毛巾的画面。 这个人啊,永远都能让人移不开目光。 阳光穿堂而过,透过白色的窗帘,落下半透明的投影。 这一刻,沈拙清惘然有种错觉,离家前那一点迷茫和恐惧,都融化在这风吹帘动中。 - 当然,错觉只能是错觉。异国他乡的现实生活还是狠狠给了沈拙清一巴掌。 沈拙清自认为英语还不错,语言成绩也在上游。但此时的沈拙清,直愣愣盯着台上激情澎湃的戏剧史老师,无数个音节以每分钟80个单词的速度蹦进右耳,还没来得及过滤,下一波抑扬顿挫的长句就从左耳挤了进来。 这些单词在脑海中乱成了一团麻,偏偏这位ryan教授偏爱更加戏剧的互动方式,每隔十分钟就会与台下进行亲切的眼神或言语交流。 沈拙清只得摆出一副了然于胸的神色,不时抓住自己能听懂的几个转折词,给出微笑、点头或摇头的反应。情真意切、求知非常。 这节课怕不是“戏剧写作”,是“表演艺术基础”吧。 下课后的闲聊时间更是考验演技。沈拙清觉得自己的词汇量仿佛一夜之间倒退了十年,永远保持得体的笑容,pardon成了使用频率最高的词。 心力交瘁的沈拙清又一次跑到湾区——从洛杉矶到湾区的公交线,怕是近来最熟的路了。 李方潜安静听完沈拙清的抱怨,带着似有似无的笑,表情很是诡异。 “你笑什么!”沈拙清哀嚎着趴在桌上,有气无力转着地球仪,“我最近一直在想,我的语言考试是不是开光了才考那么高。” 李方潜笑出了声,从抽屉拿出一个卡带机,递给沈拙清:“考试跟日常交流当然是不一样的。我刚来时比你还夸张——我们教授是爱尔兰人,而且那节课几乎全是术语。” “......” 沈拙清听言,瞬间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神色严肃地拍了拍他的背:“那你辛苦了。” “所以,我就把上课的内容录下来。专心听课,听不懂的部分就直接跳下一part。等回宿舍再倒回去,一遍遍重听。”李方潜指了指那个铁盒子,继续说: “其实下课他们聊天都很随意,有些俚语咱没听说过很正常。你只需要如实告诉他们,还不太适应这边的语言环境,请他们放慢语速或和你解释一下俚语就行。” “有些时兴的东西可能是咱们的盲区。这个卡带机也可以收音,我一般整理完当天的课堂笔记后,会听半个小时的新闻。” 李方潜说着,把铁盒子装进沈拙清的包里。 “这么万能?”沈拙清好奇地拿出来盘弄,对着说明书一个个试着按键,“可是,你把它借我了,你用什么?” “你师兄天赋异禀啊,如今已经这些苦恼都已经解决了。” 哪里是什么天赋好。李方潜想起自己刚来时每天只睡三个小时的日子,不禁打了个寒战。 - 有了科技的助攻,沈拙清起早贪黑,总算能摸索到教授讲话的精髓,回想起之前课上给出的错误回应,他总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当然咬舌是不可能咬舌的,他还得兼职以供给生活。 之后的几个月简直可以用水深火热来形容,除了听录音、练听力外,繁重的剧本创作任务也压得人喘不过气。 用非母语写文学性强的句子不容易,沈拙清总是先用中文写一遍,再对照着翻译。 兴许是他中文使用地过于娴熟,有些意境很难翻,要么出现语法问题、要么词不达意。 所以,虽然依旧有公用电话可以用,但沈拙清打回家的频率已经下降到一个月一次,和李方潜的联系次数却直线上升。 因为李方潜有手机。诺基亚6150,能存8条中文短信,随时随地接听拨打,这让沈拙清惊讶了很久。他经常能听到班里bp机的响声,第一次碰手机,还是看李方潜回电。 第21章 于是,除了和家人联系之外,李方潜通话的任务还添加了一条:帮沈拙清通读作业。李方潜虽然不懂什么信达雅,但对语法和词汇敏感得很。作为回报,沈拙清时常熬夜帮他查好第二天要用的文献,标清楚术语和长难句的意思。 因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再加上沈拙清闲时就得兼职,两人虽然通信频繁,但再一次见面时,已经是圣诞前夜。 - 李方潜常常能在外文名著里读到圣诞节,什么飘雪的天空和灰色的建筑群,通常伴随着革命、求婚、私奔等一系列浪漫的事件发生。 特殊的日子配剧烈的冲突。正如中国戏曲中,无数个家庭在中秋离散,无数对爱侣于年夜痛哭。 李方潜想,如果让身边人来写,必不会有那些残忍又幽怨的情节。 - 巴特里公园的街灯接连亮起,没有飘雪也没有建筑群。 出国以来,这是沈拙清第一次到加州以外的地方,也是他很久之前就想踏足的地方。 身边站着李方潜。 一条宽路自公园一路向北,从41街往外延伸。这条路上,无数好莱坞巨星冉冉升起,剧作家、作曲家们聚集在此,实验着长篇对白的独角戏或摇滚融合古典的歌舞剧。总会有观众来买单,这里毫不忌惮出格和创意。 沈拙清一路小跑着,街灯飞速后退,随处可闻的《silent night》因为风速变调。 风是冷的,血是热的。 剧院中传出的阵阵掌声,是谢幕时不住的安可,是摇滚乐的嘶鸣,是掷地有声的念白,是如泣如诉的咏叹调。 沈拙清跑到一间剧院前停下,因为惯性,踉跄了几下,胸膛随着大口喘气上下起伏着,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奔跑。 “是这儿!” 沈拙清回头,朝小跑着跟过来的李方潜大喊。 其实李方潜的速度很快,但沈拙清似乎看见一组绝美的慢镜头: 来人的棉袄敞开着,露出衬衫黑裤。刘海被风吹到了头顶,露出额头的李方潜显得很年轻,但厚重的黑框眼镜又压住了轻佻。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躲在镜片后面,却吸纳进了满街的灯火。 来人眉梢是带笑的,沈拙清却读出了除兴奋、喜悦以外的情绪,似乎是一丝期待。 是了,期待。 沈拙清站在寤寐思服的剧院前,从来人眼中,能看到光芒万丈的自己。 而这个眼神,也成了他后来的颠沛半生里,最强大的力量。 第12章 rent 李方潜第一次进剧场。其实台词、舞台设计、表演,这些他是一概不懂的。 但沈拙清刚刚雀跃的神情,就像一只小鹿撞开了门,带着森林的香气扑面而来,这也让李方潜对舞台产生了期待。 播报,黑灯,拉幕,乐起。 舞台十分应景,是刚刚李方潜设想的飘雪和建筑群。一位高挑而灵动的男演员,穿着大红裙、粉丝袜、高跟鞋,在阳台上旋转跳跃。手中的鼓为歌声伴奏,名叫angel的变装皇后,在街上遇见了一位叫collins的潦倒男子。 剧目名叫“rent”,在后来的巡演中被译成“吉屋出租”。故事发生在狭小的出租公寓和酒吧里,转场很快、唱段很多。但李方潜看懂了这是三对有情人的故事,他们遍体鳞伤、绝症缠身,正在度过一个没有暖气、没有电力、交不起房租,只靠蜡烛取暖的圣诞夜。 angel跳着舞。他说我比任何一个女人都更女人,也比你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更像男人。他与collins正在台上忘情拥吻。 接下来那段非常叛逆的摇滚让李方潜记了很久:主角们说着敬自由敬狂喜敬禁忌敬同性恋敬任何性恋之类离经叛道的话,却过着向死而生、昙花一现的日子。 而故事的最后,随波逐流的人选择回到爱人身边,争吵不断的情侣在爱恨之间越走越近,而那位爱穿红裙的angel,在用爱融化了他人后,却一身白衣离开了这个世界。 四座无声,只能听到沈拙清急促的呼吸声。他眼中一团熊熊燃烧的火,随着天使的离开暗了下去。 拉幕,黑灯,谢幕,散场。 直到剧院里人都走光了,沈拙清仍旧呆呆坐着,眼泪不住地流。 “这部戏的作者,叫jonathan larson。”过了不知多久,沈拙清才从戏里走出来,叹息着说。 李方潜递过去手帕,见沈拙清丝毫没有反应,伸手帮他擦干净脸颊。沈拙清置若无物,断断续续地兀自说着: “他最好的朋友是同性恋,他眼睁睁的看着三四个好友死于aids。对于这种事情,那时候的舆论......你知道的。我们那边也差不多——也许更甚。” “可他参加病人的分享聚会时,有患者很轻松地告诉他,自己还剩下两年光阴。” “死亡一点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世人无法给走向死亡的他们以尊严!” “larson花了七年时间改编这部剧,摇滚、爵士、探戈!阶层、性向、歧视......前年初演时,郑钦译老师说,这是舞台剧的革命。” “可larson......他甚至没能活着看到第二天rent的正式演出。”*[1] 沈拙清说着突然哽咽起来,像孩子一样埋在李方潜的肩头。李方潜从未见沈拙清这样哭过,汲汲奔于生计时没有,触景伤情时没有,却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已故剧作家,泪流不止。 第22章 共情能力李方潜是有的,当初放《霸王别姬》时,他眼前瞬间浮现出命途多舛的怨偶,和无助的沈拙清,也不知为何,止不住地心酸和担忧。 台上的同性爱人拥吻,他也能共情到那种爱人在侧的满足和幸福。而性别、地位、舆论统统靠边站,一个从小就在封闭传统教育下长大的人,却很想和那些同性恋者们一起敬搅拌冰茶的声音。 而此时,看着沈拙清,李方潜却不知此刻的感情能否被称为共情。不光是理解他、包容他突如其来的感性,更像是透过雾眼读懂了他的悲喜、他的热爱、他的过去。 李方潜轻轻拍着他的头,一声不吭,直到剧场工作人员进来喊人,才镇定地问道: “想喝酒吗?no day but today.” *[2] - 这个点正是午夜场到达高潮的时候。 舞池中的人几乎贴在一起,疯狂扭动着腰肢。台上是穿着性感的舞男,一边挑逗地脱下外套,一边摆出热烈的姿势。 背景音乐声很大,沈拙清那点伤春悲秋的情绪瞬间被被强烈的鼓点震到九霄云外。 “这儿真不像你能找到的地方。”沈拙清扯着嗓子,大声在李方潜耳边喊道。 李方潜无奈摇摇头,表示是那位昆汀迷的舍友经常提起,而同名酒吧在湾区也有。 他们被律动的人潮挤到了舞台边缘,舞男轻佻地勾了一下沈拙清的下巴,兴奋的众人瞬间被点燃,围过来一群奇装异服的男人,冲他们吹口哨。 沈拙清感觉身后被什么顶着,他回过头,差点和高大的白人撞个满怀。那人眼神迷离,手放在下面来回动着。 李方潜一把将沈拙清拉开,强行挤开人群。 粗俗的俚语在耳边响起,数不清的男人和另一位男人拥吻。 有人轻佻地朝他们交握的双手欢呼,问道要不要加入他们。 两个男子推搡着进入角落,黑暗中洋溢着荷尔蒙的味道。 李方潜能和银幕、舞台上那些凄美的故事共情,但眼前这直白的画面着实对他造成了冲击。在一幕幕热烈疯狂的限制级中,他拉着沈拙清艰难往出口走去。 不知踩到多少人、道了多少歉后,他们终于离开了这间酒吧。 而同样目瞪口呆的沈拙清,却仿佛看到一根线断开,铺天盖地的画面向他涌来:查寝时李方潜打趣着按笔作势要记名,礼堂里李方潜莫名其妙的忧惧,仓库里李方潜睫毛的倒影,买眼镜时李方潜夸张的模仿,下飞机时李方潜坐僵了的腿...... 这些画面和酒吧里拥吻的男人们搅在一起,时不时蹦出angel的手鼓、程蝶衣的长剑。 一会儿是炎炎夏日,一会儿是数九寒冬,但每一个画面里,都有一双躲在镜片后的眼睛。 “李方潜......”沈拙清摸着手腕,不觉间喊出他的名字。 “嗯?”李方潜大口喘着气,整理着被挤皱的衣服,听到有人叫自己,诧异地看向沈拙清,“怎么?” 沈拙清摇摇头,径直往前走了。 这要如何解释呢?在一个通常会发生许多戏剧冲突的夜晚,他本能地表现出夸张的情绪起伏? 而在见过疯狂、炙热的情爱后,他突然想起了与李方潜细水长流的岁月? 沈拙清停下脚步,怔愣地望向手腕。 被握过的地方,灼灼发热。 - 圣诞前夜的沈拙清太不像沈拙清,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神经质一般经历了情绪的大起大落后,他决定把过剩的感情用来完成ryan教授的final。 那些在酒吧里看到的,赤裸的、直白的、热烈的性张力,被他写进了剧本里。 剧本的主人公是一位思虑繁多的舞男,和一位热烈单纯的少年。少年在夜店里对台上跳舞的人一见钟情,一路包容他、追随他,最终融化了瞻前顾后的夜店男子。整个剧本用二十封情书串起来。*[3] 老实说,如果不是人在南加州,又经历过圣诞夜,沈拙清是断然不敢尝试这种题材的。 他甚至找来许多同性题材的电影、书籍来学习。一开始只是观摩知名获奖作品,叛逆似的,后来又找来许多毫无剧情、只是尺/度很大的碟片,带着好奇和羞耻偷偷看着。 美其名曰,为了离剧中人的世界更近。 提起笔,竟不像是他在写故事,而是角色活过来,握着他的笔往下写一般。那些影片中旖旎的身体,竟都换成了一张很熟悉的脸,蹦到纸上冲他笑。 笔下是痴人求爱,跨越世俗拥抱彼此,死亡也不能将他们分离。 但不知为何,写的是单车少年,眼前却全是九月校门口的回忆。半透明的画面横亘在纸前,沈拙清就任眼中的香樟换成松柏。四季更替,笔下不停。 脑海中那根放电影的线又断了,宿舍、机房、礼堂、食堂、n大......李方潜...... 不知不觉间,笔没墨了,突然的阻力让沈拙清回过神。他划拉了几下,确定再出不来墨后,烦躁地把笔扔到一边。 纸上,正好停在他最后下笔的几个字。描写一位执着、善良的少年: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f***k!!!这可怎么翻译啊! 作者有话说: [1] 是音乐剧rent中的歌词(非!常!好!看! ) [2] 导演死于主动脉夹层,享年35岁,来源百科。 第23章 [3] 沈拙清在写的故事,见《二十封情书和一首绝望的歌》,被锁章节太多直接搬去微博@顺颂商祺_echo啦,清纯痴汉高中生x夜店头牌脱.衣舞者。 p. s. 对不起,rent的公演时间和地点有与事实有出入,为剧情服务orz 第13章 i love him 说不上什么原因,这份作业沈拙清并没有和李方潜分享,沈拙清想了好几种翻译方案,终于在期末前交了上去。 教授的审判来得很快,一天下课,沈拙清被毫无预兆地留了下来。 沈拙清跟着ryan一路走,穿过影视艺术学院,暗暗思忖自己蹩脚的剧本会得到什么反馈。但一直走到特洛伊人铜像旁,教授才开口。 “我认为你上周的作品,是你入学以来最好的。”ryan找了片空地坐下,抬手招呼沈拙清来身边。 “篇幅短,台词也不多,但是我被打动了。清,打动人的作品就是成功的。” 沈拙清大喜过望,赶忙道了声谢,表示自己会更加努力。 没想到ryan带来的惊喜越来越多,只听他说:“我很想把它演出来,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和学校的剧团沟通。” 说着,ryan指了指不远处的高楼:“你知道,我们有最好的影视艺术学院。” 沈拙清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点点头,连连道谢。 “但是有需要修改的地方,因为很多处我实在没能看懂。” ryan把稿纸摊在草地上,指着其中一行说,“比如这里——舞男遇见少年,觉得他很好看。但为什么独白里,一直在说山和石头?” “石块垒成的玉山?”沈拙清了然,心道,果然半吊子的翻译功夫闹出了笑话,“山石松柏,在中国,常用来比喻高尚或美人。”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东方人的浪漫。”ryan笑起来,摇摇头道:“清,这样的暧昧很美,但也许不适合这部戏。因为你的设定是大胆、热烈求爱的两个男子。那些山、石头,或许可以换一种方式表达。” “换种方式表达?”沈拙清不解。他想起创作时,脑海里那张挥之不去的脸,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他,只好试探性问道,“比如?” ryan低沉的声音响起,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国: “比如......‘我爱他’。” - 砖楼上的倒影随着太阳西斜变化了方向,锦鲤成对、雁行成双。 在这个离n市三千多公里的草地上,沈拙清看见了鼓楼。李方潜站在树下,和眼前景象重合。 沈拙清伸出手,隔着万水千山触碰那个幻像。 他突然想起一个遥远的傍晚,黑黑的礼堂,银幕中响着烈火的爆裂声。他们的手交叠在一起,脑中开出的花在喃喃低语。他一直无法听清那样的呼唤究竟是什么。 而此时,耳边全是风在叫嚣,声音和那句含糊不明的呼喊重合在一起,震耳欲聋。 - “我爱他。” 第二天,沈拙清几乎是迫不及待坐车到斯坦福大学。 身边坐着一位混血女孩,咿咿呀呀地拽他的衣角。沈拙清浑然不觉,只是盯着飞速倒退的树出神。默默念着,见到他,见到他,见到他...... 脑子一热的后果是,许多显而易见的事情都会忽略。 比如,今天不是休息日,而李方潜去了圣哈辛托断层做科学钻探。 傻不傻啊。 沈拙清站在紧闭的门前,汹涌的血液终于慢慢平息下来。 沈拙清终于可以开始思考:李方潜基本上一呆就是一整天,想等他回来是不可能的;他的舍友想必也出门,自己现在没地方可去。 盘算了一圈,沈拙清找到这栋楼的公用电话,给李方潜拨了过去。 - 在工作日,坐两个小时的车跑到地震带附近。这是冷静下来后的沈拙清做出的决定。 一整天几乎都花在了路上,找到李方潜所在的团队时,太阳都快落山了。 沈拙清自然不能进科钻区,只能在已经完钻的组里呆着,等李方潜。 可是,等到后该说什么呢? 长久的路途把沈拙清的冲动消灭了大半,此时是断然不可能站到他面前,说一句“比如我爱你”之类的鬼话。 那折腾这一通是为什么呢?等会见到了,又怎么解释呢? 沈拙清烦躁地踢着石子儿,石头骨碌碌滚到断崖边,跳进一大片金色里。 抬眼望去,紫霞奔涌,红石泛光;夕阳翻滚成红浪,披在红白相间的山体上;明暗交界线将岩层切割成两半,层层叠叠的白色和红色在明灭中挣扎。 而李方潜...... 这个人从一片绚丽中走来,让其他人模糊都成一片剪影。云彩的变幻在李方潜的肩上流光溢彩,每一次色彩的流转都拨乱着沈拙清心跳的轨迹。 “出什么事儿了?” 李方潜接完电话后,听语气以为沈拙清出了什么大事,一直提心吊胆。见到来人毫发无损,终于松了一口气。 “没事,就来看看你——”沈拙清几乎是脱口而出,话一说完又觉得不对劲,赶忙补道: “——工作的地方。” 李方潜彻底放下心来,有些嗔怪地说:“你电话里也不说清楚,可吓死我了!我工作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这里岩层条件不大好,钻孔都可能垮塌,你突然跑过来,万一有事故怎么办?” 第24章 是在为我担心吗?沈拙清看着他焦急的样子,心里满溢着暖意:“没事啊,这里夕阳很美。” “你——”李方潜这回是真有些生气。 没事大老远不上课跑过来,冒着岩层破碎的危险,来一句“夕阳好看”?怕是真不知道危险两个字怎么写? “欸,别生气啊。你看,我都呆在人多的地方。再说,你还天天和危险打交道呢......” “那能一样吗?我们长期监测钻井内温度,事故处理和应急反应都有经验。但你要是遇到——”李方潜提高声调,连珠炮似的说完一长串,终于冷静下来,放缓了语速,“好在没什么事,没事就好。” “李方潜......”沈拙清见他气还没消,有些委屈地小声咕哝着,“这里山石也很美。” “想看石头?去地质公园!”李方潜没什么好气地说。 - 李方潜不可能允许沈拙清半夜赶路回去,只能把他带到附近唯一一个的汽车旅馆。 “条件不怎么样,凑合住吧。”李方潜收拾了一下床铺,问道,“你睡哪边?” 房间是团队早就定好的,数量本就不够,两人只好一起挤在一张小床上。 李方潜兀自拖出行李,脱掉了满是泥灰铁屑的上衣,像在n大时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这个动作是如此坦荡,沈拙清竟为自己生出的那一点邪恶想法感到羞耻。 这一刻他十分后悔写剧本时看过那么多大尺/度片子,因为猛一赤诚相见,脑海里便止不住浮现出旖旎的画面,而主角,自然是换成了眼前人。 打住! 沈拙清把头埋在枕头里,努力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去,却又忍不住偷偷瞄向精壮的胳膊、小腹。 李方潜浑然不知自己在沈拙清那是什么姿势,很自然地走进了浴室。这边水温通常不稳定,李方潜需要先来替沈拙清试一试,伸手一摸,果然是冷的。 “水凉,你等会就别洗了,小心冻着。”李方潜冲着门外喊,带着回声,仿佛加了混响,扣着沈拙清的心房一击又一击。 沈拙清“嗯”了一声,大脑已经一片混沌。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冲动跑过来是为了什么。表白吗?向一个男人? 他苦笑着摇摇头。larthon花了七年才写了一出叛逆的吉屋出租,影响范围广如这部剧,都没能改变更多。那些见不得光的感情,仍旧只能蜗居在小小的酒吧里,看似炙热、放肆,实则是被压抑得无处发泄。 沈拙清向来是不惧怕未知的。但此刻他听着浴室的水声,想起了地球另一端,也许正在洗菜做饭的王霞。那个挣扎却自尊的矛盾女人,会怎样看待这份不被祝福的爱? 八字还没一撇,他就开始担心未来。李方潜的坦荡和自己的冲动比起来,就像是云泥霄壤,竟让人一时抬不起头。 “拙清,能不能帮我拿一下衣服。”浴室太小,衣服拿进来会淋湿。 思绪被打断,沈拙清一个激灵,只好硬着头皮递了件秋衣过去。 浴室的门是半透明的,沈拙清甚至能看到肉体的轮廓。李方潜沾着湿气的食指无意中碰到沈拙清的手背,像过电似的,沈拙清觉得手上传来一阵酥酥麻麻的电流。 此时窗外是一对小情侣停车的声音,说着当地的俚语,听起来像是在和老板吵架,大约是关于住店的价钱。沈拙清开始庆幸汽车旅馆的隔音不好,能有些响动能让他从兵荒马乱的纠结中分一会神。 李方潜擦好了头发,径直上床关灯,冲着毫无睡意的是沈拙清说:“不早了,睡吧。” “嗯。”沈拙清应着,觉得身边一限,热源靠过来,让他整个身体都火烧火燎的。 还好是分头睡。沈拙清默默往里挪了一点,不敢靠李方潜太近。 “我挤到你了?”李方潜却没有半点自觉,一把抓住沈拙清的腿,往外捞了一下,“别靠墙,会冷。你尽量往外睡些,我这里位置很够,掉不下去。” 沈拙清只得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透过秋裤仍旧能烫到两腿不住颤抖。 而李方潜开始絮叨“钻探地很危险而期末非常重要因此不管来的原因是什么总之下不为例”,沈拙清有一下没一下地搭着话,其实只听到了被子里布料摩擦的声音。 还记得为什么来吗?沈拙清这样问自己。 假装打了个哈欠,沈拙清半不经意地问:“方潜,你有想过以后吗?” 第14章 letters 李方潜正跟他嘱咐到第五条安全守则,突然被打断,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以后?去b校啊,名单都下来了。” “再以后呢?” “没想好——你别打岔,我刚跟你说的,记住没?” “记住啦!”沈拙清掀开被子,心脏砰砰直跳,也不管自己的行为有多反常,迫不及待地问:“你有没有想过,以后会和什么样的人一起生活?” 李方潜也坐起身,狐疑地望着他:“你今天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快说嘛!” “太忙了,没想过。不过,我妈从大一就开始,给我介绍熟悉人的女儿了。”李方潜叹口气,重新躺了回去,“说实话,我对这些没什么期待,也许就像大多数人一样,立业、成家吧。” 成家立业,结婚生子啊...... 李方潜等了很久很久,都没听见沈拙清的接腔。 第25章 想必是睡着了,坐了一天车,累坏了吧。 李方潜抬手拿来自己的棉衣,轻轻在沈拙清那头又盖了一层,怕他乱动,还把被角掖了掖。在听到均匀而平稳的呼吸声后,摘掉眼镜,放在床头柜上,放心和衣睡去。 而在银白的夜色里,汽车旅馆包容着形形色色的过路人。隔壁住着那对私奔旅游的小情侣,叫*声一直响到半夜。 在爱和欢愉的背景音中,本轻轻合上了双眼的沈拙清,在身边人复又躺下后,翻了个身。 月光刺得眼睛很不舒服,在这十分适合告白的小床上,沈拙清揣着没能说出口的心事,望着那个眼镜,发了一夜的呆。 - 从断层回来后,沈拙清开始有意无意的避着李方潜。 倒不是伤心或酸楚一类的情绪,只是单纯觉得,自己这样肖想一位将来要结婚生子的朋友,不是件光彩的事。 可只要一靠近他,脑子里那根线就会断,回忆肆虐,每一次触摸、每一个关心都能牵动心跳。 不能想,又忍不住想。 天知道那晚,沈拙清费了多大的努力,才没有趁李方潜睡着时多触碰几下。 不是不敢,是不舍。 其实以李方潜的好脾气,即便是知道自己这些恶劣的心思,也不见得会断绝关系或如何,甚至可能会用高情商的话术巧妙化解尴尬。 但不是这样的。至少沈拙清想要的,不是。 他要的,是笔下那两个求爱痴人一样,在众目睽睽下勇敢相拥;是跨越阶级、性别,走过万水千山去爱你。 而李方潜......沈拙清回忆着李方潜说起“成家立业”时无比自然的语气,还有阮琳琳要强的样子,以及连放一部同性电影都会被叫停的环境,无奈摇了摇头。 在将一切恢复原貌之前,沈拙清根本无法面对李方潜。因为心里那一株株名为爱意的花,被几个动作、几句言语摧残地面目全非。以断壁残垣去见喜欢的人,并非人的天性。 两校离得远,沈拙清又没有手机。因此沈拙清以忙期末为由,单方面减少了与李方潜的联系。 不就是做朋友吗?我可太习惯了。 沈拙清还是会偶尔给王霞打公共电话,听一听家里人的声音。其实沈拙清去过的地方不多,绝大多数时间都忙于学业和兼职。但他不遗余力地将异国他乡里美好的事情描述给王霞听,他知道,这个曾经梦想站在顶级舞台的演员,有比工厂大院更宽广的梦。 王霞没有再嚷嚷着话费有多贵,听得无比认真。 跟她讲百老汇,讲纽约,讲空无一人的长街和华灯初上的夜景,沈拙清甚至能听到她的心跳声。 每次挂电话时,沈拙清都一阵失落。 替父母去过新生活,他做到了。可什么时候,他们也能过上新生活? - 李方潜知道final的残酷性,毕竟自己忙起来也是昏天黑地。但是,长久以来,他早已习惯了吃饭后查看一下沈拙清的来信,或是睡前接到沈拙清查完单词的电话。 闲下来时,他再一次打开屏幕。收件箱里只有一堆写着英文的来信,而沈拙清已经消失了好几周。他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不知为何,心里莫名的酸胀。 李方潜开始焦虑,不知道沈拙清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其实忙于期末几周不联系再平常不过,但李方潜还是一天一封信的往南加州寄,搞得学院收件箱压了一堆。 终于,在第42封信没有收到回音后,李方潜坐上了去南加州大学的车。 这条路,在送沈拙清入学时曾来过。后来的许多次,都是沈拙清来湾区找他。 李方潜望着一路有些陌生的景色,猛然意识到,之前的每一次见面,似乎都是沈拙清发起的。而自己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这种被信任和依赖的感觉里甘之如饴。 以至于甫一断开联系,哪里都不对劲了起来。 比起沈拙清在斯坦福的轻车熟路,李方潜对这里除了电影梦和特洛伊外也没别的印象了。沈拙清没有手机,李方潜就在学院下坐了许久。 彼时走出国门的中国人还没有那么多。三三两两的女孩从面前走过,有不同肤色的人直勾勾对他笑着。 用这种笨办法来找人,实在不像李方潜会做的事情。因此沈拙清出门见到他时,甚至以为是自己思念成疾眼花了。 “李方潜?”沈拙清一时不知道该惊喜还是该回避,想起自己这么久恶劣的冷落,心里一阵心虚。脚趾在鞋里不停动作,面上却保持着震惊,甚至即兴加了些讨好的笑容进去。 李方潜见沈拙清囫囵站在面前,松了一口气:“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那么久不回我信。” “信?”沈拙清瞪大了眼睛。 这回他是真的不知道。学院的信是没有人提醒去取的,之前也从来没人给他写过信,因此,那个信箱沈拙清从来没去看过。在自己不主动打电话之后,还以为两边真就各忙各的疏远了。 知道这一出误会后,李方潜皱起了眉头:“你们学院怎么这样,连信件都不通知,误事了怎么办?” “大部分人都会时常去查的,又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有手机。”沈拙清握紧了手,身侧的布料被他抓皱了。 “先不说这个了。”李方潜抬头看太阳已经西斜,揉了揉坐麻的腿,问:“我舍友今晚过生日。他一直说想见见你,让我约你一起。” 第26章 其实peter从没说过这话。但无所谓了,李方潜想,总得给自己的笨行为找个理由吧。 沈拙清答应地很快。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原以为只要给一段时间冷却,奔涌的爱意就能自己退却,可李方潜的出现就像阀门一样,靠近的那一瞬间,沈拙清的心脏又开始剧烈地跳动。 “我马上跟你走!先等等!”沈拙清将资料一把扔给同学,几乎是跳着就回了院楼。楼梯转角就是收发室,各种物品分门别类放好。他一路小跑来到小箱子面前,在晃荡的视野里找到“letters”的标识。 一封封信循声跌落,好巧不巧,最上面一张就是熟悉的中文字迹。或者说,其实不是碰巧,而是李方潜寄来的数量实在太多,掉出来的几率也更大一些。 沈拙清手都在颤抖,耐心拾起雪白的信封,又小心翼翼拿衣角擦好,夹在硬皮书中间。 太厚了,根本夹不住。沈拙清很幼稚地拿手指比了比,和食指指节一样厚,心里像被蜜浸过一样。 就一天,沈拙清想。过了今天,就把李方潜还给这个需要他结婚生子的世界。 这一想法一旦出现,那些愧疚和纠结便都可以放一段落。接下来的时间,李方潜发现自己要等的这个人,肉眼可见的气色好了起来。 “你回趟学院怎么这么高兴?”李方潜打趣道,注意到沈拙清藏在衣服内侧大口袋里的那一摞东西,“你抱的什么?” “不告诉你!”沈拙清神神秘秘地先回宿舍,放下那一堆信,才跟李方潜来到约定地点。 peter的打扮倒是丝毫不出乎意料,是那个年代摇滚青年非常标志性的形象。沈拙清酒量不好,只好任李方潜点着气泡水,吃peter开完趴剩下的生日蛋糕。 peter有男朋友,这是沈拙清没有想到的。令他更意外的是,这两个人在面前无比放肆,而李方潜竟像是已经见怪不怪了。 “自从他知道,咱俩圣诞节去过那个酒吧之后......就没再避着我了。”李方潜无奈笑了笑,向沈拙清解释道。 peter看他俩在窃窃私语,把一个抱枕扔了过来,顺便亲了口男朋友的脸,问道:“清,你们怎么还没在一起?” “嗯?”沈拙清瞬间慌乱了,明明是李方潜的舍友,就算是开玩笑,为什么会拿自己开这种玩笑?难道真的这么明显? 而下一毫秒,难过就代替了之前的情绪。都这么明显了,李方潜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还是说,早就看出来了,只是因为教养和交情没有挑破? 可那些信又算什么呢? 饶是心里饶了八百个弯,似乎也只过了一瞬。李方潜似乎习惯了peter的混样,赶忙替沈拙清解了围。 一块石头重重落地。 原来李方潜根本没有那么多心思,又是一出独角戏。 第15章 归来吧 peter挽留了沈拙清很久,说他愿意留漂亮的小哥哥过夜,还因此被男朋友戳了一下。沈拙清只是在一旁笑着,坚持要回学校。 说好的一天,就是一天。 天亮后,灰姑娘就要还回水晶鞋,而王子要回到现实世界,过必承其重的日子。 沈拙清偷偷把那几十封信藏在书架的最里侧,被一本本书压在后面,像一个只有他知道路的秘密花园,埋葬着始于夏天的记忆。 夏天啊。 加州的夏天来得突然,好像是刹那间的事。沈拙清新学期换了新老师,但依旧和ryan密切联系着,关注他那个剧本的排剧进度。一天,ryan兴致勃勃的告诉他,新剧“letters”选角定了。 letters,书信。沈拙清对着这个单词开始神游,后面ryan是如何夸主演的已忘了,思绪飘到那个书架的后面,心中有种隐秘的幸福感。 因为,这个剧本的中文名,不叫“书信”,叫《情书》。感谢语言之间细微而美好的区别,竟让他藏下了一书柜子说不出“情”字的“书”。 沈拙清如今回信很及时,也能很好地掩饰情绪。毕竟打电话和写信都见不到眼睛,要想隐藏爱意要轻松许多。只是因着各种杂事,那次peter的生日成了最后一次和李方潜出游。 离南加大不远,就是好莱坞。排剧时,沈拙清认识了来自不同国家的才子才女,也终于可以流利地与人交流。他甚至有点爱上这个承载了无数电影梦的摇篮。 然而残酷的是,人总是不断地在说“再见”。但沈拙清知道,这个造梦的工厂,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了。他和李方潜约好了一起回国的日子,离开前甚至有些感叹。 一年的日子酸酸甜甜、按部就班,经历了许多五彩斑斓的故事。可惜印象最为深刻的,竟是那个无疾而终的月夜。 沈拙清想起夏目漱石说月色,是东方人隐秘的爱意。而此时抬起头,却觉得这是诗歌里最残忍的意象。 如果没有那场雨的话。 正如剧作中,特殊的日子总伴随着戏剧冲突,美好的月色总适合告白,而雨天也总用来渲染悲情。 沈拙清想,自己终究没能免俗。 王霞的哭声,沈拙清记了很久。那把曾被夸作“缠绵悱恻,妙似琼浆”的好嗓子,自沈拙清记事以来就是喑哑的,哭起来更是撕心裂肺。因此王霞很少说话,从来不哭。 而此时的沈拙清,听着电话那头断断续续的哭声。沙哑的声音通过电流钻进耳朵,像刀片一样刮着耳膜。 第27章 沈聪住院了。 在雨夜里推着板车回家,遇上同样失业的一群混混。板车里的货被推走,沈聪倒在泥地里,淋了冷雨,心肺旧疾复发。 王霞不得不暂时关闭缝纫店,回家照顾丈夫。 做饭、熬药、挣钱、家务,这些她都能独自撑下来,甚至二十多年前被侮辱、被践踏、像狗一样逃离一个又一个地方时,她也能撑住。 但在蒸腾的热气里,听着电话那头彩色的生活时,她突然就撑不住了。 “你回来吧。”王霞抽泣着坐在地上,眼泪浸湿了话筒。 “妈......”沈拙清盘算着回国日期,不住安慰道,“快了......真的快了......” 水壶发出刺耳的尖叫,王霞一边哽咽一边关掉了灶台。 沈聪的咳嗽声响起,她无力地捂住耳朵,眼前是沈拙清说过的雕像、公园和百老汇。 “凭什么......”王霞本就沙哑的嗓子几乎不堪重负,“我也想去我的大洋彼岸啊......” - 大洋彼岸的沈拙清却只想快些回去。 本来打算跟着ryan排完那出话剧再走,但如今,只能和剧团道歉、改期。学年一结束,他就和n校做了学分交接,加速处理完剩下的琐事,卡着日期拿下了签证。 原定和李方潜一起回国的人,提前两周就回了家。 - 沈聪现在的情况,比王霞打电话情绪崩溃那会儿好很多。他身上药味很重,呼吸时带着骇人的颤音。能感受到,每一次咳嗽都带起全身的伤痛。 “爸,我给你带了些西药。”沈拙清摆出一溜小药瓶,在瓶身仔细写上“一日三次,一次一粒”。 王霞沉默着拉开柜门,一股浓重的中草药味儿扑面而来。里面厚厚摞着几捆牛皮纸,那是熬完药剩下的包装。 已经在把药当饭吃了,还带西药回来,纯粹是在浪费钱。 王霞一句话没说,但沈拙清已经习惯了这种交流方式,很快理解了她没说出口的责备。 “小清有心了。”沈聪伸手摸了摸沈拙清的头,问道,“怎么出去一趟还瘦了?每个月都寄回家那么多钱,吃了不少苦吧? 沈拙清摇摇头,动作时碰到了沈聪的断指,心里更不是滋味儿:“爸,我以后不出国了......” 沈聪笑着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嗔怪道:“说什么傻话,还能一辈子把你锁在我们身边不成?” “来吃饭。”王霞出口打断了沈聪。 父子俩相视一笑,沈拙清赶忙跑到厨房去端菜。 这次没有加餐,连汤都是盐水上漂着几片叶子。看来王霞生气了。 “妈,你别担心。”沈拙清从油水不多的菜里挑出一点肉末,拿筷子头沾了点,抹在菜叶上夹给王霞,“我不会扔下你一个人的。” 沈拙清知道,王霞是希望自己毕业后能赶紧回家帮忙,或者能找一个住房不愁的工作,带着全家一起迁居。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早点走出校门,帮她分担压力。 但沈拙清心里有另一套打算。他想继续半工半读,加上读研的补贴金,每月寄回家的钱可能比正经工作更多。而研究生毕业后,如果能留在学校任教,就不用愁分房的事了。 还有一年的时间可以解决分歧,沈拙清决定先安抚好王霞,来日方长。没想到,沈拙清刚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王霞就看着碗里的菜叶,竟然先开了口: “b大挺好的。” 改口这么快,饶是沈聪都有些震惊。父子俩齐刷刷抬头,望着她。 “这么看我做什么?不是你想继续读书吗?”王霞卷了下菜叶,就着淡汤,把叹息吞进了肚子里:“学费你自己解决,剩下的,我们也不能拖累你。” - 沈拙清在家呆到九月才返校,正赶上新一届入学。李方潜比他回得早,在去美国前就已经定了b大的导师,所以留n校忙完论文和毕业后,回家没待多久,就去b市熟悉新实验室了。 但李方潜不知道工厂大院的号码,只能写信告诉沈拙清他毕业离校的事情。信寄到学校,沈拙清看到时,李方潜人已经在b大一周多。 一次久违的见面又错过了。沈拙清苦笑着想,也好,好过牵肠挂肚的煎熬。 n大的香樟树似乎更茂密了些。客车接来新一茬的学生,一张张青涩的脸鱼贯而出。 门口依旧站着高年级同学引路,照相机旁排了很长的队。 沈拙清提着行李,看着身旁掠过的一件件校服,有些恍惚。 甚至有人把他当作新生,大声喊着,让他去领校服。 回忆席卷而来,林荫道的尽头,也许有双好看的手,会脱下自己的校服、登记他的姓名、接过他的行李。 而李方潜,也许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沈拙清花了很久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 “你可算回来了!”孙乾明把宿舍从里到外打扫了一遍,为沈拙清接风洗尘。 刘柳递过来一块西瓜,切成月牙的形状:“拙清你先别忙着收拾!吃点西瓜,降降温。” 沈拙清瞅瞅两位舍友,没啥大变化,刘柳的头发更长了些。 “我不在,你们俩没打架吧?”沈拙清半是开玩笑地说。 孙乾明“哼”了一声:“我哪里敢打他!天天就知道跟方寻怡亲亲我我、唧唧歪歪,诗社都不管了。” 第28章 刘柳一个枕头扔过去,堵住了孙乾明接下来的话。 沈拙清听到“诗社”,顿时来了劲头:“诗社现在怎么样?围读还在继续吗?” 孙乾明神神秘秘从抽屉里掏出一本杂志,递给沈拙清。 “丛林?!”沈拙清看到封面大吃一惊,左翻右翻看了好一会儿,问道:“你把它做成了杂志?” “我倒是想。”孙乾明皱了皱眉头,嫌弃地说:“是敬爱的前任主席,走之前帮忙打的申请。要不然,我哪能申下校刊啊?” 刘柳点点头,跟道:“你跟李师兄一走,诗社可差点就转不动了。幸亏明哥神武,二话不说就把杂志社接下来了,还开了个‘喉舌’专栏!” 沈拙清并不想和他们过多聊李方潜的话题,便翻开了内页。 果然,第三张右上角醒目的“喉舌”二字赫然在目,里面什么内容都有:西区食堂的吊扇松动有安全隐患、上学期放映的电影风格沉闷、学生社团的申请流程过于繁琐、学生会换届门槛太高......仿佛宿舍的夜间闲谈都变成一个个方块字,也不知道孙乾明哪里收集来这么多信息。 沈拙清分外认真地合起书说:“变成杂志以后是正规不少,但是刊印出来需要时间,许多东西就少了时效性。所以我的建议是,围读还是不能放。” “知道啦,现在我可是社长!”孙乾明故作端庄地正襟危坐,还掏出一堆信件,显摆似的散开,“看见没,也有人给我送信了!” “是是是,明哥魅力无限。”刘柳在一旁帮腔。 沈拙清好笑的拿起其中一封,面上写着: 【喉舌投稿】英语角问题 外语系 陈筱 丛林杂志收。 第16章 谢谢鼓励,一切都好 另一边,李方潜刚入学不久,就随导师又去了云南。 他的研究生导师和本科导师之间私交甚密,云南的测绘地也是两校合作项目,因此这次得以见到许多熟面孔。 在走过一条河湾时,满地的鹅卵石姿态各异,李方潜注意到有一颗石头被河水洗刷地圆润又清透。 空旷山谷里突然传来遥远的回响: “夕阳好看。” “这里的山石也很美。” 显然,在场并没人说话。这来自远方的声音,其实就在李方潜的脑海,跟着那个落霞翻滚的傍晚一起盘旋。 这样想着,李方潜走过去弯腰捡起石子,准备放进书包。动作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习惯了,还以为在n大呢。都忘记现在回校后,石头都没人能给。 友人见状,笑道:“哟,捡石头送女朋友呢?” “没有的事儿。”李方潜笑了笑,又欠身放回河里。 “也是,送女朋友总得准备些好的。” 待友人走远后,李方潜才回头凝望湍急的河水。 石头落地的瞬间,心里像缺了一块。 他在高脚楼里提笔给沈拙清写信。那些有文采的句子他是写不出来的,只能写写每天干了什么、去了哪些地方、路过哪条河。 仿佛还在加州时,隔着山川湖海和对方分享生活。 一天,信纸塞进了信封,小心叠好封口后,一缕光透过窗,滚滚红云映着竹海,烧尽半边天幕。 李方潜突然就想起美国西海岸断崖旁,在紫霞下雀跃的、风尘仆仆的剪影。 复又把信封剪开,在信纸的最后一行加上: “对了,云南的夕阳也很好看。” - 收到信时,沈拙清在考虑申请b大。一系列考试需要准备,他愈发佩服当年的李方潜,能在出国前把毕业、升学安排地井井有条。但这种崇拜,又不可避免地加深了那份喜爱和依赖。 因此,当看到信中夕阳、石头一类话时,沈拙清又惊又喜,恍惚间还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回应。 一整天,他的嘴角都没下去过,连图书馆老师都狐疑地看着这个兀自傻笑的人。 晚上回到宿舍,第12次把信拿出来重读时,沈拙清的理智才慢慢回笼。 他隐隐认识到,自己这些含蓄的情话,在李方潜那里,也许只是加深了对文学系的误解而已。 开心了这么久,其实只是一个人的弯弯绕。 算了,再自作多情就是傻子。 沈拙清决定让自己忙起来,报了国际大专辩论赛的选拔,还买了许多b大入学考试的资料,吃饭时逼着自己背案例,睡觉前也用英语把那张脸挤出去。 他每天在图书馆和办公室之间奔走。孙乾明总是在他盯着黑眼圈回到宿舍时打趣道:“哟,优秀青年回来了?” 有些努力是立竿见影的,比如沈拙清打进了辩论复赛,也通过了b大的笔试;而有些努力注定徒劳无功,比如正当沈拙清以为自己已经波澜不惊时,李方潜寄来了一张明信片。 正面印着火烧云,天空下是b大的标志性建筑。背面只写了短短两个字,加油。 加,油。 再普通不过的鼓励,适用于无论亲疏远近的好友和大部分中文语境,毫无特殊意义。 可沈拙清觉得,这两个字笔锋遒劲、力透纸背,就像真的往身体里注入一股暖流。 真是疯了。沈拙清骂着自己,嘴角还是抑制不住的上扬。 - 其实这张明信片倒没有想象中那么普通。至少“加油”二字写上去之前,草稿纸上还拟了一大段发自肺腑的鼓励话语。 第29章 李方潜得知沈拙清也准备来b大时,一激动就没控制住篇幅,但明信片和信不同,小小一张纸上承载不下他那么多真情实感,明信片正面的印刷又过于费时,不用可惜。 思来想去,李方潜只好把加油二字练了许多遍,信纸和明信片分开寄了出去。 当然这也是后话。 至少沈拙清仍旧在n大过着备考、写作、备赛、再写作的忙碌日子。他在图书馆占了个小空间,堆满了剧本、专业书、论据资料,每天一泡就是十几个小时。 吊扇依旧发出老旧的呜咽声,吹散的那点热气杯水车薪。 图书馆邻座的哥们儿也想去b大,找对象,每天会抽五分钟时间跟沈拙清聊天,换换脑子。 “学这么拼命,b大有你什么人啊?” 沈拙清听言,笑而不语。 什么人都没有,离家近罢了。 - 这一年的国际大专的辩题很偏。二辩在比赛时因为紧张有些超时;三辩根据对手发言临场发挥改了论点,非常新颖,但正巧在对方射程。 沈拙清陈词时,不得不换了策略,凭借积累的材料硬着头皮往下讲。他突然想起入n大第一堂课。 台下是同样期待而热烈的目光,对面是斗志昂扬的对手。那种热血上头的滋味,在灼热的灯光下回来了。 最后他们还是输了,但最佳辩手给了沈拙清和友队的一辩。 孙乾明在沈拙清走后买了个相机,佳能eos kiss,比入学时统一拍照的大块头轻薄了不少,还能自动对焦。此时正好派上用场,他兴奋地给沈拙清展示自己的拍照技术,直问“是不是给你照的神采飞扬”。 沈拙清笑着道了声谢,转身安慰失利的队友。 年轻人的失利只是暂时的,因为还有大把时光是未知数,沈拙清一直坚信这一点。 所以当看到b大公示名单时,预料中的欣喜、满足、轻松,通通都没出现。正面的情绪当然也有,比如又要与李方潜同校的那一点骄傲。 但除此之外,沈拙清竟然觉得怅然若失。 他长久不敢懈怠的努力,变成五号宋体字,轻描淡写,浓缩在小小的a4纸里。 “沈拙清”。 和其他6个名字并列一起,将从各地赶赴b市相遇。也许其中有人像李方潜一样,早早打算好一切,事半功倍地去往更高的平台,依旧光彩照人。 但在经历了南迁、合并、重组后,依旧风骨不失的n大,再不会有第二个李方潜。 当然也不会有第二个沈拙清、孙乾明、刘柳......以及数以千计不会被世人铭记、却会印在烫金纸上的姓名。 纸张的右下角会写着“2000年7月”,旁边签着校长的名字,戳上经年不褪色的红章——n大。 满打满算,沈拙清也只在这里呆了三年,比他呆过最长的地方还要短上四年。 但这三年里,n大将所有美好和自由尽数呈给他看,告诉他,放肆热爱吧,挥洒青春吧,尽你所能去生活吧! - 陈放鸡贼得很,依旧会克扣活动经费,也会藏好碟片让学生偷偷放电影。 舞会照例一年一次,老教室的摆设甚至沿用了沈拙清入学那年的创意。 围读会从鼓楼搬到了活动室,沈拙清在临走前去凑过一回热闹,大多是新面孔。 郑钦译没能陪毕业班看完20世纪最后一次星辉,却给每个人都写了一封很长的信。 晨跑卡的奇葩传统终于在千禧年取消了,高年级欢呼雀跃,新生一脸茫然。 柏油路被重新铺了一层,晌午还是会融化散热,蒸得人汗流浃背。 而在挤满了人的客车前,沈拙清像来时一样,有些茫然地环望着林荫道。 校门口也摆着一架照相机,新式轻巧型,四周是涌向大巴车窗的人群。 挥手、流泪、告别。 毕业后有些人或许是这辈子见的最后一面,有些人或许刚刚结束一场冷战。在猝不及防的离别面前,欢笑恩怨,以泪抹尽。 不知谁唱起了校歌,哭作一团的人群瞬间止住了声。 慢慢的,有软绵绵的女声加入进来,然后越来越厚的和声渐渐响彻校门前的拱廊。沈拙清也轻轻哼着校歌,一动不动,身边推推搡搡,像延时曝光的影像。 沈拙清鼻子有些发酸。看到不远处的方寻怡回来找刘柳,赶忙控制住情绪。 “先拍照......”他突然记起了离校流程,拖着袋子,喃喃着往相机走去。 - 真的毕业了。沈拙清将厚重的蛇皮袋尽数拖回家时,终于接受了这一点。 刘柳追着方寻怡的脚步,进了宣传口工作,想必不出几年,也能混成一个笔杆子; 孙乾明不声不响地留在n大继续读书,导师正是郑钦译。一个个送走老同学后,独自在502喝了一下午闷酒。 而沈拙清,在帮王霞做小工的间隙,终于得空坐在桌旁,给李方潜写去了毕业后的第一封信。 这张桌子是从原来的板车拆下来的木料,平时堆些考研那会用的资料。因为长途跋涉,有的资料纸张一角已经皱起。 但有一摞,被报纸包裹紧紧的,还拿两个字典压得平平整整。 那是自1999年6月至今的信,一共58封。寄信人李方潜,收信人沈拙清,寄信地有时是b市,有时是云南,有时是沈拙清没听说过的小县城。 第30章 在无数个黏腻难熬的夏夜里,沈拙清枕着这些足迹,在梦里跟着寄信人用脚布丈量大江南北。 但纸张铺开,沈拙清却无法下笔。 他很想告诉李方潜,这一年来过得着实辛苦,睡眠时间不够,还总是在夜半忆起不该肖想的点点滴滴;他很想报复性地把n大所有的变化都写在纸上,包括食堂换了的吊扇和红火的《丛林》;他甚至想把心中的情愫尽数拆开,呈到他面前,日后关系如何,听天由命。 可这些,在落笔后被揉成了几团,塞进了灶炉里。重新摊开一张纸,只寥寥写了几个字,便塞进了信封。 “谢谢鼓励,一切都好。” 再普通不过的答谢,适用于无论亲疏远近的好友和大部分中文语境,毫无特殊意义。 第17章 触不可及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见面的缘故,李方潜在校门口接到沈拙清时,竟在对方动作里读出了一丝尴尬。 沈拙清这次终于没带太多的书,换了个结实的包,比在n大入学的大袋子轻巧不少。 李方潜推着一辆二八大杠,坚持要帮他拿一半的行李。接过来放在后座,像四年前那样,领着他介绍教超、食堂、宿舍楼。 b大的宿舍群按文理工划分,沈拙清虽专业没换,但因为学院设置不同,在b大属于影视艺术学院,和地科院之间隔着一个整整一个校区。 研究生总人数本就不多,宿舍宽敞得很,一间只住两个人,上床下桌,这条件在当时,已经算是顶配了。 李方潜把行李搬上4楼,看了看面积算大的床,问道:“这回,总不至于让书占去了半张床了吧?” 沈拙清笑了笑,没说话,兀自打开包裹开始收拾。 李方潜站了一会,气氛诡异地让手脚都凉了。 “你想喝冰水吗?我下去买一点?”李方潜试探性地问。 这么久没见,本以为会有一个拥抱,或是长聊,但如今,说不出的古怪在心头盘绕。 “不用啦,谢谢。”沈拙清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桌椅,笑道,“李师兄应该很忙吧?不耽误你时间啦。” “怎么还叫上师兄了......”李方潜哭笑不得,又实在没想明白自己哪里做的不对,只好走到沈拙清跟前兴师问罪: “我哪里让你不高兴了吗?” “没有的事。” “那刚刚我要接行李,你躲开是为什么?” 因为我怕碰到你会心跳加速啊。 沈拙清当然不能这样回答,而是无比真诚地举起了右手:“因为我自己能搬动啊。” 李方潜笑骂着拍开他的手。啪地一声,手背上火辣辣的,不是疼,是烫。 看来李方潜也发现不对劲了,敏感的人不只自己一个。望着李方潜离开的背影,沈拙清叹了口气,不知该欣喜还是难过。 喜的是,至少在那个人心里,自己是个值得小心翼翼关注的存在;悲的是,如今离得这么近,躲也不能躲,要多好的演技才能保持原来的状态。 隔壁表演系还招人吗? *** 无师自通的沈拙清终究还是出色完成了表演。 两个人都没课时,李方潜会主动来院楼找沈拙清吃饭;少有的闲暇时间,李方潜也会穿过一个校区和沈拙清一起散步。 如今已经没有伙食额度可用,却有每月补贴支撑生活。沈拙清在图书馆找了个清闲的工作,领着助学金,闲来无事时就利用职务之便看看书、写写文章,下班等着李方潜过来一起去食堂。 b大没有舞会也没有电影,更没有奇葩的思教老师克扣活动经费。总体而言,无论是教学资源还是生活设施,配置都是顶级的。 只是在奋笔抄着戏剧史笔记时,沈拙清常常会甩甩酸疼的手腕,想起遥远的南方。 那里有一群正围成圆形传着折扇的年轻人,扇子停下时会有人站起来慷慨陈词;此时,或许那位坐在圆圈中央的男子正带着淡淡笑意,或许用平静却坚定地语气让他们热血不凉; 而下课后,也许真的有耿直的学生立刻长诗一首,投往《丛林》;没换宿舍的某个东北人,可能会打开抽屉,从一封封炙热的信件中挑出精品发往思教处。 沈拙清抄完最后一个年代表,思绪也随着下课铃声收回。 走出教室时,李方潜已经等在门外了。或许是之前受够了被单方面减少联系的委屈,开学一个月来,都是李方潜主动来找他。 沈拙清笑着问:“方潜,今天想吃什么?” “每次都是我说,这次你定。”李方潜推着二八大杠,叮铃铃地按着。 吃什么确实是一个很令人为难的问题,两个人能推就推,实在不知道时就抓阄。 “那去食记早餐吧。”沈拙清破罐子破摔。 “又去?” 已经连续一个星期了,在晚餐时间去早餐店吃稀饭包子,食记老板都认识他们了。 “你让我定的啊。”沈拙清摊了摊手,很是委屈。 “行吧。”李方潜只好扶好单车,让沈拙清坐到后座。 踩上踏板的瞬间,一阵风吹过,李方潜的衬衫迎着风鼓成风帆的形状。 沈拙清小心翼翼拽着衣角,手指会因为颠簸不小心触碰到腰腹。酥酥麻麻的,传回心脏,让它更猛烈地跳动。 枝影摇曳,蝉鸣风高。那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但这样已经很好。 第31章 - 食记、图书馆、教室、院楼,都是沈拙清频繁光顾的地方。至于为什么宿舍不在列表范围......大约是为了心脑血管健康。 毕竟,沈拙清有位十分有个性的舍友。 开学一周后,刘冬才姗姗来迟。他拎一个包就入住了,说话很直接,穿着大剌剌的破洞牛仔裤和颜色鲜艳的球鞋,脸上一副无框眼镜,形状奇特。 课业、义务、规章,这些几乎都入不了他的法眼,唯独喜欢和社会人士玩乐队。 沈拙清经常能看到各种奇装异服的人出入宿舍,架子鼓敲得震天响,不知被下了多少处分和警告。 落拓不羁的男女青年们,高喊着抵制机器文明,在摇滚和酒精中放纵自由。沈拙清突然想起看过的后现代主义著作。 它们称之为垮掉的一代。 李方潜边吃饭边听着沈拙清的介绍,笑道:“这和我在加州的舍友很像啊。” 又是加州。又是那个给你推荐酒吧的舍友。又是昆汀万岁。 沈拙清拿筷子戳着碗里的菜,思绪飘回那个酒吧,没有说话。 “别这么戳。”李方潜拿自己的筷子挡住了,把他碗里的菜往旁边拨了拨。 ......这真的是安全距离吗?大概在李方潜这里是没有避嫌概念吧。 “在b大读研跟在n大肯定不一样,毕竟班级的概念没有那么强了。”李方潜见沈拙清一直不说话,以为他是在为舍友烦忧,便建议道: “除了舍友,还是得多认识一些人。” 沈拙清点点头,扩大生活圈子嘛,他懂。 - 李方潜决定带沈拙清多认识一些自己的朋友。 毕竟,沈拙清生活路线固定,交往到的人也有限,而李方潜有研究生会的平台,能让沈拙清从狭小的天地里跳出来。 约定的地点在食堂顶楼,那里是许多教职工会来聚餐的地方,菜品很多、价格也公正,装修也比普通食堂大气。有许多圆桌,盖着明黄色的桌布和透明转盘,看起来颇有些作派。 “我舍友,周柯。”李方潜指着来人向沈拙清介绍道。 周柯从本科开始就一直在b大,因此跟学校老师都熟悉得很,不出意外,就是下一届的校研会和全国学联的主席。人也没什么架子,一进学校就很照顾李方潜,所以关系也更近一些。 “这就是你那个师弟?”周柯朝沈拙清笑了笑,自然地在主位坐下了。 象牙塔里,小小的一张桌子,依旧主次分明。 沈拙清脆生生叫了句“师兄好”,找到最角落的地方坐下。李方潜也挨着他落座,细心地用茶水把两人的碗筷都洗了一遍。 “欸?没有垃圾桶?”李方潜水洗完才发现,不知谁把旁边的垃圾桶撤走了。 沈拙清站起来,说了句“我去倒”就接过两碗水往出走。 “你们关系真好啊。”周柯看着沈拙清的背影说,“我跟我师弟怎么就没这么好呢。” 李方潜笑了笑,夸沈拙清踏实聪明有想法,还说关系好很正常,毕竟大学三年一直在一起。 沈拙清回来时,正好听到这一句,心中一动。 这位李师兄,“在一起”三个字有时真的很容易有歧义。 沈拙清面色不改,把洗过的碗仔细摆在李方潜面前才坐回去。复又想起桌上还有个人,连忙问道:“周师兄把碗也给我吧?” 周柯笑着摆摆手,说不用,我比较糙。三人又等了一会,七七八八人齐了,一群男生就开始敞开了聊。 来晚的几个人都被周柯押着自罚了三杯。沈拙清年纪小,也少不了被灌酒。李方潜挡了好几次,连周柯都看不下去了,沈拙清坚持自己喝才作罢。 酒桌文化,绵延数千年,在一张圆桌上形成独特的风景。官僚气侵袭着b大,而一桌人甘之如饴。 沈拙清听着他们从windows me聊到悉尼残奥会,自觉插不进嘴,只好默默听着。酒喝得太快,有点上头。 “还好吗?”李方潜陪着聊了几句,见沈拙清脸红红的。 沈拙清点点头,突然听到有谁说了句“郑钦译”,立刻来了劲,迷迷糊糊地把老师的代表作和风格夸了个遍。 周柯只看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等他说完才慢慢回道:“我们说的是运动员。” 沈拙清“哦”了一声,自觉无趣,摸了摸鼻子,脸更红了。 果然,在这里,除了李方潜的世界,哪里都融不进去。 - 酒劲上来时,头很沉,沈拙清本能想找到最近的支点。一个温暖的热源靠了过来,沈拙清脑子一糊涂,歪头倒了上去。 靠在李方潜肩膀的那一瞬间,眼前的混沌突然都被撕开了。衣服上是很好闻的洗衣粉味,锁骨有些硌人,肩膀宽而瘦。 沈拙清的触觉在这一刻放大,酒几乎是一下子就醒了。但他恋恋不舍的继续靠着,甚至卑劣地拿脸颊蹭了蹭脖颈。 - 李方潜正接着周柯的话头,准备说研会的讲座,感受到温热的气息在脖子边散开,突然就忘记了下文。 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听见湿热的呼吸在耳边轰鸣,不知为何,李方潜的脸也开始发烫。 “方潜?”周柯迟迟听不到下文,提醒了一句。 “哦,没事。”李方潜抬起头,朝对面笑了笑。身边没人发现他的异常,照旧聊着礼堂的灯光、新上的电影。 第32章 李方潜默默低下头,鼻尖几乎能碰到沈拙清的头发。 好像是和自己同一款的洗发水。 李方潜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摸了摸沈拙清的头,见对方没反应,更放肆地伸向脸颊。 沈拙清心里一惊,冰凉的手触到滚烫的脸颊,条件反射一般躲开了。 ——是无意碰到的吧?可为什么,能听到如此快速的心跳声?是自己的心跳吗? 李方潜也被这反应吓了一跳,赶忙收回手。食指和拇指在桌子底下揉搓,仿佛在消化刚刚的温度,心跳如战鼓。 ——沈拙清,你真的这么害怕被我触碰,以至于在酒醉时,都有这么大的反应? 而隔着一整张桌子,隔着菜肴觥筹、推杯换盏,周柯在一众吹嘘和侃谈声中,望向对面两个人。 作者有话说: 嗐,想摸就摸,你俩能不能麻溜点(bushi 第18章 人们称之为爱 人对于自己无法解释的事情通常采取回避态度,因此李方潜没敢提起自己趁沈拙清酒醉时的反常行为;而人通常不敢正视心里有鬼的事实,因此假装酒醉的沈拙清也没敢提起那天的聚会。 日子依旧很平静,照旧吃饭上课、互相帮忙翻译最新文献。直到这天,图书馆来了位贵客。 其实贵客的衣着倒没有多“贵”,只是肩负的任务有些“贵”。因为李方潜大言不惭地让他把n大的边边角角都拍下带过来。 孙乾明忿忿地和李方潜计算起胶卷、相机、车费、冲洗费以及人工费,但后者脸都不红一下:“你不是来b大开会吗?陈哥不给报销?” 哪个学校会报销私人用的胶卷啊! “这是什么时候拍的?”李方潜拦住孙乾明正在翻页的手,指着照片上属于沈拙清的笑脸,问道。 “国际大专辩论赛!”孙乾明献宝似的,“怎么样,是不是拍得特别好?” 李方潜点点头。照片中的人穿起正装,脊梁笔挺,不卑不亢地望向镜头,脸上带着浅笑。沈拙清捧着荣誉证书,看不清字,但红木框和镀金字在他手里合适极了。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李方潜读过的诗不多,大都是高中时被语文老师刀架脖子押着背的,囫囵不知其意。但与照片里的人对视时,李方潜突然就想起了这句诗。 心里像是一阵风拂过,柳动水流,静澜微漪。 - 孙乾明一张张展示着照片,给李方潜和沈拙清分享完n大这段时间的点点滴滴,“贵客”就失宠了。 “你们不觉得这样做很残忍吗?”连午饭都没捞着一顿的孙乾明表示很受伤。 沈拙清笑着摆摆手指:“这是深刻的人生课堂。” 李方潜也附和着点点头。孙乾明似乎当了真,有些生气的架势,李方潜赶忙正色: “不逗你了。不是不带你吃食堂,是今天我生日,早就定好别的地方了,你跟我们一起去。” 孙乾明嗷地一声站起来,连连点头:“我就说我现在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吧!今天早上我差点把车票丢了,你知道我在哪里找到的吗?衣服口袋!哦对了,师兄生日快乐!” “......” 听完这一连串没有重点的话,李方潜也不知道怎么接,只能道了声谢,领他们往校门口走。 孙乾明过于聒噪,以至于李方潜并没有注意到,沈拙清的神色不太对劲。 因为李方潜的生日离情人节很近,以至于在挑选礼物时,沈拙清绕着商超走了许多圈,仍没能找到令人满意的。 太普通的配不上,太用心都不敢给。最后兜兜转转,沈拙清选了最不会出错的衬衫。衣服人人都得穿,而李方潜偏爱衬衫。也算是一个,努力寻求平衡的选择了吧。 只有沈拙清自己知道,在那个衬衫的衣角,以极细的针脚,绣上了个“枕”字。 李方潜洗都没洗就穿上了,现在正眉飞色舞的和孙乾明聊天。动作很大时,衣角翻飞,那个极小的图案若隐若现,像一片花瓣落在腿根。 - 老友相聚不比那次聚餐,没有酒也没有排位。孙乾明絮絮叨叨埋怨着陈放压榨劳动力,见b大是两人寝,忿忿把n大从宿舍水不热到办公室漏雨骂了个遍。 “那你别待了,趁着研一,你考出来。”沈拙清笑着打趣道。 孙乾明立刻如临大敌:“那可不行,我生是n大人、死是n大鬼,哪像你们叛变!” 沈拙清突然不笑了,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说:“挺好的。” “当然挺好的。”孙乾明说着也叹了口气,“那会儿502多好啊,把你们送走以后,我一个人回宿舍,空落落的,哭了好久。” “我就没换宿舍,习惯了,现在还住那。现在读研新来了三个哥们儿,人都挺好的。” 说着,孙乾明抹了抹脸,笑说:“嗐,说这些干嘛!你们俩在这儿也不错啊,有伴儿。” “可是,我还是想回n大。”沈拙清喃喃。 一阵寂静在房间里蔓延,李方潜见气氛不对,想着转移一下话题,便问道:“《丛林》怎么样了?” 孙乾明一听立马来了劲,双手不住地敲桌子:“《丛林》当然好!何止是好,郑钦译先生还亲自题了字——对了,你知道bbs吗?” 沈拙清茫然摇摇头。如果把能看贴、回贴的交互服务叫做bbs,那“长城”站可以算是鼻祖,以此为起点开始出现惠多网。而沈拙清很少去机房上网,对这些新兴的玩意儿了解不多。 第33章 “哎呀,bbs就是把喉舌专栏搬上了网!”孙乾明激动的手舞足蹈,比划了个抽屉的形状,“以前我那抽屉你知道吧?全是信,挑都挑花眼了。现在多好,他们自己去打字,都不用我操心。” 沈拙清依旧没能弄明白bbs是个什么玩意儿,但敏锐的抓住了“信”这个重点: “那岂不是再没有人给你寄信了?” “放p!”孙乾明骂道,“给我写信的人依旧从鼓楼排到体育场了好吗!” 说罢,半是狡黠半是羞赧地笑了:“不过......我的缪斯不会让她们靠近我的。” “缪斯?!”沈拙清和李方潜被这个称呼惹得浑身一激灵,异口同声地发问。 “不是二刘那个!”孙乾明见他们一脸惊恐,哭笑不得地解释,“是外语学院一个师妹,处理投稿时认识的。” - 三个人说说笑笑聊了许久,光就n大有聊不完的话题。后来坐的时间太长,实在不好意思再叨扰店家,便转场来到更清净的李方潜宿舍。 周柯不在,李方潜把书桌挪到中央,蛋糕摆在桌上,便瞄准了孙乾明的相机。 “咱们拍个照吧?”李方潜向孙乾明投去恳求的目光。 “拍!这个肯定得拍!”孙乾明答应地很爽快。 他把桌上杂物全都扔到旁边椅子上,小心翼翼拿出蛋糕,花纹冲着门口,又指挥李方潜和沈拙清站到蛋糕两边。调了好一会儿光,最后决定三个人站在桌子后,以蛋糕为主体。 “只有三秒,你们要给我让出足够空间,不然我跑不回去!”孙乾明喊道。 沈拙清赶忙又往旁边靠了靠,挤得李方潜都快没位置站脚,给孙乾明留了条够走两人的道。 “准备好了吗! 三! 二! 一!” 孙乾明按下快门后,立刻跑回桌子后面,脸上因为冲刺笑得有些变形。 巨大的惯性让他重心不太稳,带着沈拙清也踉跄了一下。李方潜本能地伸手护住了沈拙清,侧头望向身边人。 - 因为孙乾明的坚持,他们没能立即看到这张照片—— 三个人身后都衬着橙红的夕阳。光洒在他们的脸上,阴影遮住了蛋糕一角,白色的花纹上用果酱写着“生日快乐”。孙乾明龇牙咧嘴的盯着镜头,沈拙清身体微微倾斜,笑得有些拘谨。 而李方潜,右手环着沈拙清,只留给镜头一个左脸。他向右注视着怀中人,眼里是无尽的温柔,还包裹着说不明的情绪。 如果沈拙清能早些看到的话,或许能认出这种眼神。 人们称之为爱意。 作者有话说: 记住那件衬衫(#我怎么这个样子 第19章 洪流 李方潜是和孙乾明一起离开b市的。一个往北,一个往南。但为了能一起走,孙乾明还是推迟了回校日期。但愿财务老师不会在流程上卡报销。 因为要长期监测岩层摩擦情况,所以李方潜这次出差时间尤其长。他搬家似的,拎着大箱子。对比起来,只背了一个包的孙乾明可谓是轻装上阵了。 沈拙清帮着李方潜托了一路的箱子,到车站后,跑到告示牌找到两个人的车次,记下来,分别提醒了一番发车时间。 “换季衣服都带上了吗?”沈拙清帮忙把箱子固定好,问李方潜。 孙乾明不耐烦地打断:“行了,出个差搞得像出个国。” 不知为何,自从生日后,孙乾明在和李方潜说话时,似乎有些不对劲。 李方潜朝孙乾明右肩轻轻捶了一拳,笑道:“回n大好好的。下次见,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两辆车分别驶向n市和s县,沈拙清在车站坐了会,直到下一车次发车了,才起身回校。他们走了,他又是孑然一身。 - 稀薄的日光从山腰透出来,李方潜面朝东方,久久伸了个懒腰。看到周柯从后面出来,李方潜不好意思地把手收回来,朝他笑。 “太阳出来了。” “太阳都出来八百回了。” 周柯昨晚值了个夜班,此时被吵醒心情正差着,说话也没什么好气。 李方潜发自心底的理解。毕竟,自己熬完大夜后脸色比这还差。他点点头,让周柯先去休息,自己去跟实地。 来s县半年多,科钻计划才进行到第二阶段,孔井周围还缺不了人。本还觉得带来那么多换季的衣服太夸张,现在看来,幸亏当时听了沈拙清的嘱咐,不然真得穿着毛衣去河里洗澡。 沈拙清。 想起这个名字,李方潜转身又回到床铺前,把今日份的信写完。 送信的效率跟不上他写信的频率,通常都是三四封信一起到达b大。沈拙清把桌子擦得干干净净,拿美工刀小心翼翼切开封口,信纸平铺在桌上,分外虔诚。 虽然刘冬的架子鼓还在刺激沈拙清的耳膜,但如今最开心的事,竟是合着鼓声读信。 - 山里信号不是很好,阮琳琳也知道他在忙,所以李方潜的小手机很久没有响过了。 但这天,安静的休息区突然响起了诺基亚的基础提示音。李方潜被吓了一跳,掏出很久没用的手机查看。 [好久不见] 短信文本上显示是一串陌生号码。 李方潜诧异了好一会,没能把这串号码和哪位许久不联系的老友对应上。过了好一会儿,手机又响了。 第34章 [好久不见,我是沈拙清。] 想必刚刚那条是编辑时不小心按了发送。 李方潜赶忙回拨了一个电话,嘟嘟嘟的忙音等得让人心急。 “拙清?”通了后,李方潜迫不及待地开口问好。那边迟了一会,也“嗯”了一声。 电话里有断断续续的电流声,沈拙清的声音穿过听筒,失真后更有磁性了。 “我怕你在忙,没敢打电话。还不是很会用键盘,不小心连发了两条。” “现在不忙。你买了手机?” “嗯,图书馆老师换了新的,旧的就卖给我了。款式和你的一样,都只能存几条短信,所以我给你打电话了。” “太好了!”李方潜笑弯了眉毛。以后,就可以随时随地联系了。 “你在哪?”沈拙清问道,“我好像听到鸟叫声。” 李方潜说了句“你等等”,就把手机话筒朝向山沟。 万山齐鸣,百鸟归巢,风吼鸟叫传进沈拙清的耳朵里,在脑海中具象成一幅图卷。 “很美。”沈拙清在那边低低笑了声,顿了一会儿,又强调了一遍,“我看到了,很美。” 李方潜望着天边挂着的云,说:“s县今天可能有雨,你那边呢?” “每天都在下雨。” “那衣服怎么办?”李方潜笑了,想起沈拙清对着湿衣服懊丧的表情。 “你衣服怎么办?”沈拙清反问。 “我们不愁。住s县公路入口的人家,附近就这一户,所以院子特别大,能晒很多东西。” - 沈拙清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着大太阳说“每天都在下雨”这种鬼话,毕竟,“离了你每天都是雨天”这种七拐八弯的酸心思,李方潜是绝对接收不到的。 而撒谎通常要付出代价。比如,s县真的经历了三天的暴雨。 大清早就在机房搜索s县消息的沈拙清,突然看到一条新闻: [s县突遭暴雨,数名科研人员被困] - 大雨汇聚成水龙,从高处洗刷着泥土、树木、石头,叫嚣着奔涌而下,巨大的水流撞击在山沟处,发出喇叭一样的叫喊。响声震天,山摇地动。 没到六点,天就已经全黑了,厚重的乌云盖在群山上,雨还在给摇摇欲坠的山体施压。积水已经淹到腰,有的钻井设施被岩石击中,拦腰折断,横在泥水里挡住了去路。 “撤!” 不知谁喊了一声,本在抢救设备的人就全都散了。在一片土黄色中,统一的红色工作服在浑水里零星散布着,从高空望去像几株浮萍。 李方潜浑身湿透,t恤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满脸全是泥。淌水很久,被泡得有些脱力。 黑云、洪水、暴雨、乱石......泥和水混在一起有强大的吸力,李方潜的鞋在过路障时被冲走,只能一深一浅地克服水的阻力。 双腿划水时开始出现酸疼感,每动一下都很吃力。 队友也在挣扎着往临时安置点走,不远处亮着救援队的灯。 暴雨瓢泼而下,哗啦啦的声音一连响了三天,混着刺耳的风声。 李方潜有点耳鸣。叫喊声、哭声、崩塌声、水流声......混杂着撞击着他的耳膜。 “还能坚持吗?”有人抓住他问道。 没有应声,只是机械地往前淌。救援队见李方潜尚有体力,转身去帮更虚弱的人。 “能坚持......”等救援队走远了,他才呆呆回了句。水流撞得腰肢酸疼,手也泡得没有力气,但李方潜仍然保持着划水前进的动作。 身后好像有人被水中的斜刺穿到了,发出尖锐的哀嚎。 在一片混乱中,他听到有人在哭,一个工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边挣扎向前,一边啜泣着。 “我不想死......老婆还在家等我......连遗书都没写......我不会死......” 遗书。 李方潜本没有想那么遥远的事,只是全力往前划。但听到“遗书”时,面前肆虐的水流突然开始扭曲变形,一道光将混黄洪水映成纯白,而一汪泥海成了平整的信纸。 “路过一条河,看到有个石头,清透的很,与你相似。” “今天很热,和师门一起浇了个冷水澡。” “高脚楼里蚊虫太多,想起之前给你的药膏,如今我好像比较需要。” “对了,这边的夕阳也很美” ...... 那些他写过的文字一个个蹦到眼前,而所有信纸的收件人都指向一个名字:沈拙清。 沈拙清,沈拙清,沈拙清...... 他来不及想,为何在近乎脱力的情况下,仍如此用力地回忆沈拙清,只是一门心思往前划,划出去才能活着回b大,划出去才能见到沈拙清...... 沈拙清,沈拙清,沈拙清...... - 到安置点时,李方潜两只鞋都没了,厚厚的泥包裹住脚腕和裤腿,太厚以至于血水都透不出来。t恤被树枝和水中的杂物刮得面目全非,手上、脸上都分不清是泥是伤。 李方潜脚一软,直接脱力倒在地上。 志愿者赶忙过来清理,洗了好几遭后总算能看出划痕和刺伤。 没有麻醉,所以处理伤口的过程分外清醒。志愿者很忙,处理完他后急忙忙跑到下一个幸存者身边。 疼痛让充血的头脑更加激动,刚刚那些画面呼啸而过。泥石流中来不及思考的问题,此时自己蹦到脑海里: 第35章 为什么会在那时想起沈拙清? 李方潜仔细回想着那些信件。 他知道沈拙清不爱吃青椒,却爱借它调味,从开学第一天起就知道;他不排斥与沈拙清的任意一次接触,也能够和电影中、舞台上的同性情侣共情;他会在沈拙清靠过来时抑制不住想抚摸他,也会在沈拙清躲开时失落地心跳加速;他会想要时时刻刻联系沈拙清,也会在失去联系时心慌失眠。 最难以解释的是,在生死关头,他想到的是给沈拙清写信。而那个工人,想到的是老婆。 饶是再想逃避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到底算什么。 李方潜狠狠按着伤处,想用更深的疼痛让自己清醒。但越清醒,眼前越会浮现沈拙清的脸。 可是,连我伸手触摸都想躲开的沈拙清,会怎么看这段见不得光的心思? 李方潜垂下头,苦笑了一下。回校后该如何面对沈拙清? - “有人见过李方潜吗?” 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李方潜自嘲地笑了笑。看来连夜大雨不但会让人耳鸣,甚至引发了幻听。 “李方潜在这里吗?” 但这声音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近,在几声明显焦急的询问后,李方潜听到有人说了句“在里面”,立刻就跟上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似乎还撞上了什么东西,哗啦啦的响声后又是一阵跌跌撞撞。 门被推开了,因为用力过猛,摔到墙上又弹回来。沈拙清出现在门口,浑身湿透,大口大口地喘气。 天光开道,他踏光而来。 “拙清......” 李方潜被复杂的情绪吞噬,惊喜望着来人,除了呼唤名字,什么也说不出。 沈拙清胸膛仍在剧烈起伏,一步不停地迈向李方潜。没等对方说出第二句话,俯身吻了上去。 第20章 吻他! 从清晨看到那条报道开始,沈拙清的右眼就一直在跳。他连电脑都忘了关,“噌”地站起来往校门口跑去。 去车站,买票,上车。这个流程原本需要一个小时,而在一路狂奔里,沈拙清只用了40分钟就坐上了去s县的车。他一路都在按着自己的心脏,狂跳不止。沈拙清的伞根本撑不住,直接扔了往山里走。 “千万不要有事......千万不要有事......” 无神主义者此时把各个宗教的神都求了个遍,雨点打在身上生疼。救援队拦住他,天黑了,再往里走就太危险。他仍不死心,问遍了附近的救援人员,终于看到有穿着红色工服的人聚集在一个地方,他认出那是李方潜平时会挂起来的工装。 “你知道李方潜吗?”他冲到安置点,一个一个询问李方潜的下落,对方总是一脸倦色,或沉默着摇摇头。 他跑到院子里,盘山公路入口的唯一一户人家的院子。 零星抢救出来的物资被堆在高处,聚集了许多人,却没有他要找的人。 “有人见过李方潜吗?” 紧张和忧惧像铅水一样束缚住喉咙和双腿。地上全是被踩得稀烂的泥巴,混着脏水或血液。他踩过这些,穿过劫后余生的人群。 “李方潜在这里吗?”他沙哑着又拦住了一个红色工装的人。这个人他眼熟,似乎是在某个饭局上见过。 周柯托着沉重的双腿,没什么力气,但还是朝房里指了指:“在里面。” 铅水如潮褪去,被瞬间解放的双腿先于大脑的反应动作,拔腿就往里屋跑。一路跌跌撞撞碰倒很多东西,也许还踩到许多人,可他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 只有不到百米的路,无数个念头已经转过。为什么只有李方潜在屋里?他受了伤吗?生命是否有危险? 沈拙清撞开门,虽然并没有上锁,但他使上了最大的力气。 李方潜没事? 李方潜没事。 李方潜没事! 他长吁一口气。这一瞬间,崩了几个小时的弦“叮”地一声断掉,无数被他埋了许久的情愫像火山爆发。 那就爆发吧!让熔岩毁灭这所谓的友情!爆发吧!这一刻我只想要他! 沈拙清大步迈向前,在对方复杂的眼神里,重重吻了上去。 - 因为用力,牙齿都磕在一起,沈拙清一只手手紧紧攥着李方潜的上衣,几块干了的泥因为衣服变形而脱落。 沈拙清此刻不想考虑以后怎么办,也许友情到此为止,也许此生不复相见,运气好的话还能做回面子上过得去的朋友。 这颗跟着李方潜一起劫后余生的心脏需要力量,需要不顾一切的爱意和自由。 但唇真的碰到一起时,沈拙清却开始发慌,他不敢松开手,不敢睁眼看李方潜,更不敢此时离开这个温软的怀抱。他只能更深地吻下去,把剧烈的心跳按回黑暗,留在人间享受着片刻的欢愉。 - 李方潜被突如其来的一切惊到了,怔愣着望着这个表情痛苦的人。 他在吻他,为什么会露出这么绝望的表情? 看到那双紧闭的眼,李方潜好像有些明白了:亲吻本是表达爱意最缠绵的方式,沈拙清却亲出了破釜沉舟的架势。 这个小傻子,该不会有和自己一样的担忧吧? 李方潜伸手轻轻抚摸着沈拙清的头发,温柔地消化了这个诀别一般的吻。 但沈拙清把这个动作解释为叫停。他连忙松开手,仍旧不敢抬头看李方潜的眼睛。 第36章 无数懊丧写在沈拙清脸上,或许还有愧疚、决绝和失望。他喘息着站起身,准备离开。 “你结束了?”李方潜重重握住沈拙清的手,把作势要走的人用力拉回身边: “那该我了。” 李方潜重新覆上沈拙清的唇,呼吸缠绕又一次在一起,炙热又宁静。 而沈拙清的眼前,昼夜颠倒,天旋地转,抓着床栏的手颤抖不止。 - 过了许久,沈拙清都没能从大起大落中缓过来。李方潜没事,并且吻了他,像无数个旖旎的梦里一样,清醒的、温柔的、充满爱意的吻了他。 唇齿分开时两人的呼吸都有些乱,李方潜伸手触碰着他的脸颊,仿佛要确认这是真实存在的。沈拙清怔愣着抓住那双手,呆呆望着李方潜。 两个人相对无言看了好久,突然都笑了。沈拙清嘴角放肆地往旁边咧开。 “以后多笑一笑。”李方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露出的一口白牙估计可以数到第十颗,“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沈拙清没说话,伸手在李方潜的嘴角处提拉了一下,恶作剧似的。他慢慢低下头,试图从对方的眼睛里找到自己。 找到了!小小的、在曲面上变了形。沈拙清盯着李方潜眼睛里变形的影像看了许久,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好看过。 李方潜突然靠近了些,两个人鼻尖几乎要相触。 “离那么近做什么。”沈拙清专心的目光被打断,有些没回过神。 “我也想看看你啊。”李方潜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抚摸着沈拙清的鼻梁、嘴唇、下巴,“眼镜丢了,离远了看不清。” 沈拙清觉得,现在听什么都是情话。他看着李方潜的嘴一张一合,又有想要吻上去的冲动。 真是要命。 - 灾后的救援工作有很多要忙的,这场泥石流冲毁了孔井,一时间也没法继续监测,好在道路还能通行,团队只好安排学生们先回校。 李方潜谎称自己想先去趟别处,坐上了最后一班车,与队友们分开回b大。 沈拙清和李方潜窝在后座,李方潜的行李被冲得差不多了,只抢出来一个包,滴滴答答流着水。 行李被扔在地上,而两个人的手指在椅背和行李后面,偷偷缠绕在一起。 车上人不多,前座都是施工队工人,李方潜认出其中一位正是刚在洪水中哭着要写遗书的,暗暗为他的妻子感谢老天爷。 这样想着,右手和沈拙清缠绕地更紧了。 淅淅沥沥的雨还没停,透过车窗能看到一片狼藉。 听着雨声,沈拙清手上动作突然停了:“方潜,回去后,你希望我们怎么办?” 是将这一出爱意看作吊桥效应,只是洪流限定下的一日恋情?还是冒着不韪和恶意,扛下肆虐的冲动和禁忌之恋? 李方潜手指也顿了一下,微弱的跳动从皮肤传送给沈拙清。过了一会,李方潜整个手掌都覆了上来,结实地握了回去。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李方潜把两人交缠的手从后面拿出来,明晃晃放在椅背上,在后退的街灯中吻了一下沈拙清的手指,“no day but today.” 前座的人都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疲惫的倒在椅子上。 而穿过东倒西歪的红色工装,沈拙清平静抬起头,以异常坚定的目光,和后视镜中惊诧的司机坦荡对视着。 - 到b大时,两个人都有点惨,衣服虽然干得差不多,泥土仍然结成干块黏在身上,尤其是李方潜还带着伤痕,看着很像逃难了半年。 而回头率颇高的李方潜,正准备以一身褴褛送沈拙清回去。 “你打算这个样子,横跨整个校区?”沈拙清坚决拒绝了这个提议。 “可是真的很多话想说。”李方潜的语气实在令人难以招架。 李方潜本站在校门口,看到有人经过,赶忙让了路,来人好奇地打量着他,走了几步后还回来问他需不需要帮助。他三言两语打发了那位好心的路人,接着说道:“刚刚在车上,怕司机听到,也没好意思说太多......” 沈拙清觉得心中酸酸涨涨。自己才是那个等了许久的人,没想到,现在迫不及待的却是李方潜。果然自己比较能忍。 他无奈的朝李方潜走近了些,问道:“那我陪你回去,好不好?” - 回去的路上,李方潜每走两步就会往右边看一下。 不知从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沈拙清总会走到他的右侧,以至于去s县的车上他都不自觉找左侧的座位。 原来,在许多他自己都没发现的细节里,沈拙清已经挥之不去。 感受到目光的沈拙清也回望,两个人边走边对视着。没有人看路,走成了弯弯折折的曲线,差点撞上了路灯。 好在路障不多,沈拙清及时在撞上灯柱之前收回了目光。 沈拙清把李方潜从灯柱旁拉开,警告他好好看路。但是话说出口时,又是带着笑意的,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看什么路,你不是要做我的眼睛?”李方潜指了指自己的裸眼。 沈拙清想起眼镜店那次的酸话,笑出了声。是真的有很多只属于两个人的小秘密,在不知名的日子里生根发芽着啊。 “是啊,但也请右腿先生好好走路。” 李方潜听言特意拿右腿蹦了两下,表示它很健康。 第37章 笑闹时,经过女生宿舍,树旁站着一对情侣,旁若无人的拥吻着,甚至可以听到他们浓重的喘息和呼吸。 “我们什么时候也可以这样。”李方潜从树下收回目光,重新把路走成直线。 这话没有断句,没带什么语气,也听不出到底是在陈述一个计划,还是询问一个未知。 灯光昏暗,行人匆匆。 沈拙清突然停住了,李方潜因为惯性没收住脚,被绊得趔趄。沈拙清稳稳托住他,一双手有力地环抱着,然后,扬头在李方潜额头印了一记吻: “如果你想的话,随时。” 作者有话说: 在一起了,先撒个花吧。 这篇文写得时候很顺畅,尤其n大部分从未卡过,但最近自我反思了很久,为什么我无法做到引人入胜,也发现了很多行文习惯的问题。 谢谢一直看到这里的小可爱呀~我看到很多喜欢本文的小可爱,一直在给我鼓励,大家的评价我都有看!真的很感谢你们(鞠躬) 大家如果有什么建议一定要说哦,一起来评论区聊聊天也行 qaq 第21章 让夕阳和晚风进来 沈拙清把那件被雨水冲刷变形的t恤耐心洗净、叠好,可放衣柜里又怕压着,便重新摊开,拿衣架架上。 刘冬嚼着口香糖对此表示嫌弃:“恋爱中的人就是傻x。” 沈拙清一头雾水的望着刘冬。我没说过我恋爱了啊,他怎么知道? 刘冬却只是哼着歌扬长而去。恋爱中的人不但智商下降,还容易把别人也当傻子。 李方潜浑然不知这一出插曲,在楼下撑着单车,等沈拙清。他换了新手机和新眼镜,这回换了诺基亚的滑盖款,但眼镜仍旧是一个厚重的黑框。 配眼镜那会儿,沈拙清问他为什么不换一换,李方潜很欠打地念起了商籁,就像在n大眼镜店那样。 其实背诵对于他来说是很艰难的事情,但不知为何,沈拙清那天念的一长段古英语,他记了这么多年。 诺基亚的基础铃声再次响起,屏幕上显示那串李方潜已经记熟了的号码。 [忙完了吗?我去找你吃饭?] 李方潜笑望着沈拙清的窗户,回拨过去:“在忙着等你。” 吃饭时,李方潜照旧摆一个空碗在旁边,看沈拙清把青椒一点一点挑出来,把空碗往对面推了推。沈拙清见状,也不挑了,把筷子放下来瞅着他笑。 “怎么了?”李方潜一头雾水。 “没什么,就是想起n大刚开学那会,你也这样做过。” “有吗?”李方潜仔细回想了一下,还是没想起来,“还是你记性好。” “很多事情我都记得清楚,所以你要小心我翻旧账。”沈拙清半开玩笑地说,同时接着把剩下的青椒丝也拣到空碗里。 听到这话,李方潜立刻就想起一天晚上,沈拙清把他“结婚生子”之类的浑话摆出来兴师问罪,不禁打了个寒战,很狗腿地夹了块肉片给沈拙清。 “我真没别的意思。就我妈老在耳边叨叨‘相亲’,听久了就当笑话说出来,我也不知道你那会儿......”李方潜说到一半,突然打住了,笑道: “翻旧账是吧?我也会翻——就算当时你很不高兴,也不能那么久不理我吧?” “你现在想和最佳辩手吵架?” 沈拙清把装满了青椒的空碗放到一旁,托着下巴望着李方潜。虽然说着吵架,嘴边却笑开了一道浅纹。 李方潜实在没有忍住,趁四周没人注意,飞快地伸手在沈拙清的笑脸上点了一下。 吃完饭,两个人照旧一左一右散步。 一个小时后他们需要出现在各自的导师面前; 三个小时后需要完成今日份的研究任务; 四个小时后会在某个人的院楼集合去吃晚餐,晚餐地点也许又是食记早餐店,也许是食堂,有的周末也会是校外新开的洋餐厅; 五个小时后,他们将踏着夜色回来,回到图书馆两方并排的书桌旁; 七个小时后,要一起走到某个人的宿舍楼下,交换一个炙热的眼神。 除了校研会办活动,他们每天的线路和时间都很固定,但总是能在一成不变中找到只属于他们的甜蜜小偏差。 比如这天,李方潜正跟沈拙清说着,n大那边研究院缺人,向自己伸出了橄榄枝,问起沈拙清日后的打算。 “多好的机会!你快答应啊!”沈拙清一直想回n大工作,一听完,立刻答道:“我明年想申n大青年教师计划,我看了眼要求,努努力的话,应该没问题。” 头顶上南飞的大雁,一字排开,划过红色的晚霞。 “冬天又来了啊。”沈拙清抬头,习惯性拢拢外套,却发现左侧的位置空了。他回过头,之间李方潜在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弯着腰。 “拉链好像坏了。”李方潜抬头冲前面说,然后又摆弄起敞开的衣服,“是该换了,质量真不怎么样。” 此时,因为李方潜实验耽搁了饭点,二人本急匆匆赶食堂最后一波热饭。但沈拙清看到眼前笨拙鼓捣着外套的人:头发被吹乱了,影子拉得长长,金黄色的光和外套融为一体。 一点儿也不想催促。 沈拙清也把棉袄拉开,走到李方潜面前。 李方潜听到身前拉链的声响,正想抬头,被体温捂热的棉袄就牢牢包裹住他。 第38章 沈拙清手插在口袋里,打开棉袄的衣角,环住了李方潜。 “你把拉链打开做什么?”李方潜怕男朋友着凉,想让他穿好衣服,不住地往后退。 有个赶着去吃饭的人打量着他们,露出狐疑的表情,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说着什么。 李方潜视线被阻挡,沈拙清却把那人的口型看得一清二楚。 但他箍得更紧了,温和地朝怀里人说: “打开,让夕阳和晚风进来啊。” - 但那似乎是沈拙清和李方潜最后一次光下相拥。饶是沈拙请再笃定地说要勇敢,李方潜也架不住每次走近、牵手时周围人的目光。 不知是否因为心里有鬼,李方潜总觉得每次亲密触碰时,都能听到一阵阵骚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沈拙清似乎也意识他的不自在。 二人心照不宣地恢复了在一起前的相处模式,甚至比原来更克制。 但爱意是藏不住的。除了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沈拙清还会在四下无人时突然蹦出一两句能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的情话。 为了说情话不被男朋友比下去,李方潜很想报个班,补习一下语言表达。 只是平时实在太忙,只能抽空陪沈拙请自习时,在图书馆瞅两眼沈拙清的笔记本——全是各种主义、流派和年代。 ......还是算了吧。 沈拙清正撕开一封信,孙乾明寄来的,厚得很。奇怪的是,撕开后,里面除了一张照片、一张信纸外,还裹着另一个信封。 这个人搞什么?沈拙清先拿起的是照片,正是李方潜过生日时拍的那张。 孙乾明有种可笑的仪式感:一定要由摄影师先看,再挑选出最佳的一张给镜中人。但那天明明只拍了一张,所以沈拙清一直好奇,为什么孙乾明捂着相机时神神秘秘的。 看到照片的那一刻,沈拙清笑了——任是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李方潜眼神的不对劲。 这个明哥,怕是看懂了,又不便明说。担心沈拙清和李方潜的关系会因此变质,所以,直到得知二人已经在一起了,才敢寄过来。 连照片一起来的,是孙乾明骂骂咧咧表示惊天霹雳、骂他们暗度陈仓不厚道、浪费他苦心之类的话。 信的最后,还附上一张小小的纸条,指明了只让沈拙清看。 “拙清,你别怪我多嘴。谁都想光明正大地照顾与被照顾,但你们也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被教育为能包容万物的样子,咱们也不是在一个没有压力和冷眼的世界里。你们很勇敢,只是如果你仔细翻了b大的处分记录,就知道,抓校风生活作风这一块,b大还没有那么仁慈。总之,万事小心。” “方潜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大多数人的家庭都不比他,他也没法脱离庇护,你更还没站稳脚跟。但至少,他有后盾,你不一样。没有挑拨的意思,我只是作为朋友,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 “不管出于什么考虑,我都希望你们能好好的,别太着急,来日方长。” - 孙乾明很少用如此一本正经的语气说话。 沈拙清悄悄折好这张纸,放进上衣口袋里。一股暖意漫上来,沈拙清不禁对这个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前舍友刮目相看。 孙乾明是真的拿他当朋友,不然也不会心思细腻到先藏照片,又去搜索b大的处分公示。 李方潜没注意到这张纸条,只是好奇地拿过相片瞅了一眼,立刻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放回去,岔开话题:“另一个信封里装的什么?” 沈拙清也奇怪地瞅了瞅,面上全是英文,邮戳来自美国。看到署名时瞬间明白了,急急忙忙打开了封口。 是ryan从南加大寄来的信,可能是以为沈拙清仍在n大,所以寄到了原地址。孙乾明看到后,就连着照片一起转寄过来。 “清,《情书》这部话剧首演很成功,批评家夸赞它“才华横溢”。可惜你离开的太早,我真想你能看到大家对它的喜爱。也希望你在中国能继续创作,我很喜欢那些暧昧的浪漫。祝你和‘山脉石头’先生一切都好。真诚的,ryan。” 沈拙清激动的把信纸展示给李方潜看,如果不是图书馆不让喧哗,他都想大喊一声。 李方潜看着他两眼放光的样子,问道:“《情书》是什么?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啊?《情书》就是......”沈拙清想起那段提笔就满脑回忆的时光,有些羞赧,“我之前写的一部剧,没给你看过。” “那‘山脉石头先生’又是什么?” “......你吧。” “为什么你老师要叫我山脉石头先生?”李方潜更加疑惑了,腹诽你们说话为什么这么难懂。 沈拙清不知该如何和不懂暧昧心思的男朋友解释中西文化差异及当时的语境,只好憋着笑说: “因为你高......且硬?” “哪里硬......?” “肌肉吧。”沈拙清笑着说。 - 李方潜心满意足地接受了这个答案,非但没有被嫌弃的自觉,反而帮沈拙清张罗起排戏。 当时本就写了中英文两个版本,回国后,其实沈拙清老早就想把它搬上舞台,但一来没有时间,二来担心题材,最重要的是,不确定笔力能否成功撑起一出戏。 但ryan的鼓励给了他很大信息,时间可以挤,至于题材——只能报批时,把故事情节尽量模糊化了。 第39章 李方潜对这出自己没看过的戏颇有兴趣,在通读完剧本后,佯装愤怒地兴师问罪。 “沈拙清啊沈拙清,你为什么能把这些十八禁场面写得这么......逼真?” 受审者无辜地抢过剧本,把那一段床戏删删改改,搞成颇为意识流的表达:“你慌什么,又不让演出来。” 他们和话剧团合作,下了选角通知。 因为题材敏感,剧情介绍也模棱两可,报名的人不是很多。沈拙清和话剧团团长坐了一下午,才等到最后一个姗姗来迟来面试的人。 这个人登记时什么都没写,只有一个飞扬的签名,看起来像英文angel。 脱衣舞男这个角色,性感炙热又瞻前顾后,身在绝境又渴望光明,十分难把握。来的人大多有些放不开。选择单车少年试戏的更多,angel是唯二来试舞男的人。 沈拙清有些疲倦的望着台上,没想到这位angel直接戴了副黑色面具,虽然没穿演出的衣服,但绕着柱子举手投足,极尽性感挑逗,让人想起酒吧里那个和一屋男男女女调情的男人。下一出戏,angel又扔掉面具,蹲在地上恸哭,嘴里喃喃着台词:“是我推开了他,他该过得更好的......这就对了,留我一人烂在泥里吧......” 话剧团的团长立刻站起来拍手叫绝,当即就定了这个angel。 但沈拙清从他摘下面具那一刻起,就一直张大了嘴,直到定了角,都没合上。 - “你怎么来了!”沈拙清捡起台上的面具,冲出礼堂,赶上了angel。 那人吊儿郎当地回过头,一只手指掏了掏耳朵:“看你们这剧情还凑合,来玩玩。” 说罢,潇洒转身走了,双手高高扬起,交叉着挥舞:“面具你留着玩儿。” 这双手曾经无数次在宿舍,把架子鼓敲得震天响。 作者有话说: *本章标题取自赵刚老师《我的大学生活》摄影集 *《情书》的故事前面也有提到,见微博@顺颂商祺_echo《二十封情书和一首绝望的歌》(怕被夹所以粉丝可见了,看完取关就好!) *angel这个名字取自音乐剧rent,就是李方潜陪沈拙清在美国看的那个~ 第22章 戏里戏外 “刘冬?”李方潜指了指窗口里的两道菜,打完饭后转向沈拙清问:“他现在每天都跟着你们你排戏?乐队不做了?” 沈拙清摇摇头,排在他后面也要了同样的菜:“不知道,可能想来玩玩吧。但演得真挺像那么回事儿。” “挺好的。”李方潜站在一旁等着他,让出排队的空隙,“增进一下你们宿舍友情。” 正值饭点,两个人找了很久位置才坐下。李方潜见他们都没打汤菜,把自己的水杯拧开放在对面。 “那刘冬最近排练还总是迟到吗?” “不了。原来老是一堆人等他一个,后来另一位主演发了次火,他就没再迟到过。” “他还吃这套?”李方潜想想刘冬那放浪形骸的性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因为别人发火就收敛的人。再转念一想,更不对了,发火? “等等,另一位主演?林泉?”李方潜面带疑惑,回忆了一下脑海中那个清秀带笑的脸,摇了摇头。 林泉曾经在校研会跟李方潜一个部门,后来退了,就没怎么联系。但在李方潜的印象里,林泉连说话都是温文尔雅的,从来不会急眼,出了名的好脾气。 能让林泉发火,看来刘冬气人真的很有一套。 沈拙清无奈笑了笑,喝口水说:“我们剧组啊,估计只有林泉发火才管用。” 李方潜朝他抛去个鼓励的眼神,嘱咐他别太累。话剧团有排剧的经费,但沈拙清勤工岗位还没退,每天除了研究任务,还得分精力在排练上,一个月下来,人都累瘦了。 - 吃完饭后,李方潜陪着沈拙清去看排练。经过几十次的磨戏,演员们基本都可以做到脱稿,流程走位也记得差不多了。 李方潜看过剧本,大致了解这个发生在夏天的故事。 刘冬演的角色比较复杂,瞻前顾后、身世凄惨,有一个重病在监狱的母亲,被人骗到地下酒吧里跳脱衣舞,也受尽了凌辱。 林泉饰演一个高中刚毕业的学生,被同学怂恿去了夜店,对台上的人一见钟情,于是开始了柔情攻势,倾听追求对象的喜怒与悲伤,帮他走出泥沼。 最终两个人跨越阶级和距离,在夏天结束前,选择拥抱彼此的伤口。 台上。 林泉和刘冬聊起文学,念叨起早逝的诗人和孤独的母亲,和远方也许正走向深海的人放肆共情;他们聊起音乐,唱着披头士不记得歌词的摇滚,忘得厉害的部分索性全都填上聂鲁达。 “大学城公交线的最后一站,是舞蹈学院。”刘冬念着台词,眼睛里瞧不出悲喜,静得像一潭死水:“而我,已经在那里读了两年。” 林泉微笑着望着他,接道:“我就说,你果然很厉害啊。” 台下。 沈拙清脆生生叫了声“停”,林泉便迅速走到台边,听他讲戏。 “此时你得知他在顶级舞蹈学院读书,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却选择在见不得光的酒吧里挥霍天赋、放任糜烂、亲手剪掉翅膀。作为追求者,你的这句称赞,除了惊喜外,其实还带着悲痛、心疼和对往事的一点好奇。” 第40章 林泉理解力很好,旋即点点头,酝酿了会情绪,便重新回到椅子旁重新说了一遍台词。 眉头皱成一个川字,眼里却是有光的。林泉强忍着颤抖,挤出一个微笑:“我就说,你果然很厉害啊。” 刘冬却不再往下接了。 沈拙清蹙着眉头,又一次走到台前,望向刘冬:“冬哥,林泉给了你这些反应,该接下面的台词啦。这一幕是你坦诚心意、介绍真名,情绪比较丰富,咱辛苦一点,再磨几遍?” 刘冬却毫无反应地坐在那里,许久,一言不发的站起身往后台走了。 林泉赶忙跟过去。 李方潜一头雾水,用眼神询问。沈拙清摇摇头,示意让林泉去处理就好。 - 后台平时是没有灯的。刘冬坐在一堆杂物上,只能看清他模糊的身影,脊背笔直。 “拙清的话刺激到你了?”林泉看到那团黑影,径直走过来,张开就问。 林泉也许是全组唯一一个敢用这种语气和刘冬说话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刘冬会以软弱相视的人。 因为,在这小小一方天地里,早已承载了他们许多秘密。 为了找到戏感,他们每次排练完,都会像剧中人那样聊会儿天。通常是坐在没什么亮的后台,在杂物和喧闹中,用幕布与世界隔离开来。 刘冬会和林泉聊起自己,聊起他被父亲扔进垃圾堆的琴和裙装。 林泉时常觉得刘冬是个很矛盾的人,也难怪会把舞男这个角色拿捏的这么准。他时刻以有些幼稚的叛逆行为武装着自己,一切反抗都是外露而直白的,无论是吊儿郎当的说话方式还是特立独行的穿衣风格,都与世界格格不入。 但他又并非脱离世外,而是如此渴望被世界看到,以至于选了最引人注目的方式。 然而即便是这样不羁的性格,却在选专业时妥协了。他也亲手剪断了自己的翅膀。 刘冬一直以来,想学的都是音乐。然而在多次反抗无果后,刘冬终究没去捡那架琴,打扮不管多新潮也没再穿回红妆。 在医院里抱着气极住院的父亲哭了一夜,最后选了这所综合性大学,一个和离音乐非常远的专业。 因此,在看到戏中的刘冬为了生计放弃梦想时,林泉竟有了一丝心疼。 “那没什么,毕竟路是我自己选的。”刘冬的黑影微微动了下,声音里略带颤抖,“只是,很久没人用那种心疼又期待的眼神,看过我了。” 哪怕自己作天作地、放纵惹祸,也从没有人分给他半点注意和期待。 “虽然知道是戏里,但是,谢谢。这种被爱注视着的感觉,久违了。” 林泉听完,默不作声地走到他身边,也翻身坐上了杂物堆,温柔地说:“要是这里有亮就好了。” 有亮的话,你就能看到戏外的林泉,此时有戏里一样的目光。 - 磨戏是个持久战,沈拙清和话剧团把首演定在开年来的新学期。 因为担心王霞,沈拙清这次寒假没敢耽搁,回得分外早,狠心留剧组一众和李方潜在校留守。 “什么时候回来?”临走前,李方潜来沈拙清宿舍帮忙收拾东西,有点委屈。 “开学吧......”沈拙清看到男朋友的脸都要皱在一起了,连忙凑上去亲了一口,“这两个月咱们天天联系,好不好?” “那我给你打。”那时的套餐,拨打电话很贵,接听却是免费的。 “好。”沈拙清笑着应道,“等毕业就好啦!我们一起n大,一起上下班,我把爸妈也接过去,每天都不分开。” 李方潜跟的实地很多,数据也详实,毕业论文的初稿已经差不多了,便应下了n大研究院那边的邀请。 n大本科毕业的人,申n大青年教师计划通常很有优势,于是沈拙清早早开始联系郑钦译。 因为几篇代表作和论文成果都很优质,郑钦译嘱咐他好好毕业,应该没什么大问题,还附上评选标准提醒他对照。 沈拙清回家后,兴奋地分享了郑钦译的回复。王霞虽然面无表情,但沈拙清知道,其实母亲心里是欣喜的。 在这个小县城守着破大院住了十多年,时刻担心被赶出去。如果有更好的条件,他们乐得迁居。n市又是王霞一直想去看看的地方,若真能回校就业,也算是解决了许多心事。 这样想着,沈拙清更卖力地准备论文。 沈聪看他劳累的黑眼圈,忧心嘱咐道:“倒也不用那么拼命,n大难进,我们都知道。你如果累了,就在附近艺术学院教教书,也挺好。不用搬家,也不用那么累,工资不低,也能分住房——不一定非要去n市的。” “没事,我自己也想回。”沈拙清头也不抬地说。 逼仄狭小的客厅,杂物堆满了角落。王霞转身回厨房端菜。在这随时可能被收回的房子里,年夜饭也没什么滋味。 窗外灰蒙蒙的,光秃秃的枝干拍打着玻璃窗。 - 烟花在窗外中炸开,五颜六色的彩带四下散去,划到夜空边缘时渐渐暗淡下,直到全都消失了,电视中才传来一阵喧闹。 李方潜握着手机,在洗手间里压低声音坐着。 “你那边很多人?”沈拙清似乎是听到了他这边的嘈杂声,问道。 “是啊,七大姑八大姨全来了,追着问我什么时候带姑娘回来。” 第41章 沈拙清在那边低低笑了几声:“那你怎么说?” “不带了。”李方潜打开了水龙头,盖住自己的笑声,“她们给我这脑袋敲得啊,到现在还疼呢。” 正说着,电视里突然传来一阵笑声,然后不知道哪位亲戚打麻将赢了,高喊“糊了”,洗牌的声音哗啦啦盖过了电视。 李方潜便关掉水龙头。不必拿水流声遮盖自己打电话的声音,反正也没人注意他。 “在放春晚?”李方潜听到听筒中传来“2002年壬午马年春晚”的报幕声,问道。 沈拙清把手机拿到了电视旁,观众的掌声通过现场的话筒放大地很清晰,即便通过两重传播,李方潜也能听得真切。小品还没开始,李方潜就已经听见了阵阵笑声。 “我看到了,很有趣。” 李方潜想起之间给沈拙清听鸟叫,不禁又笑出了声,学着沈拙清的语气回道。 电话那边没接腔,只是断断续续哼起难忘今宵。 “沈拙清。”李方潜突然不笑了,想起一年又要过去,不由地有些感怀,“又一年了。” “嗯。” “我等你明年去n大。” “嗯。” “沈拙清!” “嗯?” 李方潜像一样小孩耍性子,手握着水龙头,越来越使力气,“约好了!明年,还有以后许多年,我们就在n市一起过节。以后所有的祝愿,我都要当面说。” “好啊。”沈拙清在电话那头笑得很开心,伴着电视机里观众的声音一起传进李方潜的耳朵,“那这次我对你说好了。”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鞭炮声和烟火声一下子在院子里炸开。 在众生沸腾的夜晚,两声再普通不过的新年问候,穿过千山万水,在五彩斑斓的夜空中交汇。 第23章 现在,有亮了 新学期的b大校园里,悄然多了几张新话剧上映的海报。刘冬找乐队的人画的简笔,是几团看似随意的线,勾勒出舞者和单车的形状,“情书”二字挂在正下方,歪歪扭扭的,像高中生的笔迹。 在编剧、导演那一栏里,是同样的手写字体:山石。 “海报不错。”林泉站在宣传栏前,看向刘冬的眼底。 - 剧团进入最后一次彩排时,李方潜终于抽出时间来看了一回。 说起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完整的演出,有些讶异。这群非专业演员竟然能把这出戏完成地如此出色。 林泉和刘冬都换上了演出服装,舞台也一切就位。这时,正演到舞男自述溃烂的过去,而少年无畏包容他的部分。 幕布拉开。 舞男本以为少年被自己肮脏的身世吓跑,却看到对方去而复返。刘冬伸手试探着触碰了下林泉的衣角,又惊又喜,一把拉进怀里抱住:“你来了!” 林泉也伸手环住他,一边轻轻拍着刘冬的肩:“我不来,怎么知道原来你这么想我啊?” 刘冬慢慢放开林泉的腰,半是期待半是试探的说:“你......接受了?那些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脓疮,你真的能看它挑破、又陪它愈合?” 林泉从外套内侧口袋掏出一个文件袋,嗔怪道:“不然呢?我为了这些东西,可是腿都跑断了。” 文件里是帮男主母亲治愈心理问题和呼吸疾病的医院资料,还有借来帮他赎身的钱。 在这时间骤停的十秒钟里,刘冬久久凝望林泉,语气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我想吻你,现在。” 剧终,二人忘情抱在一起,在轻柔的背景音乐下接吻。灯闪耀刺眼,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地面上,纠缠痴绕,像生长在一起的藤萝。 在承载了不幸、悲苦与希望的舞台上,这个吻炙热而绵长。 - 沈拙清不敢说话,只能兴奋地摇着李方潜的胳膊。 就是这样!他心中的摊牌、爱意、接吻,就像被具象化搬到了台上。沈拙清雀跃着,如果不是碍于公共场合,甚至想此时就抱着李方潜来一口。 “我知道收尾这个吻让你很激动,但是......”李方潜冷静地按住他,指了指台上,“你确定到时候这样演没有问题?” 沈拙清慢慢理智下来,回忆着台上那个过于灼热的吻,突然正色道:“平时彩排时,这一块我们都是给剪影、借位,然后拉幕的......” 说罢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沈拙清赶紧往台前走。但两个主演已经只剩下林泉,而他似乎也没从刚才那个吻中缓过神来。 “冬哥呢?”沈拙清问。 林泉缓缓抬起头,手还没来得及从唇上移开:“他......不知道,他让我在这等着。” 话音未落,一阵狂躁的音乐响起,震得整个幕布都在抖。刘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还带着一整只乐队出现在舞台侧方。 “我天......”李方潜目瞪口呆看着这变戏法一样的画面,冲沈拙清问,“他们怎么进来的?” 沈拙清摇摇头,说了什么也听不清,因为刘冬开始敲起架子鼓,盖过了窃窃私语的人声。林泉就在舞台的另一边,却怔愣地忘了下台。 “live in my house,i'll be your shelter just pay me back with one thousand kisses” 刘冬突然站起身,冲着立麦唱起了歌。 身边的贝斯手很应景的换了风格,一众乐手都不再摇头晃脑,反而把摇滚唱出了情歌的味道。 第42章 李方潜听出来,那是他和沈拙清在美国看过的吉屋出租rent音乐剧选段。剧中的angel和colins正是这首歌一吻定情。 而林泉,张大嘴巴望着弯弯绕绕过来的人。舞台灯光照得人脸发烫。 “be my lover, and i'll cover you open your door i'll be your tenant” 刘冬绕过电线,一边唱一边向林泉走去,随着歌曲的节奏在左右摇摆。 鼓点声盖过了脚步声,刘冬根本听不清其他的人声,但却清楚的知道,对面那个人,在跟着旋律一起哼唱。 林泉渐渐明白刘冬是在做什么,远远能看到,嘴巴在跟着节奏一张一合。 “don't got much baggage to lay at your feet but sweet kisses i've got to spare i'll be there and i'll cover you” 刘冬在林泉身前站定,伴奏骤停,空旷的礼堂里鸦雀无声,原本低语讨论的人纷纷望向台上,刘冬轻轻拨开了电线,食指捂住话筒,凑到林泉身边说: “现在,有亮了。” 声音极细极轻,没能透过话筒从音响中传出去,但林泉听的真真切切,甚至气息喷在耳廓边引起了阵阵酥麻。 这是他们的悄悄话。 在一众目光里,刘冬俯身吻了上去。 穿着破洞牛仔裤和亮色鞋,拥抱他的心疼与期待。 - “你......算了,你牛!”沈拙清忿忿开了一瓶酒,“砰”地一声放在刘冬面前,插腰道:“罚酒,不过分吧?” 刘冬露出一副“就一瓶酒你瞧不起谁呢”的表情,咕噜噜干了大半瓶。林泉在一旁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少喝一点。 “林泉,你能不能别管?这是我宿舍!”沈拙清拍着桌子喊道。 李方潜笑着开了另一瓶酒,在中间和起了稀泥:“好啦好啦......作为一个大导演大编剧大作家,怎么这么不禁吓?” 沈拙清刚要说话,刘冬一瓶酒已经干完了,空酒瓶往旁边一扔,斜睨着沈拙清说:“还好意思气我呢?你找小情人找得一身泥回来,我那会可啥都没说。” 看到沈拙清又一脸“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的表情,刘冬简直被逗笑了:“你当我跟你一样傻子呢?你俩以为自己克制地很,以为其他人都眼瞎?” 林泉往他嘴里塞了个花生米,让他闭嘴。 “不管怎么样,你们今天的动静有点大。这出戏马上就演了,影响力还不得知。”李方潜适时站出来调停,“而且今天人多眼杂,总之......你们还是小心一些。” 话音未落,诺基亚的基础铃声响起,一时间桌上四个人都开始掏口袋,场面很是滑稽。 “是我的。”李方潜说了声抱歉,打开了短信栏。 [周柯:你师弟那个剧!到底干了什么?] - bbs在那时虽然没到风靡全国的地步,但作为最早一批使用群体之一,b大学生用得驾轻就熟。 食堂的饭菜、图书馆的藏书、研会校会的活动、礼堂的剧目,可算是热度经久不衰的四大板块。 而礼堂板块,平地一声雷,出现了这样两张照片:一张是夜店打扮的男子和一个穿高中校服的男生接吻,另一张是两个学生模样的男生在接吻。 当然,主人公从没换过,但能看出,一张是在戏里,一张是在戏外。 [b大首个同性题材剧目将于东礼上演] [两名同性主演因戏生情,礼堂激吻] 虽然那时已经公映过一些同性题材的电影,但校内公演这种剧目,在b大还是头一回。彼时,同性相亲可算是重磅炸弹,学生自然对这种八卦嗅觉敏感,争议不断,两条帖子飘红了一整天。有的评论不堪入目,沈拙清在机房,坐了一下午。 “我去,这是两个男的吧?太恶心了!” “变态也能考进来?b大堕落了。他们哪个院的,以后得离得点。” “报告楼上!这两个人是xx学院和xx学院的xxx,学号是xxx!” “我觉得这样说有点过分了吧?不能忍他们,有本事你退学啊?十多年前同性恋就从精神病名册中除名了,我们不应该为这种勇敢鼓掌吗?” “是是是,众人皆醉你独醒!有的人就爱装叛逆玩清高!” “同性恋不是病,你们的偏见才是病。b大只能有一种声音,这才叫堕落!” “这个山石是谁啊?排这种剧,学校怎么过审的啊?” ...... 话剧团和周柯被叫到办公室时,挨了很久的训。说来说去就是那几个问题:剧目审核怎么做的?为什么会闹成这样? 周柯出来时烦躁地踢了下垃圾桶。 剧目介绍写的那么模糊,海报也就是个简笔画,谁都以为是再普通不过的言情故事。之前校研会从来没有跟完整场彩排才准上演的传统,鬼知道怎么会闹出这么多争议? 林泉和刘冬也在里面呆了很久,沈拙清在办公室门外等得腿都麻了。二人出来时,没待沈拙清发问,一言不发地走了,面色凝重。 沈拙清准备了一大段据理力争的抗议,想解释为了这部剧大家耗费的心神和时间,想摆出who的证据为剧本和两位朋友平反。如果可以,他甚至能列举出艺术创作自由和b大校史的联系。 但他没有这个机会,因为进去不到10秒钟,就被“请”了出来。这10秒钟是在委婉地通知他,首演“推迟”。 第43章 具体演出时间待定。 第24章 交恶与同居 “复排?”周柯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看傻子似的看李方潜。 这一推迟就是三个月,沈拙清在交涉几次无果后,一直闷闷不乐,仍在想其他办法。李方潜看在眼里,虽没时间全程跟排,但也看着剧组一路从服化到走位,几乎每一个细节都废了很多心思。 李方潜实在不忍心看这样一出戏流产,便找周柯问问能不能重新立项复排。 “对。如果你看过这出戏,绝对也会——” 话没说完,就被周柯打断了:“我不想看。” 李方潜被噎得顿了一会,只好重新思考措辞:“你在b大呆了这么久,对校训一定感受得比我深......” 百花齐放,思想自由。 周柯冷笑了一声:“跟我说有什么用?要不你去问问宣传口的老师,看她愿不愿意让b大因为这事儿再上一次报纸头版?” 李方潜见他这副样子,应该也没有聊下去的必要了,起身就要走,准备直接找团委老师沟通。 “李方潜!”周柯叫住他,语气缓和了一些:“咱们室友一场我才跟你说这些。你可能会觉得我怕事,不像你那个师弟那样,只会拿大喇叭喊。但是咱一个月以后就滚蛋了,真没必要陪着一群小孩犯浑。” “犯浑?”李方潜站住脚,听到这句猛然回过头:“你觉得他们是在犯浑?” “不然呢?”周柯耸耸肩膀:“你以为这是振臂一呼,还该拍手叫好?”说罢冷笑着摇摇头:“你之前在n大做了那么久的学生工作,不至于这么天真啊?” “他们都觉得这些条条框框是束缚,但是没有这些规章,思想引领没法做,工作流程一团乱。” 周柯顿了顿。本来对沈拙清就没什么好印象,此时因为这部剧挨了几顿训,更是不耐烦:“沈拙清会钻空子,但他以为搞了个特立独行的戏,就能让整个b大陪着他疯了?一堆人跟着冒险跟着他闹,现在那两个主演能不能继续上学都不一定,搞得这么乱,就为他心中的那个理想世界?” 周柯越说越激动,没顾得上关心李方潜已然一片铁青的脸色:“如果排个戏就能改变所有人的观念,那b大这么多年怎么没人干?说轻了,这叫无视纪律,说重了,这叫又蠢又坏!” “他不是!”李方潜本以为自己会愤怒,但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才明白什么叫夏虫不可语冰。 本不想争执,实在听不下去他对沈拙清的评价,李方潜没按捺住,反驳道:“我理解你,因为偏见或无知得出这些结论。但陪着他的人不是在闹,是感同身受!这出戏真的很好,你该看看的。” “感同身受?那拍照上网的人也是感同身受?”周柯冷冰冰丢出一句,见李方潜被噎住了,以为说服起了成效,便接着说:“网上的评论你看过了,大多数人是支持他们,还是觉得这出戏和那两个小子恶心?” “b大已经算好的了,你出去看看——哦,都不用出去,你问问爸妈,哪个人会对这种事情有好眼色?整个环境就是这样,你们改不了什么的。” “总得有人去做......”李方潜只觉得闷得厉害,叹了口气。 “但不用你!”周柯瞥了他一眼:“咱们学的专业,是要去......” “探索地震机理及提高地震预报和预警能力。”李方潜打断了他的话,只想快点结束这次不愉快的聊天:“我知道。这些很伟大,我也为此骄傲。但是,戏剧、文学、音乐......这些也许离我们很远的东西,是心跳!” 李方潜说着说着,觉得血液不停地翻涌,到最后竟有些想骂人的冲动:“你不理解同性恋的处境,但总爱过人吧!如果没爱过,总看过电影吧!同样都是爱,凭什么有一群人要藏得那么辛苦?同样都是人,为什么他们要顶着压力去发声,我们就可以躲在后面!” “李方潜......”周柯从没见过他这样激动的样子,反应了好一会,突然笑了起来,“你真是跟沈拙清呆久了,说话一套一套的,越来越像他了。” “看在咱俩住了三年的份上,提醒你一句,离他远点吧。我有同学看到他拉开外套给一个男的挡风,抱在一起,不像什么正经人。说不定啊,也是个同性恋!不然好好的干嘛写那种剧?” “是啊!”李方潜是一句不想多说了,血液冲上头,拳头紧紧握着,“那个男的就是我!” - 又一次交涉无果,沈拙清已经能平静接受这个事实。他甚至可以笑着安慰李方潜,让他好好准备毕业,别为自己的事情分神。但不得不承认,在每次经过宣传栏时,还是希望那张简笔海报能再次出现。 林泉和刘冬被记了大过,最近很少在眼前腻腻歪歪,都规规矩矩呆在自己宿舍,刘冬连架子鼓都敲得少了。 李方潜和周柯不欢而散,气急直接在校旁租了一个月的房子。说来奇怪,以李方潜的前瞻眼光,是绝不可能与周柯这样的人交恶,但这次不知为何,连见一面都觉得烦躁。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有时,沈拙清会对着处分公示出神。这一刻,沈拙清才明白什么叫“没那么仁慈”。孙乾明早在半年前就给他提了个醒。 校风校纪。沈拙清盯着这些刺眼的条约,读了三遍,仍未明白刘冬和林泉究竟违反了哪一条。 第44章 “我们平日里应该算低调吧?”一次吃完饭,李方潜突然这样问他。 沈拙清回想了一下他们相处的模式。 的确,即便并未自我暗示要避嫌,但除了极少数情况,只要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除了了那次夕阳下的拥抱,两个人很少做出什么逾矩的事情。 像潜意识里就在避免什么一样,大部分时候,两个人大庭广众时没有半点亲密动作,看起来只是一对走得很近的朋友。 “我在想......你还记得从s县回来后,咱们说了什么吗?”沈拙清的神情晦暗不明,直勾勾望着李方潜的眼睛。 他记得那时二人无比坦荡地在司机直视中牵手,甚至在路灯下相互亲吻。如此想想,那似乎是最后一次,在光下亲吻。 “幸亏咱们的事儿没被捅出来。”李方潜没接这句话,只是叹息着关掉了电脑,看四下无人,握住沈拙清的手,说:“等我们政审通过,工作稳定下来,就真的什么都不用怕了。” 沈拙清砖头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屏幕,一言不发,也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像和自己妥协似的,沈拙清松了口气:“算了,要不我跟你一起住?对外就说合租,这样,总不怕被别人看到了吧?” - 沈拙清搬来出租房后,跟李方潜一起看书、午睡。 只有一张小床,两个大个子挤在那里,没一会就都是汗津津的。 “拙清,睡了吗?”李方潜感受到了耳边凌乱的呼吸,开口问。 沈拙清闷哼了一声,头发蹭了蹭李方潜的背:“热,睡不着。” 后来是怎么开始的也没谁记得了,因为有些紧张,脑子都是空白的。 李方潜转过身,急切地接吻,两个人滚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手在脊椎上细细摸索,一直往下探到尾椎骨。 口腔又湿又热,那里也是。 李方潜的手在作乱,沈拙清则紧紧贴着他的胸膛。 “方潜——”沈拙清嘴唇被堵住,含糊不清的喊着名字。 “嗯?”李方潜在意乱情迷中睁开眼,放开唇瓣,转向他的耳垂。 “你不觉得,现在更热了吗?”沈拙清笑得灿烂。 ...... ...... 准备从出租房里出去时,李方潜把衬衫拾掇得板板正正,还给沈拙清也拿了件t恤,正儿八经的说:“你的那件湿了,穿我的吧。” 说的好像把它弄湿的人不是你一样。 本来准备陪李方潜毕业答辩的沈拙清,此时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摆摆手说:“不想走路,你自己去。” 李方潜笑着在他额头上印了个吻,被沈拙清挡了回去。 “晚上想吃什么?我回来给你带。” “食记,粥。” “怎么吃这么点?我再给你加碗面?” “热。”沈拙清有气无力的揉了揉腿和后背。 李方潜狡黠一笑,凑到他耳边轻轻吹了口气:“热?现在不行,我要迟到了。等晚上?” “滚。” - 滚远了的李方潜回来时还是给沈拙清加了一碗面。 李方潜现在都还记得,自己说“青椒肉丝面,不加青椒”时,面馆老板那个看智障一样的表情。 怎么了?男朋友不爱吃青椒但爱用它调味,不行吗? 沈拙清元气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暑气散去后胃口也好了不少,此时正整理着自己的文献资料。见到李方潜回来,赶忙把材料放一边,问: “答辩结果怎么样?” 李方潜露出一副“这种问题还需要问吗”的欠揍表情,直接岔开了话题,走到床边关心沈拙清的身体状况。 你下次轻一点的话,身体应该就不会出状况。 沈拙清拿材料挡住了李方潜的嘴唇,说自己需要先吃饭。李方潜只得咕哝着放开他,把肉丝面端到床边。 “李方潜,我疼的不是手。”沈拙清对伸过来喂自己的筷子表示嫌弃。 最后,他们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边,相对分享完对方碗里的肉。明明口味一模一样,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从对方碗里夹。 “你是不是马上就能见到明哥了?”洗过碗后,沈拙清靠在李方潜颈边,食指玩弄着他的眼镜腿。 李方潜点点头,开始回忆开学那会沈拙清连校服都不知去哪里领的蠢样,眼看就要从6号楼讲到鼓楼,沈拙清赶忙打断他:“还睡不睡了?” “马上。”李方潜伸手盖住沈拙清的眼睛,说:“但现在,你要跟我一起去看。” 这个动作早已两个人睡前的仪式感: 一只手蒙上眼睛,幻想n大的一草一木。它们和三年前没有什么分别,唯一的不同是,所有的道上都多了一对眷侣的身影—— 一个叫沈拙清,一个叫李方潜。 “拙清,文学院和地科院之间,隔了1条林荫道、3栋教学楼,直线距离2100米,绕楼骑行需要10分钟。” 李方潜闭上眼睛,手指轻轻抚摸着沈拙清的脸颊,说: “我们约好了,等你明年申上青教计划。要牵着手,不骑车,步行。绕着院楼走啊走,花多长时间都没有关系。” 作者有话说: 这章删减部分在@顺颂商祺_echo 第25章 乐极生悲 李方潜的答辩通过,n大的研究员名单也公示了,两个人决定在离校前最后破费庆祝一回。 第45章 地点还是在孙乾明上次来时的那家餐厅,虽然一个南方人没有这样说的资格,但李方潜总夸这家锅包肉做得特别正宗。甜口的,又香又酥,外脆里嫩。 沈拙清抿着筷子不说话,其实更喜欢吃咸口,但看着男朋友喜欢成这个样子,不禁想馋他:“以后只能我替你多吃了。” 李方潜却不恼,笑眯眯看着他:“没事,n市有别的。” “有什么?” 沈拙清离开了两年,记不起自己爱吃哪些餐馆,提起吃,只能想起食堂那个摇摇欲坠的吊扇。 李方潜又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被烫的龇牙咧嘴,却坚持口齿不清地说: “咱们的未来。” - 餐馆老板认识两个人,结账时还特意送了瓶冰水。沈拙清不爱喝甜的,一整瓶几乎都是李方潜一个人在喝。 “他们说,夏天喝这个特别容易长胖。”李方潜像个小媳妇一样看着自己的手臂,“最近忙着写论文,都没好好打球。” “你去n市后,找明哥练!他以前天天嫌我不陪他打。”沈拙清笑着拧了下他的胳膊,好像是比原来粗了那么一点。看来幸福真的可以使人变胖。 “算了吧。”李方潜想了想孙乾明那个小个子,总觉得胜之不武,“我还不如去找陈哥。” 提起陈放,沈拙清又想起李方潜被拉着教跳舞那次,满脸坏笑地戳了戳他的腰。 李方潜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露出痛心疾首的神色。 “其实我觉得,你跳舞还挺好看的。”沈拙清说。 李方潜住的地方在一个偏僻的小巷子里,只有巷口有一盏路灯,往里去就黑黢黢的,只能看见身形。许多人因为害怕走夜路,都绕着走,因此那条巷子人分外少。 快走到家时,沈拙清看四下无人,便放肆地揽住李方潜的腰,轻轻笑道:“要不再跳一个看看?” 李方潜便一把抱住他,凭借久远的记忆踱步。 其实舞步全是错的,也没有伴奏,但两个人竟然配合地很好。旋转着跳了几步,沈拙清的后背撞到墙上,李方潜的脸借力贴了过来。 “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回家?”沈拙清喘了口气,轻轻把李方潜往外推了推。 “不好。”李方潜却不是很愿意离开。 两个人向来都是藏着掖着。在巷子里接吻,是从没做过的事儿,正适合毕业季这样刺激的氛围。他紧紧箍着不愿动,低头欲吻。 “你们在做什么!”一个人突然从台阶上坐起,惊愕地望着他们。 租房子时,李方潜想着只住一个月,所以没在门前装灯泡。 那个台阶被一堵墙挡住,巷子又实在太黑,谁都没看见,台阶上一直坐着一个人。 那是远道而来,准备参加儿子毕业典礼的阮琳琳。 - 阮琳琳总会在毕业这一年突然出现,给李方潜一个惊喜。在高中如此,在n大也是如此。而这次,恋爱的喜悦感似乎能降低人的警惕性,李方潜完全忘了这一茬。 李方潜没和她提过剧目的事情,她自然也不知道他因为和周柯闹掰搬了出去。 因此当阮琳琳又一次踩着小高跟出现在宿舍时,迎接她的不是儿子,是周柯。 “李方潜?他一个月前就搬出去了。”周柯面无表情的给了她一个地址,“但我想,您可能会想见一下沈拙清。” 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周柯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是想起那次久远的聚餐和泥石流,无法接受舍友就这样成了大家口中“恶心”的同性恋;也许是上次争执吃瘪,想证明一下自己观点的绝对正确;也许是习以为常地想要代表大多数人,向叛逆却风头无两的沈拙清发难。 总之,这不明就里的“提醒”,让阮琳琳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当她站在出租屋前、敲了好几次门依旧没人应时,那种预感更加强烈:这么多年来从未让自己操过心的李方潜,有很大事情在瞒着她。 阮琳琳决定先等等看,不打电话。躲在阴影里坐了大约半个小时,才听到从远处传来嬉闹声。 两个人的声音都很熟悉,她轻易就分辨出李方潜。 “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回家?” “不好。” 当黑暗里出现细细簌簌的响动时,她猛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从阴影中站起来,只看到两团抱在一起的黑影。 “你们在做什么!” 她愣在原处。电视上没有哪一个连续剧告诉她两个男人可以亲吻、拥抱,更没有哪一本书教她儿子和男人抱在一起该怎么办,但肢体比大脑反应更快,她几乎脱口叫了出来。 阮琳琳瞠目结舌了很久,那两团黑影也呆若木鸡。 “说啊!”她突然控制不住眼泪,明明不想哭的,却一时间连声音都变了,“说话!” 李方潜一身的鸡皮疙瘩终于下去了些,他慢慢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被阮琳琳堵了回去。 “拖这么久不回家,就是在这鬼混是吧?”阮琳琳失声扑了过去,手包不停地往李方潜身上砸。 沈拙清上去拦,被她推开到一边,背撞到墙壁上,生疼。 “妈,不是,我们先回家。”李方潜任这些刀子铺天盖地落下来。他知道争辩没有任何作用,只能抱着阮琳琳,求她先回家。 这么难看的画面,不能在沈拙清面前出现。 第46章 沈拙清一直觉得阮琳琳是很优雅的人,体态永远端着,妆容永远精致。 但这样一个精致的女性此时正脱下高跟鞋,朝沈拙清扔过去,嘴里吐出极尽侮辱的词汇。 鞋跟撞到肚子,沈拙清疼得蹲了下去。 “拙清!”李方潜颤抖着叫了声,跑到沈拙清跟前问他怎么样。沈拙清摇摇头,推开李方潜,撑着墙壁站了起来。 “阿姨,对不起。”沈拙清弯腰捡起鞋,一瘸一拐地向阮琳琳走过去,慢慢蹲下身,把鞋轻轻放到阮琳琳脚边: “阿姨,晚上,地凉。” 李方潜看到这一幕,心痛地无以复加,他大步跟上去,把沈拙清拉起来:“拙清......你先走......你先走......” “沈拙清是吧?”阮琳琳却扬手又扑上来,歇斯底里地攥起李方潜的衣服,拽到自己身边:“就这个**!你跟他住一起?你他妈现在就跟我回去!” 说罢一把推开他们,转身撞门。没有钥匙,她就砸,铁门砸的震天响,昂贵的皮包就这样充当了锤子,皮都烂了几块。 “妈......”李方潜从后面抱住她,试图使一些劲拉开,但阮琳琳剧烈地挣扎,李方潜怕弄伤她,只能又放开。 又重又脆的巴掌落在脸上,火辣辣的,李方潜整个右脸都红了。 “别叫我!”阮琳琳跟碰到什么脏东西似的,揉了揉手腕,又往门口啐了一下,满脸都是泪水,声音像穿过胸膛的一把把刺刀。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从没担心你过!如果早知道你这样,不如不让你念书!” 李方潜低着头,他知道阮琳琳仍在骂着,但大脑已经开始自己过滤,任凭各种难听的词汇从最亲的亲人口中蹦出来。耳边突然响起周柯的话: b大已经算好的了,你出去看看,哪个人会对这种事情有好眼色? 整个环境就是这样,你们改变不了什么的。 饶是再不想承认,他看到阮琳琳那个嫌恶、失望、震惊、荒唐的眼神时,都不得不赞同,前一句话。 - 那夜不欢而散后,李方潜没来得及和沈拙清告别,就离了校,沈拙清怎么也联系不上他。 阮琳琳的反应一直很激烈,一直到了家,脸色都还很难看。 李方潜一路无话,任最亲的人用最刻薄的语气数落自己,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才一年多是吧?能治。”阮琳琳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红酒,两个杯子各倒了一半,举起其中一杯咂了口,另一个重重放在李方潜面前,“断了。治不好我帮你。” 一堆证明“这不是病”的反驳蹦到了嘴边,但李方潜终究没说出来。因为他看到阮琳琳又拿出一叠相册,上面是自己从出生到读大学的照片。 小时候,相机还不普及,照相馆很贵,李父下海也没赚到多少钱。但他们每年都会花一两个月的工资,去照相馆把李方潜的成长过程就记录下来。 阮琳琳很普通,也很要强。普通到接受不了超越自己理解范围的事情,也要强到需要一切都在自己掌控范围。 李方潜一直知道这一点,因此倍加努力地工作、读书,跟着最苦的组,下最偏僻的地区,总算是达到了阮琳琳心中那个“有出息”的标准。然而现在,他的秘密几乎重塑了阮琳琳的世界观。 李方潜在心里打着最不会激怒阮琳琳的腹稿,把手边的红酒端起来一饮而尽。 “你下个月入职是吧?我找了那边医院的熟悉人。”阮琳琳仍兀自说着,手中的酒杯一下一下磕着桌角,叮叮当当的,“你姑姑的朋友也在n市,挺好一姑娘。去了,你姑会介绍你们认识。” “妈!”李方潜终于听不下去,腹稿打到一半就开了口,话音刚落,就被阮琳琳堵了回去。 “你还想说什么!”阮琳琳警觉地身体前倾,逼视着李方潜。 “我不会去,我不会跟任何一个女孩在一起。如果您觉得丢脸——”李方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一些,克制着委屈和颤抖说:“我和拙清离您远远的,不会碍着您的眼!” “沈拙清?那个**也要去n大?”阮琳琳突然站起来,桌椅被撞得四处摇晃,她一把抓住酒杯一通乱扔,手边能砸的都超李方潜砸去,客厅里全是玻璃碎片和酒渍。 “他要不要脸啊!我告诉你,他去不了!他要是敢继续缠着你,我就敢让他们全家都不得好死,你信不信?” “是我在求他缠着......”李方潜看着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和那个会每晚端一碗热牛奶的母亲对应起来。他苦笑着摇摇头,身旁是一地狼藉。 时机不对,气氛也不对,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与这种状态的母亲交谈。李方潜捡起自己被砸关机了的手机,久久说不出话。 第26章 爱与罚 周柯遇见沈拙清时,后者正在食堂吃饭。耐心挑着青椒,自己在旁边放了个空碗。 “我明天离校。”周柯在他对面坐下,面无表情地说,“李方潜走前回宿舍收拾东西,他让我给你带句话。” 其实李方潜回宿舍那会,完全没了争执时的意气,被阮琳琳扭打着进了门,一身皱皱巴巴的t恤。尽管李方潜很不愿意在周柯面前露出什么失落或颓丧的样子,更不愿意承认周柯那一套价值观。但事实是,他灰溜溜地回去,接受周柯胜利者一般的检阅。 第47章 沈拙清缓缓抬起头,眼底看不出情绪。 “他让你放手去做吧,他会坚持下去的。”说罢周柯像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呸”了一声,“他是被你带得越来越幼稚了。” “你不懂这些,真是太可惜了。”沈拙清把筷子放下,冲他莞尔一笑。 而在周柯离开后的第三天,仍在苦撑着的沈拙清,同时接到了王霞的电话,和政教处的通报。 - 沈拙清以最快的速度回了家。 院子里,王霞坐在板凳上,双眼通红,手紧紧抓着椅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外套掉落在脚边。秋老虎倒不至于冷,但王霞抖得很剧烈。 “妈......”沈拙清小声叫着,走上前把外套给王霞披上。 王霞也不挡,任他怎么动作都不说话。 “您这么急着叫我回来......什么事啊?” 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但沈拙清就是抱着一丝侥幸,祈祷着不是心里想的那件。 怕什么来什么,这句话能广泛流传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听见王霞开口说了句什么,然后耳朵里就开始嗡嗡作响,几乎要站不住。 “李方潜他妈,给我打电话了。” 王霞沙哑的声音变成了一把匕首,每蹦出一个音节,就在沈拙清的身上、脸上、心上不深不浅地划一刀。 不致命,但至疼。 “妈......”沈拙清来前未雨绸缪打好的腹稿,此时一句都说不出来,满脑子只有王霞沉默着端菜做饭、绞线缝衣的身影。 “妈,对不起......对不起......” 王霞似乎是被这一句句对不起刺激到了,抓起身上的衣服,狠狠朝沈拙清扔过去。 眼泪夺眶而出,她只能咬着手背,警告自己,沈聪在休息,不能让他知道,不能让沈聪知道...... “对不起......”沈拙清不住地道歉,也不知道是为了过去发生的一切,还是为了将来也许还会更加过分地忤逆。 王霞咬着手臂,压低声音在呜咽。 院子里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有压抑的哭声。 空气太稀薄了,在这段沉默里沈拙清根本无法汲取氧气。 窒息感笼罩了很久,他的嗓子也开始发不出声音。 “沈拙清。”王霞哭到后来,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扔出九个字,“人都是要脸的。” 最亲的人,果然知道捅哪里最疼。 人,都,是,要,脸,的。 这句话说给沈拙清,也说给她自己。 阮琳琳那通电话,是在和李方潜沟通未果后,气急败坏打出去的。语气之激烈、言辞之难听,王霞甚至都不想回忆。 可王霞仍然自虐一般,听对面用极尽侮辱的词汇骂完儿子及全家,一言不发就挂断了电话。 因为她既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不想让对面听到自己喑哑难听的嗓子,给原本就不堪的家庭形象再添一根稻草。 沈拙清如鲠在喉,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又是长久的沉默。在这被无限拉长的时间里,王霞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张开嘴,无声的哭着。 “滚回来......”她抬头看,乌压压的云和软绵绵的树,“你毕业就给我滚回来......” 沈拙清知道王霞为这个家几乎付出了一切,而她现在正处于情绪崩溃的边缘。 沈聪身体不好,更不能受刺激。 此时他应该服个软,说一声“好的”,或从长计议,也当感谢这么多年养育之恩。 但是,在遥远的南方,有个人说他会一直坚持。 如果这时撒了谎、缓了军,那一年之后,他再突然说要搬去n市,将更加无法收场。 “对不起......”他只能把头埋得更低,重复着刚刚的话。 为过去,也为将来。 王霞愣了一下,在反应过来这句道歉是什么意思后,沙哑的哭声直接变了调。 她一把抄起椅子,双手握着椅背往沈拙清背上抡过去。 一下,两下。 “你知道这些年我们怎么过来的吗!啊?” 情绪是激动的,但音量却是克制的。因为一墙之隔的地方,有不该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在睡觉。 一下,两下。 “你就这么贱?鞋底都踩你脸上了,还要上赶着追过去!” 一下,两下。 “你们这算什么啊!算什么啊?你知不知道人家怎么说你啊!” 打到后来,王霞哭得筋疲力尽,气竭地把椅子放下,蹲在地上,双手趴着椅子啜泣。 放下动作仍是轻的,不敢发出太大声。 沈拙清站在原地,没挪过一步。这个态度王霞是看懂了的:愧疚有,心疼也有,但就是没有妥协。 “凭什么......凭什么啊......”王霞捶着心脏,绝望的说。也不知在问谁。 - 沈拙清被王霞赶了出来,连沈聪面都没见上。 在这个小县城里,大半夜其实没有地方可去。沈拙清在工厂大院的公共休息区坐了一夜。 背上的伤一碰就疼,睡是睡不着了,他只能给那个熟悉的号码,发着也许不会有回音的短信。 天亮时,他偷偷跑到王霞做工的店面。王霞看到他,直接拉下了卷闸门。 “妈......”沈拙清站到门前,冷静了一夜,虽然喉咙有点硬,但终于能发出完整的音节了,“我们能谈——” 第48章 咣地一声卷插门拉开了,王霞一盆水直接泼在了他脸上,打断了沈拙清的话。 “懂我的感觉了?”王霞像一潭死水,面无波澜地望着他。 水淋在伤口上有种撕裂感。沈拙清自然是懂这劈头盖脸的水是什么意思,抹了把脸,只能又说了遍“对不起”。 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此刻他却组织不出任何语言。 “你跟我说不上。有本事去跟你爸说!他心心念念盼回来的儿子,做了人家的兔儿爷,还被赶了出来!” 门复又重重拉下,沈拙清站在门口,只能叹口气。 中午的太阳很毒,背上的水慢慢蒸干了,随之而来的是汗。汗水流在伤口上,一阵阵辣疼。一开始沈拙清还会轻轻拽拽t恤衣角,但衣服和皮肤分离的瞬间,撕开了痂块。 痛感从背部一直蔓延到全身,然后侵入心脏。 - 晒得时间太长,沈拙清有些站不住,高温让脑袋迷迷糊糊的,似乎还出现了幻听。 “拙清!” 在踉跄的瞬间,身边伸来一只手。沈拙清侧过头,许久联系不上的人,此时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 李方潜眼底一片青黑,头发也乱糟糟的,衣服又皱又旧,还沾着浓重的烟味和速食品的味道。 应该是坐了一夜的火车,染上了那些气味。 “你......” 沈拙清想问你到底去哪了?你那边情况如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看到昨晚的短信了吗?我们今后怎么办? 但沈拙清张了张嘴,艰难地带动声带,却只能发出简单的音节。 “我妈说她打你家电话了,我也不知道她哪里找来的号码。”李方潜抻着皱巴巴的衣服,用很心疼的眼神看向沈拙清: “对不起......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都该来给你们道个歉的。” - 沈拙清本不觉得有多委屈,但看到李方潜的这一刻,所有的脆弱都涌了上来。 昨夜没掉一滴泪,此时眼睛却有些酸。沈拙清真的非常累,什么都不愿意想,只想靠上去、抱着他。 可伸出去的手立刻就缩了回来。沈拙清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又指了指紧闭的闸门。 李方潜看懂了,瞥见沈拙清背上红了一片。他有种冲动,想大哭,想朝着满院子叫喊,想拉着沈拙清跑,想在人群中肆无忌惮地拥抱、亲吻。 但他现在看到沈拙清想触碰又缩回去的手,甚至没有勇气重新握住。 “背,上过药吗?” 眼前有一道卷闸门,这句话已经算是此时能说的、最亲密的关心了。 沈拙清摇摇头,又像怕他担心似的,赶紧点点头,焦急地只想着闸门,扯了扯他的衣袖。 这一串动作在李方潜眼里,等于是给自己家的卑劣行径罪加一等。 李方潜抬手敲了敲闸门,不轻不重,三下:“阿姨您好,我是李方潜。” “真的特别对不起......我知道,您不愿意见我。这几天给你们带去很大的伤害,我该死。但我想,您生气或许需要人发泄吧,我就站在这儿,您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我绝对不会多说半个字。” 卷闸门内响起瓶瓶罐罐的动静,又过了好一会,传来脚步声。卷闸门哗啦一声开了。 王霞换了身精神点的衣服,头发盘了起来,似乎脸上的斑还拿什么膏遮了一下。 “别,我配不上您这一席话。”王霞开口的瞬间,看到李方潜的眼神微微震动,应该是被自己的嗓音吓了一跳。 一股邪气越烧越旺,她强撑着礼貌和气度,冷笑道:“打骂是不必了,不比您家大业大,我只图个清净。” “妈......”沈拙清缓了这么久,终于恢复了语言能力,哑着喊了一句,却不知接什么下文。 李方潜听他说话,习惯性地,随手拧开了手中的水杯,递给沈拙清。手伸到一半,突然意识到场合不对,就这样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这个画面又刺激到王霞,碍于外人在眼前,她克制了许久才把眼泪憋回去。 “你们要不再高调点,让全大院的人都知道,我儿子搞了个男人?” 话音刚落,咣啷一声,身后传来东西滚落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闷响。 李方潜和沈拙清来不及对刚刚的话做出什么情绪反应,迅速齐齐回头。 沈聪倒在不远处,身边是散落的一盆水果。 - 半个小时前,阮琳琳又打来了电话,想找突然消失的李方潜。 而这次,是沈聪接的。 第27章 皎月星辰 医院的气氛从来就不会让人好受,尤其是此时。 明明风是热的,混着消毒水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沈拙清却觉得浑身凉透,不住地打哆嗦。 门上的抢救牌已经撤了,沈聪被转到普通病房,麻药劲还没过,仍在睡着。 王霞坐在床边,好不容易被遮住的黑眼圈因为哭得太多,现在显得更黑了,又红又肿。 刚刚抢救过程中她撒过一次疯,头发也是乱糟糟的。废了好久力气,想撑着最后一点脸面,没想到,终究是一点尊严都不剩了。 沈拙清和李方潜是自然不被允许进病房的。知道沈聪暂时无事,大约是三十八小时来唯一能让沈拙清松口气的事情。 但心情并没有因此放松多少,只是更加心力交瘁。沈拙清疲惫的把脸埋在臂弯里,像婴儿一样把自己缩成一团。 第49章 李方潜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没有用。也许沈拙清需要一个怀抱,或是一个承诺,但他放纵了自己最大的胆子,也只敢把手搭在他的背上,叹了口气。 最近,两个人叹息的次数都越来越多了。 “李方潜。”沈拙清突然叫了一声,抬起头,盯着天花板看,“我们错了么?” 李方潜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天花板上除了几点霉斑外,什么都没有。 “我们没错。” 语气平静得很,扔在水里也不会掀起狂风巨浪,却掷地有声。 沈拙清轻轻笑了一声,表情比哭还难看,一双眼里全是痛苦和纠结。 “我爸身体一直不好。但是这么多年来,他只住过三次院。” 可这其中一次,竟是因为我。 李方潜只能虚搭着的手稍稍用力,摩挲沈拙清的背。 衣服不厚,脉搏能通过皮肤向沈拙清传达对方的跳动节奏。沈拙清也把手附上去,脉搏对准他的手心。 两个无法拥抱的人,以这种方式,让心跳紧紧贴在一起。 “我会陪你。”李方潜说完这句话就朝沈拙清看去,正好对上他回望的眼神。 在那清透的眼眸中,李方潜分明看见突然亮起来的光。 这天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乌云和微风在对话。 星辰皎月掉进了沈拙清眼里,却在李方潜心上砸出阵阵涟漪。 - 王霞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而她,和刚醒的沈聪聊完,此时中烧怒火还没燃尽。 尽管那两双眼睛炽热而坦荡,她仍然不能接受称之为爱。如果是,或许是变态的爱。但沈拙清不能是变态,更不能是被人随意践踏的**。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两个人面前。 他们一见到来人立刻松开了手,隔得远远的。 王霞冷笑了一声,大跨步朝李方潜迈过去。 沈拙清以为她要动手,也没过脑子,抬手就挡在中间。 王霞被这突然的动作弄懵了,是很深的习惯才会做出这种保护性的应激反应吧?她无法遏制心中的怨愤和不解,压抑着声音叫沈拙清让开。 最后是李方潜自己慢慢走出来,打破了这场对峙。他低着头,任人宰割,仿佛做好了挨打挨骂的准备。 意料之中的巴掌没有扇过来,而是“咚”地一声响,王霞跪在了面前。 “妈!”沈拙清反应更快一些,冲过去试图拉她起来。 李方潜听到断断续续的哭声后,才从怔愣中回神,赶忙也弯腰去捞。 王霞一把抓住李方潜的腿,眼泪拍在裤脚上,又湿又滑。李方潜觉得这泪水烫得很,几乎要灼伤脚腕。 “放过我们吧......好不好?我们认怂......认怂还不行吗!” “我就这一个孩子......他还要读书啊!他不能再背处分了......” “我们不跟你去n大,我们就在这待着......我们哪也不去......” “是我不好......我没教好,你们怎么折腾我都行!可他们不一样啊,我没办法了......真的没办法了......” “求你了,行吗?你让他怎么在学校呆下去啊?你们好歹同学一场.....怎么忍心啊......” 王霞一边哭一边握着李方潜的裤脚,沈拙清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拉起来。 - 沈拙清没跟沈聪交流过为何突然犯病,也不知道政教处的通报是什么来由,因此,对王霞这突如其来的哀求一头雾水。 王霞挣扎着出来,抬手沈拙清甩了一巴掌。 用力过猛,被打的人甚至出现了耳鸣,更加疑惑地望向王霞。 “你跟他道歉......”王霞一边哭一边上前,又心疼地捂着沈拙清刚刚被打的地方,“你说你不会再缠着他了,你说你不会去n市,说啊!” “妈?”沈拙清握住王霞的手,试图让她冷静下来。 粗糙的老茧和细密的皱纹刺得沈拙清手心生疼。 李方潜听到这里,大概明白了是什么情况。 估计阮琳琳又使了什么手段,拿沈拙清的前途威胁王霞。再次给沈家惹了麻烦,他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揪在一起,歉疚和无力一齐涌上来。 “阿姨......”千言万语只能化成一声“对不起”,李方潜不知道了多少回歉,“您放心,我会和我妈沟通的。沈拙清以后想去哪里,都不会——” “都不会什么!”王霞处于崩溃的边缘,听到“去哪”时,神经过敏一般反驳: “你还想他跟着你去n市?在那边再被你妈扣个什么帽子?还是想让我们家再垮一次?” “李方潜,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啊!?只要他在你身边一天,你敢保证你妈不会做出更过分的事情?” 李方潜想说他可以。 他可以用长久的脱敏疗法让阮琳琳接受,也可以自残绝食以死相逼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可以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 但是,无论哪一种方法,真的,都无法给出斩钉截铁的、“她不会”的答案。 良久,李方潜只能低着头,用颤抖的声音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 “我尽量。” 尽,量。 留有很大的回寰空间,完美适用于许多圆场话术,却残忍的像一个要不到的承诺。 沈拙清猛地抬起头,那双因为刚刚一句“我们没错”而亮到现在的双眼,瞬间暗淡下去。 第50章 皎月走了,眼里斗转星移。 第28章 所谓缺憾(上卷完) 沈拙清进病房呆了大概两个小时。 沈聪此时仍是虚弱的,往下送来的汤喝不了几口就搁置了。 其实接到阮琳琳电话时,沈聪听到那边不明所以的在找什么人,根本没在意;对方骂骂咧咧说什么“变态儿子”时,也没过大脑,甚至惊喜着原来沈拙清回来了;那人嚷嚷威胁着要搞垮他全家,他还骂了句神经病。 但走出家门,听到王霞说什么“搞了个男人”,突然所有的事情都串成了线。 那一刻,心跳似乎停了一拍,之后就是眼前一黑。沈聪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会有这么大反应。 “累了吧。”沈聪看见沈拙清颓丧的样子,摸了摸他的头。 沈拙清趴在病床上,脸埋在被子里,仿佛没脸见到他。 “你要做的事总是很累。”沈聪平静望着他,语气也听不出什么悲喜。 “小小年纪,干嘛这么辛苦啊。” 沈拙清的肩膀立刻就上下起伏,发出阵阵呜咽。五十个小时以来,饶是再多次鼻子发酸,也没哭过一声。但在这一句平淡不过的关心里,沈拙清却听到了来自二十多年深爱的积淀和厚重。 打骂只是伤人,温柔却是诛心啊。 沈聪沉默的等他哭完,才慢慢递过一张手帕。 这张手帕沈拙清很熟悉,沈聪用了十多年。 父母总是分外克扣地对待自己,却舍得为沈拙清买一袋子的书。 “原来我们的戏班子里,有两个男孩,从小就特别要好。”沈聪突然说起一件无关的事情。 沈聪的声音,宁静地像给小时候的沈拙清讲睡前故事:“要好到,让所有人都觉得恶心。他们被赶出去时,我还送过吃的。” “后来,他们在批斗中死了。” 沈拙清从这意有所指的故事里听出的是担忧和关心。 故事里没有半点愤怒,三言两语,沈拙清却像吞了一口包裹着糖衣的石子,疼痛从伤口中漫出来,血肉模糊,也能泛上甜味儿。 “拙清啊......你走了,他还有家当后盾......可你就是我们的家啊。” 沈拙清静静听着,一下下抚摸着沈聪的断指,抽泣着说不出话。 - “叔叔还好吗?”李方潜看到沈拙清出来,立刻抬头问道。脚上没什么力气,两夜没睡没吃,现在根本站不起来。 “好多了,我妈在里面照顾。”沈拙清伸出手,想拉他起来走一走,“走吧,先去吃点东西。” 李方潜犹豫着伸手,指间碰到的那一刻,像触电一般猛地收回。 沈拙清却决绝地一把抓住他,用力从椅子上拉起来。 “方潜,我们......” 惯性再次让两个人离得很近,沈拙清没有躲开,只是望向对面人眼底。 “别!” 李方潜从沈拙清的眼睛里看到了决绝和失落,瞬间明白他要说什么。酸涩感泛上来,堵住耳朵和眼睛。他以前所未有的强势语气,打断了沈拙清的话。 不想看,不想听,别说,什么都别说...... 沈拙清却兀自笑了,像昨夜那样带着悲伤和绝望的笑。 “你知道吗,那盆翻了的水果,本来是洗好给我吃的。” 在听到外人诋毁时,第一反应不是求证,而是,孩子回来了,洗上最新鲜的水果,带给他吃。 “我知道......” 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李方潜伸手捂住沈拙清的嘴,机械地摇着头:“对不起......沈拙清......对不起......别说了......” 沈拙清以不轻不重的力度握住了那只手,停留了一会,慢慢从嘴上拿开。手心的温度还留在唇瓣上,干燥、温暖,让人忍不住贪恋。 “不用道歉啊。不是你的错,但这正是问题所在。” 沈拙清这残忍的唇啊,仍要割舍这片汪洋,兀自说着话,连爱意清波都不要。 “我们现在连光明正大牵个手都不敢。如果我真的去了n大,你敢说,到时候众叛亲离的我们,能在那里好好过下去吗?” - 李方潜心中一阵抽搐。 他其实想过妥协的,而这一点让他无地自容。的确,他没有任何资本告诉沈拙清,你放心跟我走,我护着你;也没有一点立场跟阮琳琳叫板,告诉她自己的生活和事业不会因性向受到影响,甚至脱离社会依旧能过得很好。事实上,要是真的被曝光,他可能连政审都要重新走。 没有工作,没有朋友,没有家庭,像两棵野草,读过最好的书,也被最狠地抛弃。 因此,李方潜也格外担心阮琳琳真会做出什么。 有这个“污点”在,让沈拙清前途尽毁太容易了。而沈家现在薄如蝉翼,真的再经不起任何风浪。 沈拙清没管怔住的李方潜,继续说道:“如果错在你,我敢说让你改。但症结不在你,我没有办法——我们都没有办法。” 你甚至不能拿刀去给这个症结做手术,因为她从来就不是你该兵戎相向的人。 “别说了......”眼泪夺眶而出,李方潜知道沈拙清的每句话都在理,却每句话都无比痛心,他没法反驳,甚至无法承诺,只能哀求着,求他别说了。 这些事,他又怎么不懂呢?逃一会儿不好吗?逃一辈子不好吗? 第51章 “而且,李方潜......这样的事情,我爸经不住第二次......” 沈拙清平静的眼底早已波澜万丈,而此时的海面甚至看不清涟漪。 他知道,李方潜在犹豫。 其实沈拙清不害怕滚滚而来的恶意和威胁,也不害怕自己会撑不住家庭的压力。但他怕那个说要携手相伴的人,心念动摇。 因此在用这些话说服李方潜时,沈拙清还带着隐隐的期待。期待看见李方潜用在客车上那样赤诚而坚定的目光回望他,拉住她的手说,不要紧,该怎么样就怎样,我陪你。 然而李方潜仍旧怔着,似乎在寻找更折衷的方案。 - 沈拙清等了许久,依旧没有听到回音。他自嘲般笑了笑,朝着远处,长长叹息。 “我不能陪你去n大了。” 话出口的瞬间,沈拙清的心脏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全身的血液无法回流,都快凉透了。窒息和绝望一齐封闭了感官。 手突然抽开,空气却没有回来。 - 沈聪出院这天,李方潜买好了回n市的车票。 沈拙清知道此时他该说话的,看了看车牌,却只是问了一句:“几点的车?” “三点。” “那还有两个小时。” “嗯。你先回去吧,叔叔那儿离不了人。” 平静疏离,像许多年没见的老同学,而一周之前,他们还亲密起舞。沈拙清摇了摇头,只是径直在旁边的空座上坐下。 李方潜想说点别的什么。一开口就想做些挽留啊,于是只好沉默着。 只要恳求着挽回,沈拙清多半是会心软的,那条牵手走n大的路,多半是能一起去的。可他不能看着沈拙清被两个家庭撕碎。他可以任性、出走、反抗,沈拙清不行。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这两个小时过得分外快。虽然都是沉默,但李方潜已经偷偷勾勒下他的侧脸,每一颗痣的地方都记得分毫不差。 还没描摹到手臂,大厅就响起了广播。 “该进去了。”沈拙清站起来,习惯性朝他伸出手。 那一瞬间,李方潜所有的心理建设土崩瓦解——沈拙清在朝自己伸手。 这双手曾牵着李方潜走过图书馆、出租房,在劫后余生中交缠相握,甚至无比勇敢的暴露在目光下。 是啊,勇敢。刚在一起时,李方潜还确信着,他们可以旁若无人地拥吻、相爱。 - 就像王霞每次崩溃时都会问的那个问题,凭什么? 凭什么这只手近在咫尺,我却不敢交握? 一个声音在李方潜耳中狂喊,那是一群向死而生的绝症患者狂欢时的绝唱。 “敬自由敬狂喜敬禁忌敬同性恋敬任何性恋!” 沈拙清的手等了许久,仍旧没能握到那个熟悉的温度,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下意识动作多有不妥,悻悻搓了搓手指,放回口袋里。 “敬自由敬狂喜敬禁忌敬同性恋敬任何性恋!” 广播重复着,有两个口排队的人混在了一起,人头攒动,人生混杂。 “敬自由敬狂喜敬禁忌敬同性恋敬任何性恋!” 旁边有一对情侣,执手相看泪眼,而他们的亲人在附近送上祝福和称赞。 “敬自由敬狂喜敬禁忌敬同性恋敬任何性恋!” 李方潜猛地站起,抓住沈拙清正欲收回的手,一把拉过来,抱住了这个思念了许久的身体。 - “我们不分手好不好?” 突如其来的撞击让胸口有些疼,沈拙清不明白这个大力的拥抱是怎么回事,但条件反射一般环起了手臂。 这个动作,在过去三天里他们无数次想做。 “我懂你的顾虑,就听他们的......一南一北又怎么样?大不了拖着,慢慢劝......一天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两年!散不了的,散不了对不对?” 李方潜的声音都变了,啜泣和颤抖被一遍遍重复的广播声盖住。但沈拙清能在胸膛右侧的跳动频率里,感受到李方潜情绪的变化。 ——他们的心跳,终于以正确的方式,又紧密贴在了一起。 “再不济......咱偷偷的不行吗?我真的......断不掉......” 慢慢收紧手臂,李方潜带着哭腔的恳求依旧没停。沈拙清的肩膀湿了一大片。 周围人疑惑地望向这边,不明白大男人上车,为什么能抱在一起,哭成这个样子。 没有人会理解,这两个似要把对方融入骨血中的人,正经历的,不是简单朋友告别,是恋人生离。 “傻子,我从来没说过要分手啊。”沈拙清终于试着松开李方潜,拿手指仔仔细细擦拭着他的眼泪。 各有各的身不由己,但总有一颗心是属于自己的吧?这唯一能自由分配的东西,我要毫无保留地交给你。 相信你也如此。 “n市与b市之间,隔了5个省,1条大江,直线距离2500公里,坐大客需要8个小时。” 沈拙清平静地、学着之前他们每晚睡前的样子,捂住李方潜的眼。睫毛上亮晶晶的,雾气弄花了眼镜。 “可是没关系啊。我们还是会绕着这个世界,走啊走,不管花多长时间,都没有关系。” - 在最后一遍广播提醒结束时,李方潜飞速踏上了车。 在今后的许多年里,李方潜都能记得这一幕: 第52章 隔着斑驳的玻璃和拥挤的人潮,他找到了一双盛着星辰皎月的眼睛。那样的眼睛过于明亮,以至于他一直后悔当时没能吻下去。 而在车窗的那一头,眼睛的主人被挤得左右晃动,像一株浮萍。 在一众叫喊、告别和车笛声中,沈拙清缓缓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像每晚会做的那样,幻想着n大的一草一木。 那条会飘来歌声的林荫道上,有一对眷侣的身影。一个叫李方潜,一个叫沈拙清。 而他们都没能不顾一切,给剧本一个完美一些的结局,甚至有些怯懦地各做了妥协,选了个更痛苦的缓兵之计。 但沈拙清在捂住双眼的三分钟里,依旧看到了依旧热烈、不屈的未来。 他们的未来。 沈拙清喃喃重复着,似承诺,似肯定,又似在给自己一些勇气。 “花多长时间都没有关系。” “因为,我们总会在一起。” 泣不成声。 - 而在这南北相似的喧嚣中,总有一天,我敢穿过千山万水,于光下拥抱你。 ====== 上卷·漫长告别 完 ===== 作者有话说: 上卷以“所谓缺憾”结尾,而整个上卷在讲一个漫长的告别——从n市,到美国,再到b大——很遗憾,没能让他们回到原点。 自认是个无趣的人,却能得到包容和喜欢,只能说读者们真的是小天使了~大家的留言和鼓励我都有看到,谢谢你们(深鞠躬 下卷开始前,依旧想听听大家的意见,关于剧情、角色或者干脆闲聊(bushi) 或许等三次元不那么忙了,我会参考建议回来修个文~ 另外......或许撒个娇能得到海星和收藏吗(眼泪汪汪 第29章 非典型时期 ====== 下卷·万水千山 ======= 如果你在b大,会时常看见一个总爱去地科院门口站一会的文院学生。 在图书馆时,他总爱盯着旁边的小方桌出神;每天吃完饭后,绕到西校区的校门口,再从反方向转回来;食堂他也偏爱去离文院更远的西边,而且总会在对面留一个空座。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许多个日夜。 都说六十天就能养成一个习惯。可好几个六十天都快过去了,沈拙清还是没能习惯左手边已经空空如也。 - 公交车里弥漫着弥漫着消毒药水的气味,人人神色凝重,戴着白纱口罩。窗外的大路也是空荡荡的,只有零星几个胆大的学生仗着路上没人在闲逛。一个汤药发放点一晃而过,在视网膜闪光留下模糊的印记。 前面不知遇到了什么路障,司机师傅一个刹车,沈拙清整个人立刻失去重心,猛地往前倒去,下巴磕到了前座。他下意识伸出左手寻找支撑点,而左边的座位空空如也,坐垫上斑斑点点的污渍像是在嘲笑他。 沈拙清摸了摸吃痛的下巴,见车已经快到宿舍,喊了声“下车”就站起身。 一个月前,公交线已经从校门修进了校内,而去西校区和东校区是不同的线路。如果李方潜在的话,应该会争执一番到底坐哪一路,然后决定还是一起散布逛回宿舍吧。 不过公交线修进校内后,b大没能更热闹,而是像车上一样,到处都是消毒水和口罩,走在路上,很久都碰不到一个人。 沈拙清回到宿舍时,刘冬还在睡。 提着一堆生活用品和干粮,沈拙清轻手轻脚地放在书桌上。买了这么多,应该够用半个月了。 桌上放着日历,从李方潜毕业离开到现在,上面整整画了二百三十三个圈。 本以为中途可以偷偷见上几面,但李方潜那边项目没结束,连周末都在忙,而沈拙清也在为毕业和沈聪的医药费焦头烂额。 再加上要避开两个家庭的耳目,两个人竟是自分离后,就再也没见过面,只能通过电话吊着一口思念。 得知沈拙清没有缠着跟去n大后,阮琳琳倒是没继续找麻烦,但只要一听到这个名字,依旧敏感得不行。 尽管过了许久,王霞和沈聪依旧对那个有权有势却歇斯底里的女人心有余悸。但看两个人如今南北分离,而沈拙清放弃n大、准备去待遇更好也离家更近的t院,终究也放心了不少。 沈拙清拿起手机,朝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发去一条消息: [明天就封校停课了,刚买来很多日用。林泉没大事,只是感冒,但还在医院隔离。] 刘冬听到动静,哼唧了两下醒了:“回来了?” 沈拙清“嗯”了一声,扔过去一瓶消毒水:“咱消毒水用完了,我出去买了一点。你用不用出去买点东西备着?” “p事儿一堆。”刘冬撇了撇嘴,掀开被子说:“林泉搁校医院那小日子可比我们爽多了,日夜用紫光灯照着,还有人递饭进去,喝水只喝鲜橙多。哪像我们苦哈哈,还得扫除。” “咱宿舍楼下在发汤药。”沈拙清仍旧认为“非典型时期”还是小心一点为好,提醒道,“你闲着可以去领一点。” 刘冬自然是嫌它又难闻又没用的,第二天就完全忘了封校的事儿,嚷嚷着乐队要排练,直接被保安架了回宿舍。 所幸刘父买了个台式电脑,刘冬也不至于太无聊,搁宿舍翻着bbs。 他和林泉的八卦着实在bbs上沸腾了一阵子,但被记了大过后,口风就被通报沈拙清的事情盖了过去。如今屠版的,是x校高危疑似病例增加,和隔壁学院请所有留校同学吃麦当劳。 第53章 “靠,隔壁学院就是有钱。”刘冬不禁咋舌,说着把消毒水直接泼在了地上,溅得到处都是。 哪有这样扫除的?沈拙清一边摇头,一边打开笔记本抄短信。 他还是在用那个只能存八条中文短信的手机,因此,记录往上滑一下就没了,最上面一条,是在前天发的。 虽然李方潜忙起实勘经常许久不看手机,几乎全是沈拙清一个人自说自话,报备b大一草一木。但沈拙清依旧舍不得看这些记录清零,总爱在笔记本上留下这些痕迹。 “别抄了!发八百条也不见得回一条,累不累啊。”刘冬把拖把扔给沈拙清,嘴上每个把门儿,“喜欢就追着去,不喜欢就分开,哪有谈恋爱谈成你们这样的?” 是啊,哪有谈恋爱谈成这样的? 如果不是偶尔会收到爱的回音,沈拙清都快忘了,当初坚决只离不分的信念从何而来。沈拙清悻悻道,果然只有林泉忍得了刘冬这张嘴,哪壶不开提哪壶。 - 李方潜看到这条短信时已经是深夜。刚回到窑洞躺下,整个人都快累散架了。同组的人在身边很快就睡着,他只得踮着脚跑到洞口,回拨了个电话。 阮琳琳在得知沈拙清没再“纠缠”来n市后,开始张罗着让李方潜去医院、相亲。刚去n大那会,几乎每个月都会找来一个女孩子来实验室和他吃饭。不堪其扰的李方潜干脆申请了跟组实勘,一呆就是半年。 沈拙清那边只响了一声就立马接起来,仿佛守在手机旁边等了许久一样。李方潜轻轻笑着,问他怎么还不睡,理所当然地等到一个“等你”的答案。 “你那边怎么样?”李方潜交代完自己近几天的工作,紧张起b市的情况。虽然他很久没法上网看新闻,但出来前,隐约听说非典已经蔓延到b市。 “封校了,挺无聊的。”沈拙清那边似又出现架子鼓的声音,但比原来收敛许多,至少能让李方潜听清沈拙清的话,“正好,可以准备准备毕业。” 李方潜听到这话就沉默了。长久以来,这件事就像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天堑。沈拙清毕业后怎么办?虽然已经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但这一天越来越近时,李方潜仍旧忍不住心慌。 若是像从前一般,抱着必将在n市相聚的念头,那接下来的日子都不至于如此难熬;可如今,两个人在两个家庭之间选择了缓兵,遂他们的意,分开两地,意味着度过后这一年后是又一轮漫长不可知的分离岁月。 “拙清......”李方潜犹豫着要不要劝他再试一试n大。毕竟,经过快一年的劝说和调节,再提起重聚,阮琳琳和王霞或许能接受了一些? “去b市的t艺术学院,已经定了,答辩完就能入职。”沈拙清似乎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一股脑把毕业后的安排都倒了出来,“待遇还不错,分的房离学校就半小时路,我爸妈都很喜欢,已经提前准备搬家了。” 只是,像在期待什么似的,在签字时,沈拙清放弃了对日后发展可能更有利的长期合同,只签了五年。 李方潜点点头,突然想起这是在打电话,对方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动作。在心里笑着自己蠢,嘴上“嗯”了一声,说挺好的,便岔开了话题。 有关分别,他们总是心照不宣。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李方潜叮嘱了几句注意身体,便挂了电话。忙音响起的那一瞬间,李方潜的意识突然被切断了,眼前出现那个在剧院门口跳跃的少年,望向舞台时,能用热情点燃夜空。 t院啊......不是想象中你会去的名校,但以你的能力,去了应该也是顶高的待遇。那就祝你在任何地方,都能继续闪闪发光吧。 哪怕那个地方没有我。 - 封校期间,无所事事的学生在校园里终日聊天、打牌,全然无心向学,话题无非围绕最新病例报道,校园八卦之类。 “靠,这要封到什么时候啊!”刘冬烦躁地敲着架子鼓,一点节奏感没有,更像是在泄愤,“我乐队都停一个月了!” 沈拙清倒是很淡定,仰卧起坐正做到第86个,并没有准备分给舍友什么眼神。 “算了,不跟你搭话。我发现李方潜走后,你就是个木头。”刘冬朝他扔了个枕头,起身就走,门被摔得来回弹,“我叫林泉来!” 沈拙清一个打挺,抓住那个枕头,久久凝望着。 是啊,李方潜走后,我可不就是个空心的木头么? 林泉来了后,就跟他聊隔离时遇到的哥们儿,为了看女朋友一眼,翻墙跳窗,无所不用其极。 沈拙清听罢只是笑笑,这些男女八卦总能被当作轶事,闻者夸一句情深或骂一句痴傻,总之,不会露出嫌恶或不解之色,更不会谈之色变、非要棒打鸳鸯才算解气。 “拙清啊......”林泉敏锐捕捉到沈拙清神色异样,打住了这个郎情妾意的故事,“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沈拙清茫然地摇摇头,望向日历。可那里除了记录分离时间的圆圈外,什么都没有。也是,以往生日都是李方潜记着给他过,就算是在家也有王霞提醒,如今突然孤零零一个人,他根本记不清究竟是哪一天。 “真是服了你......”林泉见沈拙清对自己丝毫不上心,把日历拿过来在上面用红笔画了个圈,指着那个日子说:“喏,记好了,这天你跟我和刘冬一起过。” 第54章 去年的生日,是《情书》剧组一起过的。沈拙清甚至还能记起那时大家意气风发,说要创造b大话剧史的样子。现在的宣传栏所有新剧海报全撤了,只有硕大的标语和处罚通报扎眼得很。 “行啊。”沈拙清点点头。心想看你们俩腻歪就腻歪吧,反正最想念的那个人,是来不了的。 第30章 另一种离别 李方潜掐着零点发了条生日祝福过去。 山里信号不好,晚了一分钟。李方潜瞅着那个碍眼的0:01,很是懊丧。 在眼前就好了,李方潜第无数次发出这种喟叹。那样的话,这点仪式感上的偏差根本算不了什么。 可如今两个人只能抱着这一点点可笑的仪式感,度过不知还要继续多久的漫长岁月。 电话很快就回过来,隔着滋滋作响的电流声,李方潜听见那边在唱生日快乐歌,听声音像是林泉和刘冬。 “拙清,生日快乐。”李方潜一边踮着脚跨过横七竖八躺着的组员,一边压低声音往外走。 电话里的一点点声音都被放大、回响,李方潜听见自己的祝福和手机那头的生日快乐歌渐渐混在一起,像篇章里相隔许远的互文。 听筒中传来急促的呼吸音,那是沈拙清在压抑着心中波澜万丈。 “不快乐。李方潜,我好想你。”在一片歌声中,李方潜听到爱人这样说。 李方潜没说话,把手机拿的更远一些,像之前做过无数次那样,将话筒对准山涧草木。 泠泠水声从山谷中传来,化作电频穿过万水千山,传到遥远的北方。 “我看到了。”沈拙清的呼吸有些不稳,但仍能听出是强带着笑的,“你那边很美。” 李方潜看着黑黢黢的洞口,一时语塞。荒郊野岭,毒虫丛生,实在不能与“美”相关。但透过这失真的声音,李方潜仿佛真的借用另一双眼睛,看到朗月当头,清流穿径。 “我也想你。”李方潜复又拿回手机,紧紧贴在脸颊上,电板开始发热,现在大约35度左右,与肌肤相触时,像极了人的体温。 想你,却也只能以这种方式靠近你。 - 封校的日子过于无聊。超市里食品栏都卖空了,有些小超市老板把那些食材干粮的价格翻好几倍,拖到围栏外头卖,囤货从盐到醋,应有尽有。 不管b大怎么号召大家看“空中课堂”,宿舍里依旧三五成群打着三国、剑侠情缘和月影传说。 以至于解封的第一天,b大没出现想象中的沸腾场面,反而和平时一样,道上只有零零星星几个戴口罩的人在闲逛,绝大多数都窝在宿舍里,三三两两打牌、吃饭。 林泉便是沈拙清宿舍的常客。由于刘冬太不知收敛,以至于沈拙清不得不出去避一避。自己的男朋友远在山沟沟里,还得被小情侣挤到门外去,真是没有更憋屈的事儿了。 “拙清,快进来,别理他,闹着玩呢。”林泉实在看不下去,打开门把沈拙清拉了回来,“我们刚刚商量,等这波过去,咱也要毕业了,要不一起出去玩一趟?” 沈拙清设想了一下自己和他们一齐旅行的惨状,果断摇摇头:“不了,我还要攒钱去看男朋友。” 现在毕业忙得差不多,李方潜的项目也告一段落,等入了职,终于能偷偷攒下闲钱去n大看看了吧? 刘冬骂骂咧咧说着李方潜一走了之没良心之类的话,把非典过后各地旅行社低到价格离谱的价格摆出来,依旧没能说服他。 沈拙清看看眼前性格迥异的两人,打心眼里羡慕。他明白两人应该是怕自己心理状态不好,想要带着散散心。哪有这么不堪一击啊?沈拙清想想在车站送别,都能忍着不掉一滴泪的自己,心脏突然抽了一下。 “你们这么要好,家里人都同意的吗?”在得知林泉和刘冬都已经定下b市的工作后,沈拙清毫不掩饰自己的羡慕,反常地煞了次风景,问道。 “肯定不会同意啊,瞒着呗。”那位舍友倒是满不在乎。毕竟,那位在外地呆了两年的刘爹,在他考上b大、不学音乐后再对他没过问半句。 - 事实证明,有些话冥冥中问出口了,总有些一语成谶的意思。 刘冬那位爹,看到了非典的消息。之前本着“只要不死、不学音乐,一切随意”的心态,这回终于意识到,“不死”这一条出现了变故。因此,待通行恢复正常后,他终于来了b大。 来宿舍后第一个见到的是架子鼓,自然是怒火中烧,嚷着要抓人。沈拙清只得谎称鼓是自己的,可这哪里骗得过那位和刘冬斗智斗勇十几年的爹。沈拙清没能拦住,只能在一旁看着架子鼓被砸得稀烂,手被误伤砸淤青了一大块。 天花板上的吊扇都被震得摇晃起来,不禁让人感叹抓狂的样子真是各有相似。 整个宿舍楼都被引来了,直到保安过来,才将这个中年男人控制住。 “我自己儿子的东西,花我的钱买的,我想砸就砸!” 这是他从保安室出来、进政教处说的第一句话。随后是政教处老师一大段苦口婆心的劝说,有关教育“叛逆”青年的正确方式、疏导“心理问题”的多种途径等。但这些说教都没能入他的耳,只是敏锐的捕捉到一个信息:心理问题。 和“叛逆”分开来说,语气暧昧不详,听起来不像是简简单单的“问题”。 第55章 在软硬兼施的逼问下,他得到了一个比架子鼓更令人震惊的事情:儿子因为同性恋上了报纸头版,还被记了大过。 “我他妈把儿子送来念书,你们就教出来个变态?!” 政教处的老师也没能拦住这个雷厉风行的人,只见他丢下一句话就气势汹汹的去找人了。雪上加霜的是,最后他是在一家地下乐队聚集的酒吧里找到的刘冬。 接下来就是沈拙清再熟悉不过的、歇斯底里的辱骂和威胁。宿舍已经不能待人了,满地都是鼓的碎屑和书的碎片。沈拙清不明白,朝夕相处许多年的亲人,书中惯以“血浓于水”去形容,可这样浓的情感,为什么能给彼此造成如此大的伤害。 在答辩完成的那一天,刘冬走了。此前刘冬也从宿舍消失了很久,答辩时,沈拙清甚至看到了他嘴角的淤青和手臂的血痕。 - 宿舍直到毕业前都没能恢复原样。少了那架鼓,角落里空落落的,地板上留着几个很新的痕迹,因为长期不落灰和其他地方都不一样。 那位置本是架子鼓的脚。 沈拙清做最后的扫除,望着那个痕迹出神。原来还跟李方潜抱怨过架子鼓太吵,影响心脑血管健康,如今这么久听不见,竟觉得宿舍楼静得可怕。 “看来,就剩咱俩了。”沈拙清用力拖了两下那个痕迹,很深,抹不去,只得回头朝林泉苦笑一下。 林泉也看向同样的地方,耳边还有鼓声的幻听。他也被这一出闹剧折腾地筋疲力竭,失眠了许多天,连答辩时精神都是恍惚的,甚至说错了研究框架,险些没过。 “沈拙清,我有点佩服你了。”林泉摸了下耳朵,企图把幻听赶出脑海,可手碰到耳廓的那一瞬间,又想起了刘冬冰凉的手总爱作恶,抓他的衣领和耳朵,心里一阵酸涩。 才这么短的时间,就已经抑制不住心痛和不舍了。那这一年,甚至还有接下来的许多年,沈拙清怎么走过来? “没什么佩服的,习惯就好了。”沈拙清见他脸颊瘦得凹陷下去,递来一颗奶糖,“你再难过也得吃东西,吃不下,也得逼着自己吃。” 林泉接过来,剥好放进嘴里,透明的糖衣在舌尖融化开,混着奶味流向舌根。他突然想起刘冬常常喝一口甜水,恶作剧一样渡到自己嘴里,那时的糖分也是这样,从舌尖蔓延到胃里。 林泉想着,突然捂住嘴,眼泪簌簌往下流。泪水顺着流到嘴里,又苦又咸。这大概是这辈子吃过最难吃的奶糖吧。 沈拙清见林泉突然情绪失控,心下了然。 这种滋味,沈拙清太懂了。车站送别的那一刻起,李方潜的点点滴滴无不像钉子一样扎在心里,吃饭能想起他,宿舍楼下能想起他,见到石头会想起他,甚至下个雨都想和他分享。 可是李方潜的工作性质沈拙清是明白的,有时沈拙清甚至会想,自己在长久的煎熬里惶惶终日,一阵晚风都能让思念肆虐许久,而那个跑遍名山大川的人,也会像自己一样吗? “对不起。”林泉哭着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想要道歉,声音却仍是颤的。但沈拙清听懂了,沉默地递来一张纸,静静望着他。 “我会等......”林泉一边收住哭声,一边连纸带手一起抓住,仿佛要从沈拙清那里汲取什么能量,“他会回来的......” 沈拙清说了句“等吧”,给去鼓励的眼神。许久,才叹息着说:“但很难的。会越来越难。” - 离开学校时,沈拙清得到了一个学校发给毕业生的纪念品,和去年一样,是个金属的钥匙扣,背面印着b大校徽,挂在钥匙上叮当作响。 沈拙清是不乐意挂这些小玩意儿的,但他记得李方潜也有一个,便当作情侣挂件一般展示了出来。 这次的离别全然没有在n大时那么感伤。虽然照样有本科生唱着校歌,酒气冲天的从旁边走过,也有脸上挂着泪痕的情侣在校门口依依惜别。但不知是之前的离别太刻骨铭心,还是糟糕的记忆波及太广,这里的一切,仿佛随着证书颁发的那一刻起,再与他无关,日后的许多年里,甚至都回忆不起在这里的细节。 沈拙清和林泉,心照不宣地没有互相送别,省去了许多眼泪。 又一次,沈拙清孤身一人走。但这次,却是去往没有李方潜的地方。 第31章 遥不可及的星 李方潜跟组结束已经是秋天。那时,沈拙清早已在t院入职,带着父母一齐搬离了大院。 收到沈拙清搬家短信时,李方潜刚刚结束和阮琳琳新一轮的争吵。 ——阮琳琳许久没见过李方潜,等他一回来,就把他连骗带哄带去了一个独楼小院,进了一个白得恐怖的房间,桌上药丸千奇百怪,正中央摆着一套带座椅的仪器。 阮琳琳朝白大褂的人点点头,朝李方潜说,这是秦医生。 李方潜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循着本能打了个招呼。话音刚落,就被秦医生按在了座椅上。 椅子前面摆着形形色色同性关系的图片,李方潜这才反应过来,这套仪器是做什么的——是早年为了“治疗”同性恋的点击椅,连着那些照片,只要被试者身体出现反应,就由“诊疗师”按下电击的开关,用疼痛刺激被试者。 李方潜顿时头皮发麻,猛地推开那个姓秦的,满眼不可思议,望着阮琳琳。 第56章 阮琳琳被盯得心虚,只好嗫嚅道:“秦医生是负责治疗你的。” “治疗?”李方潜被气笑了,看向母亲时眼里的惊讶、失望、气愤、不解交织在一起,裹着刀光剑影,寒寒和她对峙。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那个所谓的“医生”都自觉无趣离开了,李方潜才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好情绪。 “李方潜,你爸马上要从深圳回来了你晓得伐......”阮琳琳求饶似的,好声好气哄着,“让他看到你这副样子,会疯掉的呀,到时候你更难受你懂伐?” 李方潜的父亲长期在外经商,生意场铺得非常大,大部分时间都在深圳或国外。阮琳琳本来是个千金小姐,为了家里却放弃学业事业,既当严父又当慈母,一步步看李方潜长大。 说着说着,阮琳琳便想起李方潜小时候,眼泪又开始簌簌地流。怎么会这样呢?她一向引以为傲儿子,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李方潜最看不得她哭,心里再多块垒,也只能长叹一口气,默默拿自己的袖子给母亲擦眼泪。 “你说你到底是为什么啊?给你介绍的人都不见。”阮琳琳死死攥着他的袖子,“别再说什么你没法喜欢女人,一个不行就试两个——” “妈,没用的。”李方潜轻声打断。 “怎么没用?我就不信,十年见不了面,你还断不掉这毛病!”阮琳琳声音越来越高,哭腔也愈发浓重,“你是不是觉得妈妈特别狠心?你觉得我给你治病是在害你?我是在帮你啊你晓不晓得?不结婚你会被别人传闲话的,哪个妈妈会愿意看孩子一辈子抬不起头啊?我花了好大劲才请来秦医生。” 说着她,手指拽着李方潜的衣袖拉了拉,语气稍稍软了一点,“我小时候,有个人得了这种脏病,跳井死了。后来那个地方一直就没人再去过。你想变成那样吗?啊?” 李方潜没接茬,只是问:“您见过他的行医执照吗?” “见过。”阮琳琳斩钉截铁。 李方潜一时被噎住,心里把这家来路不明的“医院”骂了个遍,更想问问清楚到底阮琳琳哪里来的门路。但话到嘴边,不禁意识到,连阮琳琳都得“费好大劲”才能得个病房、医生,可见这里竟是供不应求的。李方潜突然疲惫非常,按着太阳穴,“妈,放过我们吧,行吗?” “放过?你们?”阮琳琳的神经被“你们”这个词刺得一条,立刻把“李方潜不想谈女朋友”和“李方潜放不下那个男的”联系在一起,自然而然联想到沈拙清当时泫然若泣的脸,不禁啐了一口。 “那个**是不是又来缠着你了!”阮琳琳一把抓住李方潜的衣领,质问道,“他来n市了?” 距离是李方潜无法提及的痛。如果说刚刚还能压住火,听到这句质问,一直藏着的委屈和愤怒蹭蹭冒了出来。 李方潜一反常态地用力拉开阮琳琳的手,一字一顿地说:“拜你所赐,他不在。” “你在怪妈妈?”阮琳琳被推得后退了几步,手被刚刚的摩擦力搓得通红,后背撞在桌子上,药罐便叮叮咣咣倒了一圈。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李方潜,“你为了那个**跟妈妈动手?”说着,手朝身后胡乱捡起几个药瓶,一个个朝李方潜砸过去,嘴里仍不忘念叨着,“你看看这些!好多人吃它们都能治好,你怎么就自甘堕落?” 这话让李方潜心脏疼得一阵抽搐。其实他阮琳琳的出发点,只是委屈,怎么自己二十多年的苦读,到她这里,因为一场恋爱,就“自甘堕落”、一辈子抬不起头了? 每次都是如此,一遇到沈拙清的事儿,他们都无法冷静。一开始李方潜会试着沟通,但到最后必会演变成一场鸡飞狗跳的闹剧。 那就这样吧,李方潜想。他已经懒得去思考,和至亲吵架实在太累了,他现在甚至不想劝了。 李方潜冷笑了一声,弯腰捡起药瓶。连说明书都没看,哗啦啦倒出一手的白药丸。 自虐一般,当着阮琳琳的面,一粒一粒吞下去。药被嚼成粉,黏在舌头上苦得很,李方潜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死死咬着牙,刺激着牙周神经,眼睛里像一潭死水。 “满意了吗?”他问。没想听到回答,在泪水留下来之前,转身离开了这件屋子。 - 他没有回家,直接回了教职工宿舍。刚刚吃下的治疗精神疾病的药此时返上了劲,再加上没吃午饭,绞得胃里翻滚不断。 李方潜觉得恶心,生理性地想吐。阮琳琳打来好多个电话,都被他掐断了。 手机扔在一边,李方潜跪倒地上,抱着垃圾桶开始干呕。眼泪被呕吐感逼了出来,李方潜却哭不出来,怔怔对着手机亮了又黑的屏幕冷笑。 突然,他想起还没回复沈拙请的短信。便一手撑着地,一手挣扎着打字。手机的按键软软的,按下去却有触感,还会发出滴滴的声音。李方潜听着,觉得胃里似乎都平静了许多。 回完,看到最上面一条是孙乾明刚刚发来的:[李哥,我申上青教了!这回真得做同事了嘿!你搁哪儿呢,整点酒不?] 虽然胃里仍在翻腾,李方潜知道自己应该缓一缓、先吃点饭。但实在郁结,又不敢告诉沈拙清,心想还不如跟孙乾明出去散散心,便应了下来。 - 李方潜猛灌了好几口白开水,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如常,这才往出走。 第57章 地科院和文学院在半年前就搬到了新校区。 两个人约新图书馆见,但文学院离新图书馆更远些,李方潜便坐在大台阶上等孙乾明,顺便给沈拙清回拨了电话。 手机里头嘟嘟的声音吵得人心烦,李方潜拨弄着地上树叶,脑子里全是软琳琳歇斯底里的样子。 到底该怎么办,继续吃药、继续拖着么? 李方潜手上一使劲,叶子被扫得到处都是。 “你在干什么?” 听筒里头突然传出人声,李方潜立刻来了精神。刚刚那些烦心事立刻成了嘴边的笑意,担心也好、焦虑也罢,统统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没干什么,等你接电话。”李方潜笑着说。 兴许是听出话里的笑意,电话里的人也笑得很开心,却神神秘秘地问:“我有个好消息,你想不想猜?” “想猜。” “那你猜啊!” “过会。先多听听你的声音。” “欸?”沈拙清显然没料到这个回答,嘴上虽是嗔怪着,五脏六腑却都被糖水泡过了一般,“你呀!” “想骂我油嘴滑舌?”李方潜笑开了,“多骂两句,我爱听。” “好啦!”沈拙清提高了音量,又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说,“不让你猜了,你出门,然后抬头。” 李方潜没说自己就在外头吹风,只是往旁边走了两步,装作出门的声音,又乖乖抬起头,瞬间就明白了沈拙清的意思。 ——头上是一轮圆月,长空无云,月华乍开,银光万里。 李方潜伸出手,朝北边张开。他知道,此时此刻,沈拙清一定也做着同样的动作。 “牵到你啦。”李方潜说着,虽然这一刻很甜蜜,心里却不免泛酸——何苦要隔着千里,去做这些虚头八脑的事情? 他想抱他、亲他,想跨过千山万水去找他。可阮琳琳敏感成那个样子,最近实验室也没什么能出远门的项目。他只要稍稍有动作,怕是沈拙清那边又要平白无故受些罪。 药也好、侮辱也好,那些苦让自己来受就够了。 这样想着,李方潜的语气便低落了下来,但也不舍得让爱人觉察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只嘱咐着,n市一切都好,让沈拙清照顾好自己。 “知道啦!”沈拙清仍兴致正高,“我还有个消息,这回不让你猜了。” 李方潜“嗯”了一声,心想是什么消息能让这个家伙开心成这样,便静静等他说完。 “李方潜,我要去找你啦!” - 原先的心烦被这个消息一扫而空,哪里还管得上阮琳琳。李方潜觉得胃都平静了许多,甚至现在可以喝一箱白的都不会醉。 狂喜过望,以至于挂了电话,看到孙乾明拎着几罐酒来,李方潜来仍是说话颠三倒四却带着笑的。 孙乾明见了他这副样子,都懒得理会。只是静静听着李方潜絮絮叨叨的狂喜、忏悔和回忆。 这个走遍名山大川的人,心头装的思念还真一点都不比北方那位更少。只是,在许多抑制不住心疼的夜里,他都翻身跑到风里,用数据或狂奔填满自己。 但这十分的思念,他只敢传给沈拙清三分。 因为哪怕这三分的不如意,都会在彼此眼里放大成三十分,然后加倍折磨自己。 太对不起沈拙清,他一直这么认为。 “如果没有我妈当初那一闹,拙清至少该去平台更高的地方吧?”李方潜接过酒,就在台阶上,吨吨灌了几口。 “这可真是你多虑了。”孙乾明也起了瓶酒,和李方潜碰了下,“拙清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他什么时候让别人帮他做过决定?” 孙乾明的话其实没怎么过耳朵,李方潜走神,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桂花香,只想着等沈拙清来了要带他去干些什么。 b市也有桂花树,但那种香味不如这边清澈,沈拙清总说要吃鼓楼的桂花蜜,那边的甜没那么腻。可惜新校区离鼓楼太远,但等沈拙清来了,再远都要带他去尝一尝。 “你以为他这么多年是一直在追着你的脚步?也许这是原因之一,但更多的还是权衡许多事情。去美国是,去b大也是,因为这两个选择在当时,对他来说是最优的。” 孙乾明察觉到李方潜的走神,却也没说什么,一时间表达欲起来了,嘴上没停:“我想,他选择去t院,更多的还是考虑到家庭压力吧?毕竟那些学院啊,比咱们这种公立大学待遇要好很多,你也不用太担心。” “拙清的每一个选择,都是独立而清醒的,所以你大可不必为所谓‘选错路’自责什么。” 到这一句时,李方潜终于从新街口的点心店回过神,没听清孙乾明最后说了什么,怔怔看着他。 “我说,我信你们现在是真心换真心。”孙乾明又重复了一遍,身上鸡皮疙瘩一阵阵的,心说这种肉麻的话不是自己该说的: “拙清他肯定愿意掏出一颗心来,但你要知道,灵魂在心外。” 这话颠三倒四语焉不详,但李方潜是听懂了的。或者说,整个n大能懂这个灵魂的人,此时都坐在台阶上各怀心事。 而在隔着五个省和一条江的t院家属楼,沈拙清对着新生名单,也辗转反侧。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比较拧巴,向被虐到的小可爱道个歉 第58章 *标题出自音乐剧《我,堂吉诃德》选段《不能成真的梦》。我很喜欢的一首歌,程何老师的译配也很绝。 *歌词附上,与君共勉。 我若能/为这光辉使命/穷尽一生追寻 多年后/待到长眠时分/我心亦能安宁 愿人间/由此不同往昔 纵然我/终将疲倦无力 仍要/用伤痕累累的双手 去摘/遥不可及的星 第32章 近你情怯 t院家属楼和学校的风格一样,欧式装修,分给沈拙清的是地段很好的向阳屋子,面积不小,住三个人绰绰有余。 王霞在附近超市打着零工,沈聪便在楼下帮她看着迁过来的裁缝铺。一切都从原来那个逼仄压抑的环境中脱离出来,好像一年前从来无事发生过,只有在沈拙清“无意”提到n市后的诡异氛围里,才能瞧出端倪。 买好去n市车票的那个晚上,沈拙清直到半夜仍在望着新生名单发呆。 名单上面的人他差不多都记熟了脸,但点了好几回名,有一个人始终没见过——名字很好听,叫林晚依。 沈拙清去教务处问过情况,得到的消息是,这个女孩可能要换专业。 现在的学生,真是敢想敢干,和自己读大学时大不一样了。 沈拙清倒也不想为这些事伤神,开始盘算手头的余额。毕竟要去看男朋友,得备出远行的开销——光是“去n市”这个想法冒出来,就已经够让他兴奋许久。 这种兴奋自然是不能让王霞看出来的,临走前那个周五,沈拙清面不改色地说,要去邻市采风。 因此,连衣服都没带几件,背个包就上路了。 火车的启动仿佛也带飞了心情。车程应该比想象中要快,铁路通后,再也不用坐大巴晕车晕得死去活来。 树木和房屋飞速往后倒,沈拙清却一直盯着窗外,喃喃道:“怎么这么慢啊?” 对面的女孩也望着他,听见这话笑出了声,问他是不是急着去见女朋友。 “去见爱人。”沈拙清一动不动,语气却是上扬的。 - 心慌是从过了大江后开始的。 看着越来越熟悉的景色,沈拙清知道自己昨天兴奋地一夜未眠,应该趁着此时补觉。而越来越多的片段往脑子里涌,一闭上眼睛就是李方潜哭着说不要分手的画面。 他会瘦了吗?晒黑了?再见到时怎么做才能既低调又亲密? 这该死的火车厢,染上了一身烟味和汗臭。他不爱烟味,不会因此不想抱我吧? 沈拙清有些羡慕那些随身带着小镜子的女孩子,此时他就很想看一下头发是不是被压乱了。 火车渐渐减速时,这种心慌更加剧烈。心脏跳得太快,以至于沈拙清出了车站才发现自己没和李方潜说到站的事。 但想来李方潜那边在做实验,应该也脱不开身。沈拙清于是摁灭了手机,干脆自己坐上了公交。 那颗砰砰乱跳的心脏好不容易恢复了正常,却开始懊丧见面的时间又要推后半个小时。算了,就当给他个惊喜吧。 - 下车的那一刻,“恍若隔世”这个词,瞬间就出现在脑子里。 沈拙清走在梦中描摹过无数次的林荫道上,幻想着牵手走过的眷侣,从文学院楼到地科院楼那条本需要十多分钟的路他只用了八分钟。 狂奔时,脑海里是李方潜推开实验室的门,见到自己时惊喜又怔愣的表情。 李方潜会喜极而泣吗?沈拙清想着。 那个人会不会,他不知道,现在他激动地想哭。 地科院楼门锁有些锈,需要先往外拉一下,再转动把手才能打开。 沈拙清气喘吁吁跑到门前,像心中演示过万遍那样,轻车熟路地一拉一开,想象着李方潜电话里提过的6楼实验室。 推一下,门岿然不动。再推一下,依旧毫无反应。 沈拙清开始着急,一连推了十几下都没有打开,再看看脚下的积灰,分明许久都没人来过的样子。 “嗡”地一声,许多不详的猜测在沈拙清脑海中掠过。 出发前还打过电话,李方潜说他在实验室,不可能在知道自己要来的情况下离开。怎么会......怎么会...... 沈拙清为紧锁的大门找了许多理由,仍不死心的一边拍门一边转着把手,因为太用力,声响甚至招来了一些围观。酸涩感堵住了胸腔,刚刚那种想哭的欲望此时喷薄而出。 “别拍啦,地科院早就搬走啦。”一个面孔青涩的小姑娘好心提醒道。 搬走了...... 沈拙清脑袋一片空白,花了好一会,才想起李方潜提过的—— 地科院和文学院都换到了新校区,而他在狂喜和忐忑中,凭着肌肉记忆走回了老校区。新校区在哪,他根本不知道。 这一瞬间,沈拙清终于意识到长久的分离意味着什么。 在温水煮青蛙般的时间流逝中,他只感受到钝痛——大不了就是思而不见,反正习惯那种痛感后,一层层血痂会保护好心脏。 而这一刻,他发现自己甚至不知道去找李方潜的路。 - 一年多其实不长,但在这可以被拆分成365天的日日夜夜里,许多微小的变化,分别发生在两人身上。 他们相隔甚远,凭着并不及时的电话报喜不报忧。却都没发现,这变化越拉越大。以至于猛然发觉它,竟一时无法接受。 第59章 沈拙清仍在机械转着把手,尽管他知道里面空无一人。其实,理智回笼后,他就能发现这栋楼只有4层。 但直到脱了力,沈拙清才慢慢蹲了下来,放开门把手,靠着墙滑到地面。 那个一直把泪水往心里灌的沈拙清,终于在一栋没有任何人回应的旧楼面前,放肆地大哭。他把脸转向墙壁,泪水模糊着视线,看不清斑驳的墙上刻着什么字。 说不出为什么,在车站、在家、在b大,在无数个更加激烈的场景下,沈拙清都强忍着没掉过泪。可这些被风化了的刻字,比那些触景伤情的意象更加戳人心窝子。 沈拙清拿手抚摸着墙体,泣不成声,却压抑着声音不敢让路人听见,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 手机响起的时候,沈拙清满手都是水渍,颤抖着没什么力气按键。 “拙清,我在车站有一会了,怎么没见你人?下车了吗?”李方潜那边的语气是轻松又期待的。 沈拙清捂住嘴,努力让呜咽的声音咽回肚子里。 “拙清?”李方潜立刻就发觉不对劲,警觉地问:“你怎么了?你在哪!” 为了不让李方潜担心,沈拙清终于还是开了口,答了个方位。声音断断续续的,带有浓重的哭腔。 - 车站离老校区不远,沈拙清在积灰的台阶上坐了约莫二十分钟,就看到了匆匆赶来的李方潜。 穿着沈拙清熟悉的那件白毛衣,在林荫道上大步跑着,整个世界都跟着晃动。 在这二十分钟里,关心到沈拙清的情绪,李方潜一直没敢挂断电话,坐在出租上跟沈拙清报备着,经过了哪家店、桂花树开了多少、大概还有多久能见到。 每报出一个数字,心跳都更快一些。直到下了出租车,从校门口一路狂奔过来,李方潜连手机几乎都要握不住。 离老地科院约莫1000米时,李方潜就认出了台阶上那个落寞的身影。双手抱膝坐在风里,头埋得很低,眼睛直勾勾盯着斑驳的墙壁,不知在看什么。 500米,听到脚步声,沈拙清赶紧站起来,拍了拍灰土,望向来人。那种眼神是如此热切,仿佛要将一年多的思念生吞入腹,尽数补偿回来。 10米,李方潜显然也在做同样的事情,在良久的细致打量后,两个人竟都不知如何开口。 “拙清......”最终是李方潜打破了沉默,这么久没见,本幻想的干柴烈火、侃侃而谈都没有出现。 如今李方潜竟是拘谨的,犹豫着走上前,冲沈拙清伸出了手。 两人几乎是同时想起了离别时的情形。那个伸出却不敢交握的手,那颗无法贴在一起的心脏,那种连关心都要收着的绝望...... 沈拙清愣了好一会,才猛然抓住李方潜。彼此的温度从手心交换,这种久违的触感,刺得心里又酸又胀。 沈拙清忍着鼻酸,紧紧握着李方潜说:“瘦了,还黑了。” “嗯。你瘦了好多,但是白了。” 李方潜一时没忍住,张口的瞬间,眼眶也跟着红了。终于听见的不再是经过听筒的失真声音,而是真真切切、站在自己面前的爱人。 四百九十四天的朝思暮想、触不可及,融化了,不见了,全碎在甜齁死人的眼睛里。 沈拙清忍泪的表情很是扭曲,却打心底里挤出一个笑来。 如果是在平时,李方潜一定会问两句,为什么出站后不打电话?为什么不问清楚新校区在哪?但现在,有关错过接站的蠢事,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时间太紧了。 在仅有的四十八小时里,有太多的思念无从开口。 光天化日下,仍旧担心有熟人会和阮琳琳嚼舌根。李方潜花了很大力气,才忍住想拥抱的冲动。他往沈拙清那边靠了靠,手里收紧了力气,直到两人的血液都在手心中交握发烫。 - 坐上了回新校区的车,沈拙清才发现,习惯留座的人原来不只是自己。 李方潜自然地坐在了左边,手一直没有松过,即便是对上了陌生人诧异的眼神,他们也如两年前那个雨夜里一般,坦荡而大胆的回望过去。 也许他们从不缺勇敢,只不过面对那些温柔的羁绊时,勇敢几乎不堪一击。 一路上,李方潜的心跳都没冷静过。虽然能神色如常指着窗外,介绍翻新的鼓楼、新开的点心铺,但忍不住飞起的嘴角将心理暴露无遗。沈拙清听着男朋友明显压抑激动的声音,心里一阵阵窃喜。 “糟了,我怎么忘了这茬——”在介绍到点心铺时,李方潜突然顿住,懊丧地指向窗外,“本来想带你吃那家桂花蜜,可是刚刚开过去了。” 沈拙清随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却只看到不断倒退的影像,哪有什么点心铺。他笑着点了一下李方潜的眉心,说:“我还当是什么大事。现在你都在我面前了,谁还管吃什么啊?” 李方潜仍旧闷闷不乐,恋恋不舍地往后望。 “别看啦,你不想多看看我吗?”沈拙清伸手把他的头转过来,做了个鬼脸。 李方潜当即笑了,愁云褪去,像破云而出的日光。怎么会不想看你啊,简直想每一分每一秒都不离开你。 第33章 四十八小时 回到新校区的那两天,美好且不真实。 沈拙清把见孙乾明、拜会郑钦译等事情全都压缩在一个上午完成,剩下来的时间,几乎都跟李方潜腻在一起。 第60章 他们去了仙林路的新食堂,不但菜品丰富了不少,而且扩建到了三层楼,每一层都配上了空调。托盘餐具都是自助,沈拙清一时连碗筷都找不到,任由李方潜全程带小孩儿一般帮他拿齐餐具。 “你不在,我都不知道帮谁挑青椒。”李方潜多拿了一个空碗,摆到自己面前,耐心地一边挑菜一边聊着近期工作情况。 话是聊不完的,两个人吃完在学校里逛了好几圈,直到晚风送来了图书馆的闭馆音乐。新图书馆附近是一片人工湖,路灯还没修好,他们就趁着夜色,放肆地在长椅边牵手拥抱。 “台阶好高啊。”沈拙清靠在李方潜的肩膀上,抬眼比划了一下新图书馆的台阶数量,不禁咋舌。 望着三三两两从新图出来的学生,李方潜突然想起学生时代的自己。鼓楼那边的旧图书馆,只有四五个阶梯,那时的n大人,就在称不上气派的房间里,产出一代又一代可称骄子的英雄。 入夜后风凉得很,李方潜摸了下沈拙清的手背,发现一片冰凉,怕他冻着,便问道:“想不想回家?” 沈拙清见闭馆回寝的人越来越多,以为李方潜是怕被学生认出来,心里有些失落。嘴上却不好说什么,点点头就起身了。 - 李方潜的“家”其实是n大统一分的教职工宿舍,面积比t院家属楼小很多,但一个人也够住。沈拙清趁李方潜拿鞋的间隙,细细打量着这个爱人居住的地方。就好像装下了这些,就能弥补两个人长久分隔的遗憾一样。 屋子明显被收拾过,桌上摆着那个大一号的地球仪,还有一叠写满了数据的纸。书桌旁是一张小床,被子有点乱,应该是早上出门太急没来得及叠。 沈拙清一下扑在被子里,想从热气早已消散的被窝里,寻找一些久违的气息。 他翻了个身。睁开眼,却突然瞥见天花板上贴着一张照片。 那是沈拙清n大入学时的校服照。 “李方潜啊,你可真是......”沈拙清不禁笑出了声,冲着天花板,拿两手的食指和拇指比了个框,装进那张红底照片,问:“我那时候这么嫩吗?” 手里拿着两个拖鞋的李方潜自然是不好意思,走过来,在沈拙清身边躺下,说:“刚刚分开那会,我总是想你想得睡不着,只好睁开眼,看看照片。” 沈拙清拿手指点了点李方潜的眉心,又指了指天花板:“不怕被你妈妈看到?” “我不让她进家。”李方潜把头埋在沈拙清的颈窝,闷哼了一声。 沈拙清便也低下头,找到李方潜的唇,细致地用舌头勾勒形状。 干燥的唇瓣被一点一点打湿,连着干涸的心脏一齐被浸润。李方潜也缓缓张开嘴,像涸辙之鲋,从彼此的甘霖种汲取生的希望。 “方潜......” 像食髓知味的旅人,李方潜久久不愿放开。直到两个人的呼吸都混乱了,沈拙清才微微使了点力气推开。李方潜摘掉眼镜,这会儿能清晰地看到他眼睛里氤氲的雾气。 积压了四百多天的渴望,在炽热的对视里被点燃。 他们紧紧把对方揉进骨血里,沈拙清用力盘着李方潜的腰,即便是撞击最狠的那几下,肌肤也没有分开半点。 在这样紧密的结合里,深秋夜凉竟不能侵袭这间屋子半点,两个人身上都是细密的汗珠。 不知过了多久,沈拙清趴在李方潜的胸膛,月光从窗棂倾泻而下,照着赤条条纠缠的身体,留下几道黑色倒影。 “月亮......”沈拙清迷迷糊糊中望向窗外,瞅见一片银白,皱了皱眉头。 李方潜见状,伸手替他遮住了光,问道:“这样好点没。” 沈拙清扑哧一下笑了,原先的睡意没了三分:“傻不傻啊,把窗帘拉上不就好了。” “不行。”李方潜回答得很坚决,“窗帘拉上,就看不见你了......” 一阵沉默在屋子里蔓延开来,沈拙清瞬时明白了这句话的涵义。 太久了,又太短了。四十八小时对于他们厚重的思念来说,根本就是杯水车薪。而在这金贵无比的夜色下,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吧。 沈拙清又往左边靠了靠,整个人都要挂在李方潜身上,这样严丝合缝的贴合让两个人身体都很燥热,但谁也不想再去花费一个小时,再去体验一次性。 再多看几眼吧,只能这样想着。 月光把沈拙清的脸衬得很白,李方潜偏了个角度,保证自己的影子能帮沈拙清挡住月光。第二天晚上还要赶路,不能让舟车劳顿的人还休息不好。 “睡吧,明天还得早起,我带你去吃方糕和桂花蜜。”李方潜在爱人头上印了一个吻,轻柔地为他念起商籁—— 自离开后,他就把那段沈拙清念过的古英语,在卡带机里翻来覆去听了许多遍,如今已经可以当作晚安曲来念了。 - 被李方潜叫醒时,时针已经指向七。想起昨晚六点出发的约定,沈拙清嗔怪男朋友怎么不早点叫自己。其实李方潜明白,沈拙清怪的不是这晚起的一小时,而是被睡眠挤占的、在一起的时间。 “你本来睡眠就不好,昨天睡得又晚,我当然舍不得叫你。”李方潜说着,揉了揉太阳穴,在摘眼镜的过程中,不小心被发现了布满了血丝的眼睛。 “你昨天一夜没睡?”沈拙清一把拉下李方潜遮挡的手,兴师问罪道。 第61章 李方潜确实是对着沈拙清的脸看了一夜。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最终决定采取怀柔战术,在沈拙清脸上啄了好几口,又吻住嘴唇不放,算是逃过了一场质询。 “方潜......”沈拙清临出门时突然收回了脚,将李方潜拉回自己身边,狠狠亲了几口,“我们其实可以不出门的。” 出门了就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吻在一起,牵个手还得看人眼色。 李方潜轻轻吮着沈拙清,手指一下一下抚摸他的脸颊,似乎做了很久的心理斗争,最终仍是决定要出门:“你来一趟,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就呆在一个小屋子里吧?” “为什么不可以......”沈拙清碰了碰李方潜那个清晨作势欲抬头的部位,狡黠地笑了:“而且......也不是什么都不干啊。” 但沈拙清的抗议还是没能生效,他们又坐了一个小时的车,终于看到了李方潜说的那家点心铺。可能味道确实好,排队的人不少,眼看至少需要十几分钟。 “你在这等我,我去排队。”李方潜拉着沈拙清走到旁边的座位,嘱咐道。风凉得很,沈拙清没带几件厚衣服来,在风口站太久怕是会着凉。 沈拙清却死死抓着李方潜的衣袖,语气坚决:“不行,我们一起排。” 如果分开,又要少十几分钟在一起的时间。 李方潜只好无奈笑了笑,用衣角挡住两人十指相扣的手,一起走进拥挤的人潮。 晶莹剔透的桂花蜜拉出长丝,散发出独特的清香。蜜似乎是特制的,除了桂花的香气还带着些草莓的清甜。沈拙清抿了一口,甜味儿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里。 “真的好吃,没白排!你尝一口。”沈拙清一时没忍住,将自己的那份随手就递到李方潜嘴边。后者自然乐得张嘴,拿舌头舔了舔勺子,赞不绝口。 沈拙清笑得眉眼弯弯,不知是甜食真的能令人心情变好,还是此时的李方潜太过可爱,总之在众人皆为背景板的闹市里,两个人交换着手中的桂花蜜,溢出的幸福感像是要让时间暂停。 “我靠,搞什么啊,大庭广众的,恶不恶心啊。我饭都不想吃了,真是的。”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骂,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转过头,却只看到来来往往的人,和推推搡搡的队伍。李方潜又想起了周柯那段话—— b大已经算好的了。 你们改变不了什么的。 沈拙清仍在张望着,似乎想找出声音的主人是谁。其实,两个人都知道,即便是找到了,又能怎样呢?也许身后这群人都是这样的想法,只不过某个人没过脑子说了出来罢了。难道要冲上去理论一番真爱无罪,再拿出科学数据证明他们的无知,然后招致更多的冷眼和同情? 当沉默是主流时,那个发声者反而成了禁忌。所以那时李方潜才会灰溜溜地站在周柯面前,他再明白不过这一点,但沈拙清显然还在气头上。 “拙清......”李方潜扯了下沈拙清的帽子,示意他别看了,“咱们还剩8个小时。” 这话就像开关一样,狠狠锁住了血液回流的阀门,以至于李方潜自己都有些后悔脱口而出了。 八个小时,四百八十分钟,与四百多个日夜比起来,弹指一挥间。 沈拙清是如此努力的不想让时间溜走,以至于刚刚的气急,几乎一瞬间就抛到脑后。 在众目睽睽之下,沈拙清把头埋在李方潜的肩膀上,以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叹道:“方潜,我不想走。” 一股郁气像浓烟堵住了李方潜的胸腔,刚刚吃下的桂花蜜此时泛起苦涩,硫酸一般腐蚀着五脏六腑。他伸手摸了摸沈拙清的头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34章 送行人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再没人提起分别的时间。 只是怕沈拙清误车、耽误明天的早课,设了个四点半的闹钟。晚六点的车,算上到车站一个小时路程,正好留了半个小时排队的提前量。 设完闹钟后的沈拙清突然想起了那个天花板。恍然发现,自己那儿连张李方潜的照片都没有。 “李先生,您不觉得您的脸也很适合出现在我的房间吗?”沈拙清突然换了个一本正经的表情,煞有介事地说。 李方潜本郁闷着,一时被他这语气逗笑了。正想问他和父母一起住,怎么敢贴自己的照片。但转念一想,都要离开了,就纵容一次沈拙清的小性子又能怎样?便欣然带他去了家最近的照相馆,拍了张合照。 照相馆的老板只当是同学来拍纪念册,给出了许多稀奇的模板。沈拙清只选了个能立即出片的,在闪光灯下随意拍了几张。 动作和模板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终于在仓促中拥有了第一张二人合照。 拿着简陋的包装,沈拙清连脚步都轻快起来,拉着李方潜看照片上两个人僵硬的表情。 因为时间太赶,图片没怎么修就直出了。明明是粗制滥造的构图和打光,沈拙清却想好了,要做一个十分精致的相框,摆在书架内侧。 “沈先生,您不觉得现在您需要收一收您的表情吗?”李方潜学着沈拙清的语气揶揄道。 男朋友也未免太容易喜出望外,不打趣两句,都对不起这么可爱的样子。 沈拙清听明白了语气中的玩笑成分,刚走出照相馆,就准备挠李方潜的痒痒肉。李方潜自然是躲的,下台阶时没看清,差点踩空下去。 第62章 这场景熟悉的很,沈拙清立马反应过来,一边扶住一边说了句小心。 “右腿先生,看来你这平衡力——” “嘀嘀嘀——” 沈拙清话音未落,尖锐的闹钟响铃就打断了他的笑容。 两个人的脸都迅速垮了下去,不知所措地对视着。闹钟坚持不懈响了好一会,李方潜先反应过来,伸手帮沈拙清关掉了。 “不不......还早,现在人少,不用那么久排队......”沈拙清突然抢过手机,把闹钟往后调了十分钟,嘴里还念念有词:“我们还能再呆一会......不用那么早走的。” 要说能不心疼是假的,李方潜看沈拙清惊慌着调时间的样子,慢慢握住了他的胳膊,轻声安慰道:“嗯,不急。” 两个人很想找些话题,来填补这偷来的十分钟,但谁都没先开口,只是一个柔声安慰着,另一个失魂落魄地等待再一次铃响。 其实,在心情调整过来后,李方潜回想起当时的场景,是后悔的。明明应该找个更浪漫的地方,说些这辈子都忘不掉的情话,而不是在冷风里呆呆站着,等着这十分钟一点点流逝。 饶是如此,600秒依旧转瞬即逝。沈拙清还没来得及想好嘱咐什么,闹钟就又一次响了。他这次迅速就掐断了铃声,作势想要继续把时间往后延。 “拙清,小心误车。”李方潜按住了手机,劝道:“我送你去车站,咱们还有一小时车程呢,别急。” “误车就误车......”沈拙清突然一把抱住李方潜,也不管人来人往,话语中带着婉转的尾音,似是努力忍着泪意,“我不走了......我不想回去了......” “你还有课。” “不上了!” “拙清......” 李方潜承认,那一刻是真的想让沈拙清误车的。但饶是再不舍,李方潜也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情。他只能扶起男朋友低垂的头,一点一点描摹着鼻梁、眼睛、嘴唇、下巴: “你看,哪怕没有照片,哪怕再过许多年,我也能记住你的样子。所以,拙清,别怕。年底......等年底我们有去b市考察的项目,我一定会申上的,相信我,好吗?” 沈拙清终于能抬起头,眼尾红红的,终究是一滴泪都没落。 接人有多兴奋,送别就有多糟心。明明是同一条路,李方潜却觉得大街上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碍眼。他甚至开始讨厌那家声名远扬的点心铺,卖的什么桂花蜜,分明泛着苦味。 沈拙清一路都在李方潜的手心写着字,两个人像小孩一样,对着连痕迹都留不下的汉字笑了很久。指腹在手心滑动时痒痒的,带着心脏也酥酥麻麻。 “这是什么字?”李方潜辨认了很久,最终确认是男朋友写得太潦草,而非自己认字水平有限。 沈拙清顿了顿,一笔一划地郑重写着,眼睛一直盯着李方潜,脸上明暗交替,混合着不舍与深爱。 “枕?”李方潜认出来后,仍旧不解。之前写的“山”啦“石”啦,李方潜已经被熏陶地瞬间了然,突然一个枕字,他却除了床帏桃色什么都联想不到。 沈拙清嗯了一声,也低低笑了,嗔怪道:“忘记我俩姓啥了?” 沈和李各取一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 如果不是司机提醒到站了,李方潜觉得,这个幼稚的游戏,他们可以玩一整天。然而司机不耐烦地催促、一车人大包小包的行李,无一不提醒他们,没有一整天了。 公交站台离车站有不短的距离,沈拙清只有一个背包,不费什么力气就下了车。失去车窗的庇护,空气中的凉意就不住往鼻子里钻,沈拙清立刻打了个喷嚏。 李方潜赶忙给他穿上自己另带的外套。这也算是他的私心,临走前,让他带走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总好过雁过不留痕。 沈拙清怔怔闻着属于爱人的气味,突然后悔刚刚为什么要拿手指写字,写在纸上也好啊,多少也算个纪念吧? 可是不能重来了,一切都不能重来了。 沈拙清裹紧了外套,爬过了一段很高的楼梯,才终于到了候车室。 “这台阶数量,快赶上新图了吧?”李方潜回头望着密密麻麻的阶梯,仍在努力活跃气氛,“还好你只带了一个包,不然还真不好搬上来。” 沈拙清却只是埋头往前走着,脚步匆匆,一言不发,李方潜甚至有些跟不上。 直到进了候车室,沈拙清才停下来,低头猛吸了一口外套的气息,仿佛那是什么能量源泉一般,挣扎着动了动嘴唇。 此时说话是件难事,因为满腔的酸涩正在往上涌。但是不能哭,谁都不能哭,否则就真的走不了了。 “方潜......我们到了。”沈拙清顿了顿,才调整好呼吸,接着说:“我刚刚走得特别特别快,所以现在还有二十分钟......就二十分钟了,我们说说话吧.......” 原来,刚刚匆匆赶路,是为了能留下大块的时间话别。李方潜眼眶刹那间就红了,抬手摸了下鼻子,在心里默念了许多遍,别哭,不能哭,不然他会舍不得走,他会更难过..... “回b市记得好好教书。”好容易压抑住了哭腔,李方潜张口却全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少和叔叔阿姨置气,课上累了就给我打电话。” “嗯。” “别太拼,要好好吃饭。” “好。” 第63章 “我现在的手机待电长,再失眠的话,多晚都可以陪你。” “嗯......” “穿点暖和的棉袄,别舍不得钱。” “知道。” “别随便把拉链敞开,风凉。” “不会.....” 李方潜在心里把沈拙清可能会遇到的困难都过了一遍,一件一件地嘱咐。直到边边角角的事情都被拉了出来,广播里终于响起冰冷的提示音。 “李方潜!”沈拙清突然提高了声音,伸手环住了李方潜的腰。看上去就像兄弟惜别,但只有沈拙清自己知道,他的话,一字一句都是在锥心: “我好想你......” “傻子,我就在这啊......” 李方潜怎么会不懂他的意思,但此时除了柔声安慰,什么都没法说。 “马上就不在了!”沈拙清的固执来得突然,双手环抱的力度更大了一些,“马上我又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走路,一个人睡觉......我不走了行不行?我真的会想你,每天晚上......会没法工作,没法好好吃饭......李方潜,我不走了行不行?” 坚持了这么久,以为早已习惯孤身一人,但只要一碰到你,建设了许久的围墙便轰然倒塌。见过了阳光的人,有谁会甘心就这样回到风雨里? “拙清......我会去看你的。”李方潜一下下抚摸着他的脊背,给着自己也不知何时能兑现的承诺,但他知道,此时预支下一次见面,是最有效的良药。 广播第三次催促去b市的旅客,沈拙清终究还是被李方潜推进了队伍。又一次的,像浮萍一样,沈拙清被推搡的人群挤得站不稳,却仍旧伸长了脖子回望着。 李方潜站在黄线外,远远凝视着那双清亮的眼睛。 他们似乎总是在离别。而这次,远行人却成了送行人。 李方潜眼看着他的爱人消失在一丛脑袋里,而广播已经开始提醒下一班旅客。检票口的工作人员利落地放下栏板,示意所有乘客已经上车。 沈拙清,真的走了。 栏板搁下时其实是没有声音的,即使有,也被嘈杂的人声遮盖住。但那一瞬间,李方潜听到“轰”地一声,震耳欲聋。 火车带走了热爱,车站滚滚人潮突然开始扭曲旋转。一切生命和声响都模糊成了一个幻影,堪堪飘在身边。 - 刚刚还能调节气氛、柔声安慰别人的李方潜,此刻却被抽走了意识,机械地在一片混沌中穿梭,耳边只剩下沈拙清临走时压抑的抱怨。 他会没法按时吃饭,也没法好好睡觉,怪不得瘦成那个样子。 我怎么就能放他走了啊?沈拙清......不走就不走吧,我接你回来...... “我接你回来......” 李方潜失了魂一般,重复低语着,步履不停地往某个方向走,甚至在想到接人时,还加了速。根本没意识到,这个方向不是回候车厅,而是走向那个高高的台阶。 “还有,刚刚忘记提醒他水杯该换了。” 李方潜依旧喃喃着,脚下一个踩空。 这次没有人在右手边帮扶,李方潜整个人直接失衡滚落下去。 台阶确实很多,每磕一下意识都更清醒一些,他的右腿作为支撑腿,不可避免地扭伤到。滚到底时,匆匆赶路的旅客都好奇地朝他望去,有好心人伸出手准备拉他一把,可李方潜却对着那只手发愣。 伤了右腿,怎么能伤了右腿啊? 那些回忆像洪水一样滔滔袭来,李方潜终于明白,为什么连送别都能忍住不哭的沈拙清,会在老校区墙体前哭成那个样子。 情绪崩溃真的只是一瞬间,而导火索可以是身边任意一件事情。李方潜揉着自己的右腿,突然泣不成声。 有路人以为是摔得狠了,过来问需不需要帮忙。但坐在地上的人丝毫没有起来的意思,断断续续说着人们听不懂的话。直到抽泣着上不来气,僵硬的右腿才稍稍能动一动。 而轰隆隆的铁轨上,沈拙清的心脏在猛烈的跳动。他仿佛能在火车的鸣笛声里听到时断时续的叹息,来自某个站口恸哭的年轻人。 “沈拙清......那时候送我走,你该多苦啊......” 第35章 心跳 直到李方潜一瘸一拐回到n大,都没能从大起大落中走出来。 他做实验抄错了两个数据,导致整个过程推倒重来,被教授好一顿数落;吃饭时孙乾明也骂骂咧咧地说沈拙清重色轻友,只待两天也不多聚一聚;有个学生问起实验操作,李方潜也只是怔怔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在跟自己说话。 “怎么了这是,魂丢了?”组长临走前见李方潜仍失魂落魄地坐在位置上,不禁担心起来。 见一组人都走光了,李方潜赶紧从回忆中抽身,跑到门边,顺手关了灯。 空旷的6楼瞬间陷入黑暗,只剩下仪器嗡嗡的声音。 “吴组,我昨天申请的去b市的项目,现在有信儿了嘛?”李方潜问。 尝过甘霖的旅人,猛一再回到沙漠里,真的是熬不住,李方潜满心只想着什么时候能再次见面。 组长皱眉,“那个啊,早着呢。我刚给你们的报名表提交上去,资格审核怎么着也得一周。怎么,这么急?女朋友在b市啊?” 以前出实地时,组长总见李方潜紧张手机信号,再晚都能听见他压低嗓子打电话,每次有姑娘来找他吃饭都各种找借口推掉。 第64章 虽然李方潜从不提,但一组人几乎都默认,李方潜有个管得很紧、却离得远的女朋友。 李方潜只是笑了笑,找了个话题岔开了。 “哎哟,每次都这样。得,不说就不说!”组长的声音在楼梯道里游荡,回声阵阵。 李方潜跟在后面,一言不发地掏出手机,朝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发去一条短信: [去b市的申请已经交了,等我。] - 沈拙清正忙着接待一位生面孔,听到短信铃声,赶紧偷偷瞥了一眼,费了很大劲儿,才没在学生面前狂喜失态。 好在这个男生并没注意到老师飞扬的嘴角。他身材颀长,站在沈拙清的办公桌前,头微微低着,单手背在身后,一副很恭敬的样子。 沈拙清平日与学生相处向来随意,此时倒不自在起来,赶紧让男生坐下。 男生的脸部轮廓非常柔和,肤色很白,架着一副精致的窄边眼镜,皮鞋被擦得一尘不染,一身长大衣没有一丝皱褶。 “老师您好,我叫张晚。”男生说了声“谢谢”后便坐下,拖凳子时还特意抬了下,防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沈拙清点点头,一边在脑海中搜寻花名册,心道怎么从未见过这个名字,一边问他有什么事。 张晚似乎看出了沈拙清的疑惑,从包里拿出一张单子,双手递给沈拙清说:“我是文院研二的学生,今天来是帮林晚依同学请假的。她最近有点事情,所以缺课比较多,这是院长签过字的请假单。” 沈拙清刚入职,带的还是本科生的课,不认识研二的学生很正常。但林晚依一个大一新生,一节课没来上过,连请假都让别人替,怎么看都有些说不过去。 “那......林晚依同学是有什么困难吗?”沈拙清接过请假申请,只见上面的请假时长直接跨越到了学期末,颇有些吃惊。 院长怎么会签这种单子? 张晚扶了下眼镜,笑得很和煦:“不瞒您说,晚依是我的表妹。她最近......有点叛逆,我们家谁都劝不住,现在只能由着她性子来。但也不能真就一学期不上学吧?所以.....可能还得麻烦老师您多费心。” 课都不来上我怎么费心?饶是这样想着,沈拙清还是和张晚约了个时间,准备和林晚依聊一聊。 “欸对了——”就在张晚转身欲走时,沈拙清瞥见他眼镜腿上的花纹,虽不明显,但设计得很妙,心里一动,便叫住问道,“你的眼镜是在哪里配的?” 等李方潜来了,要带他换一个镜框。 深秋的阳光不刺眼,透过镜片,正好映着眼睛熠熠生辉。张晚本就长得清秀,柔光一衬,整个人白得发光。他回头朝沈拙清笑了笑,指着眼镜说: “这个啊?就在市中心,老师您就找那个最大的红色招牌,往旁边走几十米就到了。” - 一辆货车轰隆隆驶过,扬起的沙尘刮在落地玻璃窗上。张晚把座位往里挪了些,顺手把沈拙清的杯子也换了位置,好让老师离窗户远一点。 t院后门有一条开满了咖啡厅、游戏馆、西餐店的街,一水的欧式装修,在当时很是新奇,是谈事情的聚集地。但今天好像有什么地方在施工,飞尘一阵一阵的,虽不至于蔓延到咖啡厅里,但灰黄的天空总给人观感不好。 听着林晚依的故事,而这个哥哥口中的叛逆少女果然不负众望迟到了,沈拙清心里更加郁闷了些。 林晚依从小就盘正条顺,舞蹈功底好、长得又明艳,一心想学表演。但林家传统的很,总觉得女孩子在电视上跟一堆男人亲亲抱抱的不成体统,硬跟老师通气改了她的志愿。 来了t院后,林晚依一直寄住在张晚家里,整天翘课去隔壁表演系蹭课,一被教训就闹离家出走。一开始还听张晚两句劝,到后来,回家都越来越晚,每天和一堆演员朋友混。 沈拙清听完张晚的叙述,暗暗想,我怎么总是碰上这种人。想起刘冬那架被砸的架子鼓,沈拙清的表情也暗淡下去。张晚却以为他是等急了,赶忙掏出手机,催促林晚依快一点。 林晚依的声音随着来电提醒一齐响起。只见一个女生捂着鼻子走进来,门打开时带进来一阵黄沙。 “要我说,b市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来人红唇媚眼,脚上一双圆头皮鞋,白色大衣包裹着细长的腿部,裙子堪堪能盖住膝盖。 “不冷吗?”张晚皱着眉头,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准备盖在林晚依裸露的腿上。 林晚依拖过凳子就坐,纤纤细手在桌子上敲打着,点了一份甜品后,才注意到沈拙清,开门见山地说: “沈老师是吧?我也没有针对您的意思,只是我早跟院长说过了,我要转专业。转不了我就退学,总之呢,您也别在我这儿费心思了。” 沈拙清抬眼在她脸上停了一秒钟不到,就又低头看菜单,也不对刚刚那番直白的话发表什么看法,只是打趣道:“你们家基因还真不错。” 林晚依嗤笑了一声,正眼细细打量起沈拙清来,似乎觉得,这个老师和想象中不太一样:“沈老师,你不再劝劝我?” “你哥劝你那么多回了,好像也没什么效果?” 沈拙清点完,把菜单放回原位,直视对面望过来的目光。 张晚在桌子底下碰了下林晚依,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告诫她,注意语气。林晚依白了哥哥一眼,低低骂了句“虚伪”。 第65章 沈拙清都看在眼里,只是笑了笑,把菜单推回去,示意两人接着点。 “你能这么想最好。”林晚依一边接过菜单,一边单手玩着毛衣链,红色的指甲油在灯光底下很扎眼:“反正,让我对着板书整天背一堆没用的酸诗是不可能的,我也不是什么好学生,还好院长也批了假,您这学期也省得操心。” 沈拙清听言便皱起了眉头:“谁告诉你,我的课就是抄板书背?” 看到林晚依一副“你们不都这样”的表情,心下了然,便顿了顿继续说:“算了,你想学什么是你的自由。你如果能保证不来上课,但期末依旧能达到转专业的最低成绩要求,那你大可以不在我这里浪费时间,去多听听你真正感兴趣的东西。” 这下轮到张晚和林晚依一起目瞪口呆。沈拙清没空理兄妹俩的心理过程,只想一股脑把话说完:“另外,表演系大二的戏剧文学概论也是我教,就预祝到时候,能在星云楼见到你好了——到时候,可别再翘课咯。” 星云楼是表演系的院楼。t院的通选课只按课程性质分配,因此文院的老师也会教其他学院的基础课程。 林晚依本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没想到打好的腹稿全没用上,只好尴尬地换上笑脸,“要这样说的话,我确实还是得替期末愁一愁的......” 说罢,也许是觉得这样气场太弱,她又正色端坐,朝沈拙清伸出手:“那,既然如此——合作愉快?” - 处理完这对兄妹,沈拙清自己都不得不怀疑,戏剧是否真的从生活里脱胎换骨。这两个人,活脱脱就是刘冬和林泉的翻版吧? 沈拙清也不明白,之所以这样鼓励林晚依,是不是因着当时没能拦下刘父的愧疚。但他知道,此时此刻非常想和林泉喝一杯。 林泉在一家国企工作,离沈拙清的学校大约二十分钟车程。虽然离得不远,但因为交际圈子出现了变化,大多数时候仍是各过各的生活,只有节假日时会聚一聚,聊聊同病相怜的思念。 因此,当沈拙清和家里报备完、出现在单位门口时,林泉都有些恍惚今天到底是周几。沈拙清买了些啤酒花生,拎到了林泉家里。 林泉一个人住,做什么都方便一些——当然,主要是考虑到沈拙清不太行的酒量,需要一个间有客房的屋子。 “性格像刘冬啊......那这个姑娘,一定非常......”林泉听完沈拙清的介绍,思索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合适的形容词,只能说到一半,痴痴笑着。 沈拙清半开玩笑着让他去听一听自己的写作技巧课、充实一下形容词,理所应当得到了一个高高举起却并不疼的拳头。 “不过......你联系上他了吗?”沈拙清闹完,突然正色道。林泉自然知道这个“他”是谁,也立刻坐直了,拿着酒瓶的手都有些僵硬。 “没有,但有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林泉摇摇头,表情很是苦涩,“从美国打来的,通了又一直不说话,再打过去就没人接了。” 手中酒瓶咕噜噜滚到墙角,碰倒了一片。玻璃撞击着地板,淡黄色的酒流的一地都是。沈拙清手忙脚乱去找拖把,只听身边传来一声叹息。 “但我知道,那是他。”林泉目光虚空地望向前方。 林泉说完像想起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兀自摇摇头,双手在脸颊摩挲了一下,转向沈拙清,问:“你呢?见完男朋友,我看你气色都不一样了。” 沈拙清刚刚擦完地上的酒渍,骂了句“到底是谁家地板”,并没搭理林泉这带着艳羡语气的嘲讽,而是接着刚刚的话头,问:“那你打算怎么办,一直这样下去?” 一直这样,等一个不知是否会回来的影子,不知道分离究竟有多久,不知道他是否已经遗忘,不知道未来在哪,不知道为何坚持,不知道何时能走进日光...... 林泉以异常温柔又同情的眼神看着沈拙清,白炽灯的投影在身侧,遮住了酒渍。 时间流转,但许多年后,沈拙清依旧能记得当时林泉拼命压制哭腔的声音。那种语气是如此不甘和愤怒,林泉却用惯有温和的嗓音说出来,冥冥中竟有种温暖的力量。 “不然又能怎样呢?咱们这些人......总得找些盼头,来证明心还是跳着的。” 第36章 谁的风骨 因着林晚依的关系,沈拙清总能在办公室见到张晚。来多了,张晚也不像第一次来时那么拘束,如果沈拙清上课没回,就坐在一边处理事情等;每次聊完林晚依的情况,还能寒暄几句题外话。 张晚比沈拙清只小两岁,因为想留校,在申请考核上有许多可以和沈拙清聊的。 在得知沈拙清本科就开始积累文章、发表剧作后,张晚不禁瞠目结舌。但沈拙清却说,这根本算不上什么,他在n大认识一个人,学生工作、社交、语言、科研样样不落。 “还是n大校风好。”张晚听完,不无羡慕。毕竟,t院只想混文凭的大有人在,沈拙清口中那种,算是打着灯笼才能找到的稀奇人物。 “只是我遇到的人好罢了。”沈拙清眼睛眯成了月牙。和其他人暗戳戳分享自己男朋友的光辉事迹,是件自豪又满足的事情。 这样的表情是张晚未曾见过的,但就算再好奇,也不好多问什么,只能接着发文章的话题说:“既然老师这么会写,不考虑开一个博客吗?” 第66章 “博客?”沈拙清一脸茫然。 想当初上网还需要预约机时,现在倒是人手一个办公电脑。一个bbs就已经够沈拙清琢磨了,又来了个什么博客。网络上最近几年出新玩意儿的速度,真是越来越快。 张晚三言两语跟沈拙清介绍完博客的用法,用沈拙清的办公电脑帮他注册了一个账号,又登自己的账户演示了一遍用法。动作时,张晚注意到,电脑旁边的书架上,有一层密密麻麻摆满了书,但书的缝隙中,藏着一个精致的相框,在灯光下泛着银光。 怎么会有人特意裱了相片,又小心藏起来?张晚心下疑惑,却仍旧乖乖离开了桌子。 “老师博客名叫‘山石’,是有什么典故吗?”张晚站起来,把桌面的杂物归回原位,问道。 沈拙清望着屏幕上空空的头像,界面上是一排待填写的资料。他揉了揉眼睛,只说,取自诗经。 - 李方潜在得知沈拙清开通博客后,第一时间就跟着注册了。两个人打着电话,暗戳戳商量着资料怎么填写。 说起来,李方潜向来不在意这些细节,但和沈拙清在一起之后,却突然也有了九曲回肠的小心思。他低笑着打了两个字,朝着电话那头说:“我注册好了,你看一看。” “枕岩?”沈拙清看着这个名字,想起公交车上那个幼稚的游戏,也笑了起来,“记性不错啊,李先生。” 李方潜又跟着沈拙清的资料,填写上或对仗或相同的文字,心里溢出独属自己的幸福的占有感。 可能是心情太好,有些空格没过脑子就填了进去。填完后,按鼠标的手却突然顿了一下。 因为屏幕中央出现一行灰色的小字: [选填] 地址:n市 而沈拙清那边的资料卡上,这一栏空空如也。 像文字会灼伤刺眼一样,李方潜手忙脚乱的赶紧删除,看着光标一点一点往左移,直到地址一栏恢复和沈拙清一样的空白,李方潜才长吁一口气。 “怎么了这是?被烫着了?”组长看到李方潜坐着都不老实,凑过来看了眼屏幕,“哟,玩博客呢?挺时髦啊。” 李方潜赶紧关了显示屏,用手捂住听筒,手机倒扣在桌面上。 “啧,不就是工作时间上网玩吗,这么激动干嘛,我又不会举报你。”组长嗔骂了一句,不轻不重的拍在李方潜身上,扔过去一沓材料,“放心吧,就算真玩忽职守也影响不了你去b市。结果都批下来了,寒假走。” 桌上的手机传来一句低呼,沈拙清可能是一个人在办公室,声音有些大,即便是手捂着也能透出声响来。李方潜只好尴尬地笑了笑,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 “对不住啊,原来你在打电话呢?”组长看他这样也不好继续打扰,递完材料就回工位继续看文献。 李方潜这才慢慢拿起手机,对着资料上“2月14日”的出发日期出神。 情人节。这么多年了,他却终于,要和沈拙清一起过第一个情人节。 - 沈拙清的博客经常写写花草,写写大学,写写每天的小事。 虽然把博客当作日记在写,但和李方潜的短信记录,沈拙清仍孜孜不倦地留在纸面上。一年多下来,已经写满厚厚一个本子。 网上“山石”的每一篇博客底下,都能看到一个叫“枕岩”的人留言。凭着对文字的敏锐度,张晚本能地觉得这个人和沈拙清关系不一般。 鬼使神差地,张晚顺藤摸瓜找到了枕岩的资料卡,却看到和沈拙清情侣隔空对话般的介绍。 一次,因为林晚依小考成绩进步不少,张晚带着她一起来和沈拙清道谢,临走时,突然问:“老师,枕岩是谁啊?” 沈拙清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立刻拿手假装理着头发,只嘱咐着林晚依继续努力,如果有需要可以找他来要课件。张晚自然是不会追问下去,领着林晚依又道了谢,便走了。 之后的日子,仍旧和之前一样,有时张晚会跑来和他聊聊天,到了饭点也会约着林晚依一起吃饭。但沈拙清总觉得,最近的张晚,情绪不太对劲。 晚依那边这几天出了什么事情吗? 沈拙清在一顿饭间听到张晚第三次叹气后,更加坚信这个判断。于是支走了林晚依,约张晚去操场上散步。 “嗯?”张晚仿佛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令老师担心后,赶忙摆摆手,“没有,不是她。”说罢垂下头,风吹着细密的发丝轻轻晃动。 沈拙清点点头,笑道:“不是她?那就是私事儿?”然后望着操场上嬉闹的人群,仿佛很想加入他们:“不想说就不说,毕竟,我又不是你的老师。” 张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群穿着运动服的少年在传球,足球砸在草坪上,发出一声闷响,又弹出弧线直直奔向门网,“砰”地一声撞在了框上。 在一众“差点进了”的唏嘘声里,张晚以极轻的声音说道:“你要是我的老师就好了。” “为什么这么说?” 沈拙清的耳朵早被总压低声音打电话的李方潜养刁了,饶是张晚这声感叹再小,沈拙清也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导致张晚有些疑惑地望向他,似乎在好奇,这么吵的环境是怎么听到的。 “倒也没什么。”张晚四下张望着,找到体育场边的观众席有两个空座位,便直直走过去,“就是......我和我导师那边,有一点分歧。” 第67章 沈拙清正要跟着他坐下,却看到空座上积灰很厚,边缘还粘着不知是什么的污渍。沈拙清看着张晚一尘不染的大衣,又想到这应该是个不短的故事,干脆建议道: “晚上吃饱了吗?不然,去附近找家店坐一会?” - 入夜后的和街比白天更热闹。三三两两的小商贩在巷口摆着摊,油炸的香味从四面八方钻进鼻孔;随处可见社团活动结束聚餐的学生,有的舞台妆还没来得及卸。沈拙清坐在一堆舞蹈团成员旁边,左耳是吐槽晚会灯光和礼服出了岔子,右耳是张晚和他导师的所谓分歧。 能听出来,张晚已经在尽量柔和措辞了。 环境过于嘈杂,沈拙清只能听清个大概。 大概意思是,张晚的毕业论文有关亚洲的比较文学,于是去东南亚呆了半年,如今已经整理出个半成品,相关材料也都齐全。张晚于是把这些交给导师把关,准备等导师点头就开始着手开题。 没想到,等了将近三个月,期间反复修改,仍是没得到导师首肯。 张晚却在查阅核心期刊时,发现了导师近期发的论文,方向和参考文献几乎和自己的一模一样,行文中甚至有几处是自己的原话。 沈拙清不禁皱起眉头,把一盘烤肉推到张晚面前:“你导师?你是说......吴阙先生?” 吴阙曾是郑钦译的师弟。因此,在t院入职后,郑钦译和沈拙清提起过这个人,沈拙清便在工作时多注意了两眼。虽接触不多,但印象里,吴阙行事滴水不漏,很得同事欢喜,治学能力倒是耳闻不多,但行政上,据说马上要顶替现在的院长。 正是前途大好的时候,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很不可思议,对吧?”张晚面前的肉菜一口没动,水却喝下去了一大杯。他苦涩地笑着,朝沈拙清伸出三只手指:“我们还有三个月就要预答辩,现在,一切几乎得推倒重来,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我跟研究生院反映了这件事,结果,他们说我想不劳而获想疯了......” 张晚死死抓着水杯,快入冬的寒夜里,白净修长的手指在上竟沁满了汗珠:“老师,您也不相信我,对吗?” 沈拙清良久无言。他虽然对学术界的另一面略有耳闻,但长久以来,遇见的老师都还算不错。此时他分外想请教郑钦译,如果是陈老师,应该可以游刃有余地安慰好张晚,再帮他解决后续问题吧。 但考虑到吴阙和郑钦译的关系,最终,沈拙清还是决定先帮张晚看看论文材料。 果然,材料里的编辑时间全都早于那篇文章的发表日期,提前近两个月;而发表文章中引用的外文翻译,和张晚整理出的几乎一模一样,结论部分也及其相似。 沈拙清心里顿时一阵恶心。 “明天我再帮你问问院里吧。”沈拙清把资料小心整理好,朝张晚投去鼓励的目光,“别急。加上这些东西,多少应该有点用。” 第37章 我的大脑里储存着一个奥斯维辛 沈拙清回到家时,李方潜和阮琳琳刚打完电话。 不出所料,又是劝他结婚的老一套。阮琳琳发现了李方潜吃药后剧烈的呕吐反应,也没舍得再让他继续受苦,又看李方潜最近听话了不少,便停了药。只是,变着花样地把各种女孩子往他眼前带,都被李方潜以实验室忙为理由搪塞了过去。 李方潜第无数次向阮琳琳说明,不可以耽误女孩子的时间,也不需要女孩照顾自己。 “是不是姓沈的又来缠着你了?”阮琳琳几乎每一次都会跳到这个问题,带着神经质一般的敏感和警觉,仿佛只要李方潜答一个“是”,沈拙清那边就能立刻地震。 “他从来就没有缠过我!”李方潜终于压不住火,朝着电话吼了一句。阮琳琳似乎是吓到了,沉默了好几秒,才开始断断续续的哭出来,质问他,是不是跟沈拙清一直有联系,是不是要为了沈拙清不要这个家。 “不是,没有。妈,快两年了,你该放下了。”李方潜掐着眉心,觉得十分疲惫。 一天的实验站下来,本就浑身酸软,这会儿,李方潜颓然答着,一头倒在床上。 天花板上沈拙清的照片,青涩又阳光,刘海随风飘起来,对他灿然笑着。 挂电话的那一刻,悬着的心终于重重放下来,虽然踏实,坠落的感觉却砸的心口生疼。 他和沈拙清,真的要这样天各一方的藏着掖着,直到世人都能够接受这“禁忌”的爱吗? 望着慢慢暗下去的屏幕,他很想听听沈拙清的声音,却想到此时那人应该在家,不方便再王霞他们面前接电话,只好捧着手机,和衣睡下。 突然铃声响起,有心灵感应似的,沈拙清也在被窝里给他打了这个电话。 “还没睡?”李方潜迅速按下接听键,放到耳边:“你方便说话?” 李方潜听到那边被子里细细簌簌的声响,沈拙清用几乎是气音说:“不方便,但想听听你的声音。今天听了一个糟糕的故事,有点累。”说罢,把张晚的事挑重点跟李方潜复述了一遍。 “你要是想帮他,得小心一些,别得罪人。毕竟不是自己的事情,你把握好度。” 李方潜嘱咐了两句,便开始回味起刚刚的问候。 沈拙清低哑的气音钻进耳道,像极了那时的呻吟,通过听筒传播更加诱惑,刺激着李方潜一直红到了耳廓,酥酥麻麻的战栗感爬满了全身。 第68章 “沈先生。”李方潜听沈拙清那边没动静了,突然笑着说:“以后别再在被窝里给我打电话了,可以吗?” 沈拙清那边“嗯?”了一声,带着上扬的尾音,因为在被窝里压低了嗓子,语气黏黏糯糯的,李方潜觉得某个部位蠢蠢欲动。 “看来,今晚真的要睡不着了......” ...... 沈拙清被折腾得几乎一夜没睡,但大清早依旧爬起来去了研究生院。 材料复印件和疑似剽窃的期刊严丝合缝地叠在桌上,像在嘲笑沈拙清心里那个洁白的理想世界。 而在扬子江的另一头,李方潜正测算完昨天的数据,突然看见收藏好的网页发生了更新。 因为只有几个人在看,沈拙清的博客都是下午当日记写写,放松。但这一条,是早上3点多发的,很是反常。 昨天闹到那么晚,竟然还能坚持凌晨更新。 李方潜放下手头的活,好奇地点进今天的标题。 [甲申年冬 我的大脑里储存着一个奥斯维辛] “我的大脑里储存着一个奥斯维辛 里面滋养着肮脏、颓丧和死亡的真实 扬子不会接受这样的作品 它们想要进步的 并称之为文学 于是荒原被佯装贯穿” 这段不明就里的短句下,是一篇故事完整的小剧本。姓名虽然都被隐去,但很容易和昨晚沈拙清说的故事对应上。行文明显没有经过斟酌,一看就是脑子一热写出来的。借主角说出口的话有些激烈,几乎直指剽窃风气和权力倾轧的沉疴。 李方潜望着电脑,紧紧蹙起眉头。沈拙清还真不怕得罪人啊,还好这个博客没多少人看到。 想着,李方潜也顾不上先发短信问他在不在忙,赶紧给沈拙清打去电话。 没人接,应该是在上课。 - 研究生院的审核结果还没下来,一条名为 [文院副院长剽窃学生学术成果 学术流氓竟然一手遮天] 的帖子就惊动了文院。 帖子里详细贴出了张晚毕业论文初稿和吴阙发表论文的对比,并将极其相似的地方标黄,语气激烈地控诉吴阙,还说他此类事件屡出不爽。 更有说服力的是,最下方附上名为山石的博客,里面是沈拙清激情上头时写的小剧本和批判性短句。比帖子本身立意更深,不但言辞恳切,还探讨了文学与学术的铮铮风骨。 一经发出,就有许多人顺着摸到山石的博客。从日记里的蛛丝马迹中,有人扒出,这个山石就是文院新晋的、最受欢迎老师沈拙清,还有好事者贴出了照片和履历。 “有点羡慕文院了,这老师好帅啊!这面相一看就是古时候那种温润君子吧?风评又好、学历又高,连他都为学生打抱不平了,学院怎么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啊? “吴阙平时就一副点头哈腰的样,真能一手遮天了?不舔他不配毕业?” “这名校出来的文笔就是不一样。看原帖我就只会骂人,但看他这博客直接把我给气哭了。” “最新消息啊,吴阙不但多次抄自己学生的论文拿去发表,而且离过三次婚!现在的老婆还是他原来的学生,这种禽兽,文院还当宝贝捧着?” “这么劲爆?我听说他跟我们班一个特好看女生走的可近了,原来打得这种主意啊?” - 沈拙清刚下课,看到来自李方潜的两个未接来电,还没来得及回,就被叫到了学院。 老式空调很敬业地在制热,机身不停震颤,发出嗡嗡的声音。这间办公室面积很大,墙角摆着几盆三角梅,因为一直在室内的缘故,开得不太好。沈拙清面前摆着一杯热茶,虽然他喝不出来,但从刚刚的包装来看,应该是价格不菲。 “院长,您今天叫我来,是......?” 一个衣着考究的中年人站起身,把电脑屏幕转向沈拙清,声音低沉而有磁性:“拙清,你文笔很不错嘛。” 沈拙清看到屏幕上一片黄白相间,往下拉,竟是自己的博客内容,顿时一身冷汗。 经历过刘冬的事情后,网上讨论之于沈拙清,都快有心理阴影了。 “这帖子真不是我——” 沈拙清一时语塞。这发帖人的账号不是张晚的,更不是自己的。但他怎么也想不出,还有谁既知道自己的博客,又能拿出这么详细的证据。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不过你说得对,学术的风骨不能丢,文学的领地也不能被权力践踏。”院长把屏幕转回来,指着旁边的文件说,“这件事比较严重,吴阙现在先停职调查了。” “这么快?”沈拙清对最新进展的了解还停留在研究生院要调查,没想到,一天不到,院里就做出了停职的反应。 网络的兴起,还真是让很多事情都快得不可思议。 “是啊。不过,你现在算是学校里的小红人了。以后在博客里发东西,也得注意着些。” 沈拙清听进去了院长这句提醒,猛然想起自己那和李方潜情侣账号一般的资料简介。一出办公室,就赶忙给李方潜回了电话。 “你没事吧?”这是李方潜接起电话的第一句。他一直在担心沈拙清被牵连。毕竟,刘冬和林泉的吻照,让两个人对网络舆情都有些后怕。 “没事。院里让吴阙停职查看了,甚至反而有点......夸我的意思?”沈拙清说着,听到自己的话和电话那边的松气声一起响起,但心里仍是不放心,“不过,我们院长说,我的博客好像被很多人发现了,咱们的账号——” 第69章 “我知道,中午那会我就已经改完了。”李方潜说着,语气终于放松下来。 只是,两个人的秘密空间,就这样被迫撤出了网路。以后还是写日记吧,沈拙清想。 - 和街的施工队总算是撤了,一栋栋小洋房红砖白瓦,墙身都安上了霓虹,夜色里红红绿绿的灯光热闹得很。少了扬尘和轰鸣声,烧烤摊终于敢露天摆出来,但快到学期末的缘故,许多社团活动都停了,店里的人比上次来少了许多。 沈拙清照旧把一盘烤肉推到张晚面前。这一回,一盘肉快被消灭了一半。沈拙清笑着,心说这个孩子还真是喜怒都形于色。 “沈老师,今天请您来吃饭,主要是为了谢谢您。”张晚今天穿得很随意,拿布细细擦着眼镜,“晚依这几次随堂都不错,要不是您费心,她就是真想转专业都转不了。” “应该的,晚依本来就是我学生,她很聪明,只要是为了自己喜欢的事情,是肯努力的。” “您放心,家里人我会慢慢劝的。本来我也觉得,她喜欢什么就让她去学好了,非要拦着,反而适得其反。” 张晚把眼镜重新戴上,举起一杯酒,站得笔直,“还有......我论文的事儿,也谢谢您。” 旁边桌子坐着一对刚考完的情侣,腻腻歪歪不知说着什么。见到张晚站起来,女生的注意力被这边吸引了,自然瞥到了对面的沈拙清,立刻和男朋友窃窃私语起来。 被人关注的滋味还真是不太习惯。沈拙清赶忙拉张晚坐下,举起杯就跟他碰了,一饮而尽。 嚯,这酒可比平时跟林泉喝的辣多了。 “老师喜欢喝快酒啊。”张晚也跟着喝完一杯,悄悄往身后一指:“后面两个人,是认出老师来了?” 沈拙清拿起烤串,很随意地吃了起来,还把张晚的外套拉的蓬松一些,挡住后面那对情侣的视线:“别提了,你那个帖子可把我坑红了。搞得我现在啊,都不敢乱写博客。” “不是我。”张晚突然正色道。一阵风吹过来,烧烤的浓烟被带到张晚身边,他被呛得直咳嗽,一只手立马遮住口鼻,甫一缓解,立马补充道:“您别误会,我也不知道那篇帖子是谁发的——” “多大点事儿,你赶紧先喝口水。”沈拙清见他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却还要解释,赶忙递过去一杯水。 沈拙清自己也觉得渴了,顺手拿起另一个杯子。猛喝了一大口,灌下肚才发现是酒。 张晚接过水杯,好容易把咳嗽压了下去,询问沈拙清能不能把座位搬到他那一边。上风口,烟没那么大。 得到首肯后,张晚便和沈拙清并排坐着:“说起来,我看到‘枕岩’的资料卡怎么改了?原来还觉得......挺有趣的呢。” 酒过三巡,烧烤都被吃的差不多了,只剩下零星几串素菜。 沈拙清此时已经有些迷糊,撑着眼皮挑了一圈,没找到自己想吃的菜,便任沉重的头磕在桌子上,软软地说:“你才多大的人啊,不该问的就别问啦。” 第38章 吃醋 n市的冬天一向很难熬。李方潜冲完澡,屋里的冷空气冻得他打了个寒战,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但是洗完澡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机,看看沈拙清回复了没有。 晚饭前沈拙清告诉他,要出去和学生一起吃饭,可能会喝点酒。考虑到沈拙清的酒量,李方潜让沈拙清吃完后务必再报个平安。 但现在都两个小时过去了,手机还是没什么动静。 窗户没关严,随着窗棂的声响,李方潜突然觉得手上一股凉意。水还没擦干就出来了。 屋子里很静,闹钟的秒针滴滴答答想着,烦人的很。李方潜一把抓过闹钟,捂在被子里。 他现在迫切需要一些别的动静,挣扎了一番,还是给沈拙清打了电话。 第一次拨打一直响到直接无人应答自动挂断。李方潜心跳加速,抓着闹钟的手不觉也使了些力气。他赶忙又拨了第二次,这次响了三声,终于通了。 李方潜长吁一口气。 “拙清?你吃完饭了吗?”等了一小会儿,那边没人说话,李方潜只好先开口,试探着问道。 只听那边呼吸声匀速而平静,但李方潜认出,这声音不属于沈拙清。 “沈老师睡着了,请问,您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但是——”李方潜虽觉得这声音很好听,心里却不知为何生出邪火,连带着语气都有些生硬,“你是谁?拙清在哪?” 对面却依旧非常有礼貌,轻柔而冷静地回答:“沈老师正睡着。如果您有事情,我可以帮您转达,或者麻烦您明天再打来,可以吗?” 我给我男朋友打电话,还要你来转达?李方潜瞬间明白了自己的邪火从哪里来,这小子说话实在是欠揍。正准备追问下去,对方却挂了电话。 嘟嘟嘟的忙音响起,李方潜无声骂了一句。 “啪”地一声,是金属接口断裂的声音。脆弱的闹钟按钮,被李方潜无意中使劲儿,按得塌了下去。 一声突兀的响铃结束了寂静,沈拙清被吓得一激灵。虽然脑子还在混沌中,但立刻就伸手关掉了手机闹钟。铃声没换,还是从n市离开时那个,导致此后一听到这个声音,都清醒的异常快。 手臂没什么力气,用全力才坐起身。意识随着一阵馨香清明起来,阳光透过窗帘,能看到暖黄色墙体一尘不染,墙角放着一把吉他。手边是还冒着热气的牛奶,外套板正挂在床头柜旁。 第70章 沈拙清揉着太阳穴,终于记起,昨晚似乎喝得太快,是被张晚扶走的。 看这四周装潢,应该是张晚的家吧?还挺阔绰。 对了,电话。沈拙清赶紧摸索到手机,准备给李方潜和家里报个平安,看到一溜的未接来电。难道上完课忘记关掉静音了? “起来了?”张晚听到动静,不急不缓轻叩三下门。沈拙清赶忙穿好外套,喊了声“进来”。 “昨晚老师趴在店里就睡着了,我一直叫不醒,又不知道您家在哪儿,只好带您回来了。”张晚伸手试了下牛奶的温度,笑着说,“还好,刚放进来,还是热的。” 沈拙清干巴巴道了声谢。在学生面前醉酒失态,终归有些不好意思:“谢谢啊,你一个人吗?” “嗯,我爸妈上班去了,晚依有课,也先走了。”张晚拆了一套新的洗漱用品放床头。 想到手机上的来电,沈拙清觉得还是有必要问一问。 张晚似乎看出他想问什么,立刻补充了一句:“对了,昨天您的手机一直在响,我就帮您接了。一条是王阿姨打来的,还有一条是n市的号码。不好意思啊,冒犯了。” 怕沈拙清不自在,张晚还在离开时带上了门。 人一走,沈拙清赶忙回电话给李方潜。 - 李方潜此时正被一个测算失误弄得焦头烂额,一见来电是沈拙清,立马按了接听键,放下手头的活跑到走廊,惹得整个实验室都怨声载道。 “刚醒?”李方潜一想到昨天那个反客为主的男孩,莫名的情绪就涌上来,连语气都没平日那么温和了。 沈拙清刚清醒一点,倒是没听出语气有什么不对劲,仍旧软糯地回着,还带着刚起床时特有的鼻音。 那股邪火蹭地一下就上来了,碍于同事离得不远,李方潜只得压住心跳,一字一句地问:“你在哪?” “张晚家里。”沈拙清揉揉眼睛,拉开窗帘,光线很刺眼,不觉间赶忙抬手遮了一下,“今天阳光还挺强......” 倒不是真怀疑什么。李方潜只是觉得,明知道酒量不行,还非要单独跟别人喝酒,最后竟然还醉倒谁在别人家里,总归是危险的。而沈拙清那边却毫不在意的样子,可见对这个人的信任有多深。 “张晚?”李方潜皱起了眉头,抓着栏杆的手越抓越紧,“你凌晨帮忙发博客那个?” 沈拙清嗯了一声就没再说话,那边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像是在把手机放在一旁洗脸。李方潜本想劝劝沈拙清,以后少单独跟人喝酒,话到了嘴边,却成了生硬的质问: “我早上给你打了五个电话,为什么不接?” 沈拙清那边的水声突然停了,滴滴答答的按键声响起,应该是在确认通话记录,过了一会,才听见轻快的嗓音响起,像是刻意讨好似的: “对不起啊,我开静音了......别生气啦!” - 预想中的吵架算是在沈拙清的撒娇战术中化解了,但经过李方潜严肃声明后,沈拙清乖乖保证下不为例。 其实冷静下来后,李方潜自己也觉得那通火来得莫名其妙,当时也不知道发什么神经,还好碍于同事在场没真的发作。 同事自然没空管他心里的小九九,因为他们的阶段性研究成果,申上了国家基金项目。 基金申请和去b市的学习项目都需要收集一堆信息,实验室里你来我往地打趣着,这个有对象,那个仍单身。 单调枯燥又不能出错的数据里,这些调剂品成了每天的快乐源泉。 李方潜对着家庭情况中“婚否”那一栏出神。笔尖在空白栏中顿了许久,墨水沿着纸张的纹路慢慢晕开,点出个丑陋的黑斑。李方潜最终还是抬起笔,重重写下一个“否”字。 - 材料和测绘报告提交完后,就是离开前的最后一次实地,去n市附近一个偏远的山地,条件艰苦程度可以和当初发山洪的s县相媲,尤其是冬天,滴水成冰。 整个实验室唉声叹气,临行前商量着需要带哪些御寒行李。组长的妻子会织毛衣,眼红坏了其他年纪轻轻尚未成家的组员们。 “啧啧,你们对象就没小李的靠谱。我看他上次收到一大袋冬衣,b市来的,看着就暖和!” 组长只好拿李方潜开涮,分担一下自己这边的火力。惹得一众人不住地摇头,说着“还是有对象好”“怎么从没见过李哥对象”“嫂子真好还会织围巾”之类的话。 收到一大袋爱意的李方潜,却在七嘴八舌中一言不发,兀自盯着电脑,光照在镜片上,能隐隐看出电脑页面。 “原来嫂子是t院的啊?李哥怎么还看上官网了?”李方潜对面的新研究员曾帮家里人查过t院的文件,瞄到了镜片反光,认出那是t院官网界面的配色。 李方潜依旧一言不发,死死盯住屏幕,眉头紧蹙。 手边的手机里是十分钟前发出去的短信,久久不见回音。 作者有话说: 李方潜:不行我忍不了了一定得去b市不然男朋友要被拐跑了啊不对不可以这么想男朋友只爱我一个哼哼 第39章 罗生门 沈拙清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见到吴阙。 一个少妇站在院楼门口,头发凌乱,衣衫不整,但能看出,化了的妆容下是一张本该气质不错的脸。她的身边围着一群指指点点的人,都是学生模样。那一刻沈拙清觉得,这帮眼里冷静如死灰的青年,与自己课堂上雀跃、求知、热情的朝阳,竟是判若两人。 第71章 “沈老师好。”不知谁认出了沈拙清,其他学生便四下散开,重新聚到沈拙清的身边,此起彼伏问着好。 沈拙清礼貌性点点头,走到少妇面前问怎么了。对方眼里没有一丝活气,怔怔抬起头,脸颊泪痕未干,一言不发。 “学术流氓的姘头干嘛来啦?”人群中平地一声雷,立马哄笑成一团,沈拙清立马喝止住,请学生们都散了,这才把女人扶到院楼内坐下。 “我没有......吴先生也没有......”女人一见楼里没人,立刻哭了出来,“他被撤职了......博客底下全是骂的,根本没眼看......这些人,平时一个个都说是天子骄子,怎么骂起人来......这么脏心烂肺啊!” 沈拙清没见到t院官网的公告,只知道停职调查的事情,还不知道吴阙已经被撤职。看女人哭成这样,心里想到这应该是吴阙传闻中的妻子。他一向不会安慰人,只能试探着问:“吴先生呢?我可以......见见他吗?” 吴阙是从办公楼里出来的。沈拙清在风里站了很久,才看到吴阙一手捧着硕大的箱子,一首扶着自行车把手,车筐里的书摞得很高。单手控制不住方向,一人一车歪歪扭扭。 沈拙清和少妇见状,赶忙上前帮忙。 “滚!”吴阙一把推开沈拙清,箱子里的办公用品骨碌碌滚了一地。沈拙清踉跄两步,站定后赶忙蹲下身拾起东西。 “你少在这里假惺惺的!”吴阙一把拽起沈拙清,大力朝后推搡,“院长的高枝儿你傍得好!这一出戏唱得漂亮!还口口声声风骨自由?沈拙清,你就是做了*子还想立牌坊!” 沈拙清险些没站稳,右脚使劲撑住才勉强没摔。刚刚大幅度的动作把地上散落的东西弄得更乱了,泥地上一圈混乱的脚印。 “吴老师,您这话就过分了。我自认没错什么,您如果行得正站得直,又哪来这么大恶意呢?” 沈拙清不是上赶着认脏水的人,本就对剽窃行为看不惯,如今好心来送别,还被劈头盖脸一通骂,自然是忍不了。 吴阙被气笑了,好不容易扶住的自行车也扔到一边,金属撞到地上声响很大,女人在一旁呜咽着一言不发。 “我行不正站不直?姓沈的,你这是站张系站得连脑子都不要了啊!” “张系?”沈拙清疑惑地皱起眉头。 这些一听就派系争权夺利的名词,沈拙清一向是直接过滤掉的。他的办公室是独间,来的时间也短,自然不知道“吴系”和“张系”之间的渊源。 吴系就是与吴阙关系颇近的一批人,有学者、也有行政岗的老师,大多是青年才俊,从名校进来,都升得很快;张系就是跟着张院长一起走来的老人,基本都是t院出身。从吴阙要顶替院长的口风放出来,两派就一直明里暗里较劲。文院大部分人都暗戳戳站好了队,但张吴二人却在面子上保持非常好的关系,无论是对接研究生院还是教育部,都同进同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 “你倒是会演。上赶着巴结人时,怎么不见你装出这副清高样?”吴阙看沈拙清一脸茫然,冷笑着啐了一口,“喝酒都喝到人家里去了,还说不是张系呢?” 一阵尖利的鸣笛在身边响起,在沈拙清耳道里嗡嗡作响。“喝酒”“家里”“张系”“院长”......这些词扭曲成一张张幻灯片,在脑海里飞速翻过。 一张不合常理的请假单、一个苦衷良多的故事、一堆及其雷同的材料、一封莫名其妙的帖子......最后,停留在一个戴着窄边眼镜的脸上。 张晚。张院长。张系。 靠。 沈拙清深吸一口气,往旁边让开一条通道。汽车呼啸而过,带来阵阵冷风。 沈拙清打了个寒战,态度瞬间软了下来,不敢置信地问:“您的意思是......您是被陷害了?” 吴阙上下打量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泥地里的污渍:“沈拙清,这一手贼喊捉贼不是你帮腔唱的吗?不然,就那些没署名的文件还想当证据?没你那封闹大了的帖子,谁会管这些!敢做不敢当,这就没意思了吧?” 一阵鸡皮疙瘩漫上来,沈拙清的手心愈发冰凉,也顾不上为自己辩驳,急急忙忙再次确认道:“那些雷同的结论呢?那些几乎一模一样的翻译引用呢?” 吴阙朝他走近一步,直直望着沈拙清的眼睛,似乎是从中看到了一点茫然无措和愧疚,终于确认沈拙清仍旧是蒙在鼓里。吴阙长叹一口气,苦笑着,一字一顿地从牙齿缝中挤出几个字: “那是我让他翻译的外文,和帮忙校对的初稿!” 沈拙清顿时头晕目眩,凭着寒风的刺骨才勉强保持清醒。翻译......校对...... 当时看到那堆材料时,因为先入为主的信任和让人同情的故事,默认是已发表的论文与张晚的材料重合。毕竟正常人也不会拿着导师的成果反咬一口,因此,沈拙清只确认编辑时间和重复内容,完全没有往其他方面想。 而现在,沈拙清从未这样厌恶自己。一腔孤勇地以为是在为所谓正义发声,却无意间做了别人的枪口。他想起周柯的一句评价,幼稚。 快两年了,似乎所有人都在成长,而他却留在自己一厢情愿的理想世界里,丧失了判别能力。 是如何把情绪激动的吴阙夫妻送走,已经记不真切了;又是如何踏进院长的门也没什么印象。沈拙清只记得那天,窗户和空调都开着,墙角那株三角梅叶子是蔫黄的,花瓣在冷暖交替的风中战栗着,几乎要从枝干上跳进泥土里。 第72章 院长坐在电脑后,闪烁的光映着脸庞慈眉善目,一杯茶沈拙清摆在面前,是和上次一样上好的包装。 第40章 合二姓以嘉姻 “凭什么道歉?撤职的事儿,是研究生院牵头彻查才定下的,就凭吴阙三言两语,让学院撤掉公告?这不是笑话吗?再说,他就一张嘴,有什么证据?” “张晚是我儿子没错,但晚依也是你学生。晚晚帮妹妹找老师,这很奇怪吗?拙清,人不要那么死板,什么吴、张,不都是文院人嘛!” “你一直笔耕不辍,照你现在的成果,只要好好干,过几年升副教授不成问题。别为些身外事,耽误了前程。” 傍晚,沈拙清走在回家的路上,满脑子都是下午院长的话。这一出罗生门,“张系”无疑是最大的赢家,但确实谁也说不清,究竟哪个人的话是真的。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封帖子和博客所带来的舆论,是巨大推动力。而自己那一封热血上头的产物,无论是作为枪,还是作为催化剂,都确实给吴阙一家带去远大于他们该承受的伤害。 想起学生们对吴阙妻子的恶意,沈拙清不寒而栗。师生恋,忘年恋,同性恋......这些他们视为洪水猛兽的感情,或许有肮脏的一面,但多的是不为人知的故事。 而网线的另一端,并不需要藏在表皮下的核,只需要果实够酸甜,便值得一人咬上一口,即便是最后果肉腐烂溃败,也不关食用者的事情,他们只需要寻找下一个味道丰富的食物便可。 一场兵荒马乱,沈拙清越往家走,越觉得心里憋闷得慌。在天桥上,望着底下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眼前突然雾蒙蒙的,两辆车相向而行,发出尖锐的撞击和刺耳的呼救。 沈拙清在桥上吹了几分钟的冷风,突然折返往林泉那走去。 - “我这儿成你避难所了是吧?一烦心就往我这跑。” 林泉听完沈拙清断断续续讲完的故事,虽然能理解他的感受,但为了活跃气氛,仍旧带着嫌弃的语气。 沈拙清这次很反常,似乎没听进去林泉的话,兀自喝着闷酒。平时怕他醉太厉害,胃会难受,林泉都是给他拿的啤酒。这次沈拙清却跟变了个人似的,非得挑度数最高的拿,再辣也是一口小半杯,完全就是奔着要喝醉去的。 林泉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想着拦也没有用,就随他去了。只是看到沈拙清伸手就要拆另一种酒,才立刻截住了:“多大胆啊,酒混着喝?生怕醉得不快?” 沈拙清吃瘪地倒在一旁,清干了杯中酒。 “不至于,真的。”林泉只得好声劝道: “你当时也只是把博客当日记写,后面的事情都是小概率事件,谁都没办法预测。而且,现在到底谁真谁假没人知道。所以,你这会在这自责,真的没必要。” 沈拙清抬手准备倒另外一杯,但此时已经没什么力气了。酒瓶没拿稳,重重磕在桌角,“咚”地一声。 “不是......”沈拙清嘟囔着,苦涩的笑了,“我只是觉得......我发的那些吧,都是笑话......” 关于文学,关于风骨,关于原则。 林泉帮他扶起酒瓶,又偷偷换掉了手中的酒,拿了杯清水塞在他手心,想劝他先好好睡一觉。但看到沈拙清单手抱着膝盖,坐在桌角旁,心中又可怜得很,只好劝慰道: “怎么会呢?从你排《情书》那会,我就一直觉得,你身上有我不敢拥有的东西。它很美,也很残忍,在现实世界里又很脆弱。我不认为那是笑话,只是它太稀有了。而没见过光的人,会觉得刺眼,甚至甘愿躲在影子里。” 沈拙清苦笑着,突然蜷缩在一起,身体不住地颤抖,双手紧紧握着玻璃杯,指节也因为用力而发白。 数九寒冬,林泉却看到沈拙清的汗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他登时觉得不对劲,赶忙上前扶住问:“拙清,你还好吗?” - 天很冷,包厢里的空调温度却很高。人又多,还闹腾得很。 李方潜拿纸巾不住擦着汗,坐立不安地问组长能不能先走。 “当然不行!国家基金有每个人的功劳,你先你跑了算怎么回事?”组长一把勾住李方潜的脖子,把他押到麦前,点了首周杰伦,笑骂道,“马上就要艰苦奋斗去了,不来一首?这歌总会吧!” 现象级,有音响的地方就有周杰伦,应该没有人不会唱。 没想到,李方潜真的摇摇头。 他大学那会总被舍友押着练琴,离开校园后几乎再没碰过音乐相关。有沈拙清时,还会跟着听听音乐剧。可现在离得远,为了逃避突如其来的想念,几乎每天都把自己排在工作和实验当中,哪里有心思去听歌触景伤情。 组长骂骂咧咧走开,自己拿过话筒唱了起来。那是一段歌词密到听不清的副歌,李方潜心道,居然开始脱离时代了吗? 李方潜的手机铃声还是几年前的音乐审美,此时响起,和屋子里的音乐氛围很不符。 本来不唱歌就已经很触犯众怒,他这回要跑出去接,自然是被七手八脚拦住的。 无奈之下,李方潜只好在一众吵闹声和伴奏中接了电话。 “方潜吗?我是林泉。拙清急性肠胃炎,住院了。” “什么?听不清——”李方潜这边只听到林泉两个字,就被组长的大嗓门给扰乱了听觉。 第73章 但林泉拿沈拙清的手机打电话,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李方潜最终还是从同事的魔爪里逃出来,跑到走廊,找到一处昏暗的角落。 - 医院的灯光十分晃眼。本来,因为沈聪的缘故,沈拙清一直很抗拒住院。但这会儿林泉借他醉意押来门诊,又拿他手机给李方潜回了电话。 沈拙清听到后,酒都醒了一半。 一阵明显跑调的高音传来,不知谁喊了一句“李哥怎么又跑了”,然后哄笑声散开,沈拙清隐约听到谁最后回来谁买单之类的话。 欢乐的同事气氛,顶级的研究团队,成熟的研究成果。而且,李方潜这个人,行事成熟又有分寸,做什么都留有回寰的余地。 如果是他的话,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冲动做了别人的刀子吧? 胃中一阵绞痛,沈拙清突然弯腰按紧了身体,本能地想抓紧床单。可是,在一旁听到电话那头热闹的气氛,立刻一把抢过手机: “方潜,我是拙清。没事,刚刚林泉跟我闹着玩儿呢。” 李方潜此时刚刚走到安静一点的地方,只听清了这一句,稍稍放心些,问道:“你跟林泉在一起?” “嗯,找他聊聊天。”沈拙清朝林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乱说话。 碍于两人都不便于通话,沈拙清三言两语编了个理由就挂了。 林泉的眉头从沈拙清接电话起就没解开过:“为什么不说?” “说什么?”沈拙清刚撂下电话,强撑的气立马泄了,虚弱的倒在床上,“说了除了让他担心,或者证明我真的是个笑话以外,有什么别的用处吗?” 他是能瞬移来b市照顾我?还是能穿越回去、阻止我不过脑子地帮张晚?他那边玩得那么开心,难道要因为我无谓地扫兴? “如果是刘冬在这里,你也不敢让他知道的。”沈拙清拢好被子,合上了眼皮。 “揭人伤疤就没意思了啊——”林泉正要阻止他睡觉,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便乖乖让沈拙清休息,查看信息: [李方潜:你在拙清旁边吗?他真的没事?] - 李方潜回到包厢时,歌已经切换到另一个最近很火、他却不认识的歌手,粤语,旋律很悠扬,只是被这一帮人唱得听不出原调。 果盘放在一边,已经被大家吃得只剩下几片苹果,李方潜拿起一片,顿时酸得龇牙咧嘴。违反自然规律的果实果然不好吃,就像逆大潮而行的爱总是很苦涩一样。 [林泉:急性肠胃炎,正在住院。昨晚他心情不好,找我喝酒,可能是空腹。] 李方潜又望了一眼短信,才摁灭屏幕。 其实他很明白沈拙清不告诉自己病情的原因——离得这么远,说了,除了平添担忧无济于事。 但一想到男朋友心情不好时,连打电话给自己都要思虑再三,李方潜心里就不是滋味。 沈拙清如今躺在医院里,听着自己这边欢声笑语,心里该多难受啊。 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甚至愿意为他分担这痛苦,可是不行。我连抱一抱他都做不到,在遇到难事时,我甚至不如一个离得近的好友来得有用。 李方潜细细摸着按键。 虽然他现在甚至能在黑暗中分辨每个按键能代表哪个字母,却迟迟不知发什么信息回去。 到b市......到b市就好了...... 同事们正唱到副歌,扯着嗓子仍旧嚎不上去,不知道谁开了原唱,清丽的嗓音配上mv,是柔和而幸福的画面。 “我是这耀眼的瞬间, 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 我为你来看我不顾一切, 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 吉他和鼓点敲打着心脏,电视里播放着快冲出屏幕的笑脸。 我在这里啊,他们唱道。 李方潜摩挲着手机外壳,眼前闪过一张张写着“婚否”的家庭信息登记表。 - 沈拙清醒来时,林泉留了个上班先走的纸条,热腾腾的早餐摆在床头。 手机压在枕头里,震了好几下。沈拙清见马上要迟到了,一手拿着豆浆,一手打开手机,急忙忙吃了口早点就准备穿鞋。 [孙乾明:礼同掌判,合二姓以嘉姻;诗咏宜家,敦百年之静好。此证!] [李方潜:照片] 照片是一张格式考究的婚书,最上方是他们在n市拍的合照,照片里沈拙清拘谨地笑着,端坐在李方潜左边,而照片下方则从右至左写着: 订婚人:李方潜 沈拙清 主婚人:陈放 刘柳 证婚人:孙乾明 毛笔明显是刘柳的字迹;李方潜会刻些石头,印章应该是他临时做出来的;纸张看起来像是陈放家乡的宣纸。 看着这些熟悉、却许久未联系的名字,沈拙清鼻子一酸,嘴里的早点也忘记嚼,噎得眼泪直流。 未来。 这个本已经让他失去幻想和希望的词,在看到婚书的那一刻,霎时间在海平面尽头升腾而起,宛若熊熊燃烧的朝阳。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下章又要开虐了= = 第41章 雷雨 破晓,一道光落在少女鲜艳的指甲上。林晚依坐在走廊里,烦躁地翻着书,眼睛却不住往旁边瞄,直到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楼梯道里,才露出欣喜的神色。 第74章 “沈老师!”林晚依脆生生叫了一句,立刻站起来迎上去,“你可算来了!” “你怎么这么早?”沈拙清出院后一直准时到岗,但看林晚依好像已经在办公室门口坐了很久,疑惑道:“有什么事吗?” 自从见过吴阙后,虽不知张晚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但沈拙清仍有意与张家保持着距离。只是,林晚依毕竟是自己的学生,一点点罅隙,总不好还搞连坐那一套。 “我转成专业了!”林晚依夸张地一撩头发,十分得意,“下学期真的要听你的课啦!” 沈拙清点点头,说了句“恭喜”,转身打开办公室的门锁。 林晚依显然不光是来道喜的,踌躇了一会,跟在沈拙清后面进了屋,找了个角落坐下来。 “沈老师......你是不是知道我哥跟院长的关系啦?”林晚依试探着问。 沈拙清冲她点头,面无表情地拉开窗帘,给阳台上一盆菊花浇水,又打开主机和厚重的显示屏,这才坐下来,转椅挪得吱呀响。 林晚依吸了吸鼻子,笑道:“哎呀,我就说我哥虚伪!非得说要低调,在学校不准让人知道我们跟院长是亲戚。其实,这些呆的久的老师哪个不知道啊?沈老师你要是因为这个生气,就骂我两句?” “跟你没关系。”水壶重重磕在桌上,沈拙清打断了林晚依的调停。 “那......是因为吴老师?”林晚依回想起那张沸沸扬扬的帖子,不无愧疚的说:“其实那个帖子,是我哥拿我外地一个朋友的账号发的。他说可能会波及比较广,明面上不能让人发现这个事儿跟张家有关系......我看他为毕业愁的很,就替他借了,没想到能影响这么大......” “无所谓了。”沈拙清叹了口气,往火桶中又添了几块热炭。见火盆里温度慢慢升起来,才把毯子重新盖在桶口,“反正,大家已经看到了他们愿意看到的东西。” - 李方潜清点好已经打包的行李,挪开火桶和火盆,确认炭火都已经熄灭之后,扬手关掉灯。 霎时一片黑暗,隔壁房间也传来关门的声音,楼下不知道谁在嚷嚷着,车来了,快点下来。 雨夜,因为一层人的远行,这栋楼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远远望去,方块般的灯光突然黑了一条,像积木缺了一块,看着很不舒服。 下午刚跟阮琳琳吵完一架,又开了两个小时的组会。此时李方潜坐在大巴上,疲惫非常,却撑着回头对公寓挥了挥手。 “李哥,舍不得?”组长打趣道。 李方潜摇摇头。怎么会舍不得?这次去完山区,就能去b市见沈拙清了。 只要想到这一点,连山区的酷寒和失联都变得甜蜜起来。 [进山了,信号不好,这周可能都没法时常联系。想你。] 在进入盘山公路前,李方潜赶忙发了这条信息。 客车弯弯绕绕了好几圈,整车人都有些头晕目眩,在久违的反胃感中,李方潜不知为何,心跳得很快。 其实这里的环境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恶劣,除了冷了点,其他设施都还算齐全。好在沈拙清寄来了一大包御寒衣物,都是顶轻薄保暖的面料。 衣物的角落里,都用细细的红线,绣着一个“枕”字,能翻飞在不经意的起身和弯腰动作里。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李方潜摸着那个“枕”字凸起的触感,不觉暖意从指尖蔓延到全身,最后回流到剧烈跳动的心脏。 - 而在山的另一面,入夜后寂静的n大,被一记玻璃落地声打破。 在李方潜入职n大的一年里,阮琳琳为了“治疗”李方潜,试了许多种方法。但让儿子进精神病院这件事过于“丢人”,她只得督促着那个心理医生开些精神类药物。 然而,这样过了很久,她介绍的每一个女孩子仍旧全部失望而归。 随着时间流逝,阮琳琳的忧惧也越来越深。 在李方潜去山区前,他们大吵了一架。一遇到沈拙清相关的事情,李方潜仍会抑制不住激动,和阮琳琳闹得不可开交。 “沈拙清都已经放弃青教计划了,你还想怎么样?对不起他们一家的人是咱们!还有,不要再给我介绍别人!我这辈子就算不是他,也不会有其他人了!” 因为要开组会,李方潜没等阮琳琳说完,就挂了电话。 而阮琳琳在背景音里,听见有人说什么“b市项目”“交材料”之类的话,心中警铃大作。 驱车来到n市时已经是深夜,她知道,李方潜此时应该已经在去山区的车上。 门锁得很严实。之前她来时,李方潜从来不让人进屋,宁愿一起住招待所。 而此时,她带着找好的锁匠破门而入。在b市那个小出租屋门口的紧张感竟然又回来了。 屋子被收拾得很整洁,棉被和厚衣服都被带走了,桌子擦得干干净净。阮琳琳走到床边,只闻到洗衣粉的香味。 ——什么都没有。 那李方潜为什么如此抵触自己进来呢? 阮琳琳烦躁地翻箱倒柜,一把掀开了床单,虽然搜寻未果,却在抬头的瞬间,看到了天花板上的照片。 ——红底的证件照上是沈拙清的脸,印在白色墙体上,青春灿烂。 照片年代应该很久远,但即便贴在了天花板上,也不见照片有沾上污秽的痕迹,要么是李方潜时时擦拭,要么是准备了许多张一样的照片。 第75章 阮琳琳登时火冒三丈,踩上床板就要去撕。 “夫人......”锁匠小心翼翼唤了句,手哆哆嗦嗦往刚刚被翻出来的杂物中一指,“您看那......” 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牛皮纸袋倒了下来,散落出一个相框。 阮琳琳走过去,发现这个相框十分精致,桃木金色印花,框着两个笑容拘谨但眼中满是爱意的人。 而白色的袋子上,印着:n市新街口xx照相馆。 ——沈拙清来过! “这个贱人怎么还阴魂不散了?”阮琳琳气得将相框摔得粉碎,玻璃碎了一地,又觉得不解气,伸手要去捞一堆碎片中的照片。 “夫人小心手......” 话音刚落,一个玻璃碎片就扎进了手里。阮琳琳却像没发现一般,任血流了一地,抓着那张照片又撕又扯,直到纸片已经小的抓不住,还在狠狠揉搓着。 血染着照片一大片红,原先的图案早已看不清了。 阮琳琳在地上摸出自己的手机,恶狠狠找到某个号码,说道:“t院有个叫沈拙清的,你查查他住哪!” 锁匠一脸茫然拿着一堆纸,递过来,被阮琳琳一把推开,威胁一字一句从牙缝中挤出来:“你要是敢说出去半个字,我发誓,你的下场会比他们还要惨!” - 沈拙清这天回来得很早,期末试卷被他带到了家里来批阅。 因为是周末,王霞新学了两道菜,如今他们拥有了宽敞的厨房和明亮的客厅,再也不用算着日子吃肉菜,甚至可以在吃饭时听一听曲子——工资结清后,沈拙清置办了个新电视机和冰箱。 窗外轰隆隆的雷声似乎与他们无关,只能听见电视机里咿咿呀呀的唱段,和油锅里劈里啪啦的爆裂。沈聪闭上眼睛,跟着曲子哼了起来。 “爸,是不是有人敲门?”沈拙清隐约听到咚咚的脚步,手里卷子正改到一半,怕思路断掉,便唤了一声。 沈聪应声而起。因为附近住的都是t院的老师,经常一起串串门。沈聪以为是隔壁来送馒头,踩着敲门声就笑着开了门。 门还没完全拉开,一群穿着雨衣的人就撞开了沈聪。他们粗暴推搡着,沈聪因为腿上没力气,被撞得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 他们并没有要扶的意思,反而有个人朝着肚子就是一脚。沈聪疼得一抽,整个身体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脚背因为紧张绷得笔直。 “爸!”沈拙清听到声音赶紧冲出来,看到一群人围着沈聪,大喊着扑上去。 他们人多,轻易就把沈拙清拉到一边,两人束手、两人束腿,死死按在墙上。 沈拙清剧烈挣扎着,但是手脚被紧紧按住,腕部贴在墙上,又凉又疼。腕部快被箍得僵硬,沈拙清突然感到肚子上猛地一疼,整个人几乎要站不住。往下滑的力被旁边架着的人抵消了,沈拙清被迫支在墙上,感受落在脸上、胃上、腿上的拳脚。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还敢攀李家?”一个人拉下了帽子,目露凶光,“也不看看多少小姑娘挤破头想进李家门,长得倒是人模人样,好好一个高材生,卖什么屁/股啊?” 说罢,又是一记重拳。 沈拙清顿时眼冒金星,一股暖流从鼻子里流出来,落到嘴边,咸咸的。 随便吧。沈拙清闭上眼睛,想。果然无论怎么妥协,该来的还是会来。 可沈聪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抱住了那个人的腿,嘴里喃喃道:“不是的......小清不是这样的......” “爸!你快让开!”沈拙清张口的瞬间觉得有湿热的液体从喉咙里流出来,吐了口血水,冲沈聪喊道。 然而钳制手脚的四个人此时已经放开沈拙清,转身就给沈聪一脚:“这顿打就是给个教训,好好管管你儿子。要是再敢缠着不放,你们的好日子,可就算到头咯。” 沈聪猛烈咳起来,手痛苦地捂着伤处,连十指都在痉挛。沈拙清赶紧冲上前,整个抱住沈聪,让一阵阵拳脚落在自己的背上。 “咣啷”一声,厨房里传来一阵嘶吼。 客厅里一群人都愣住了,只见另一个穿着雨衣的人捂着脸跑出来,径直冲出房门。他的衣服被撕扯得七零八落,手上一大块烫伤。 “臭婊/子!敢他妈拿油锅烫我!” 几个人登时冲到厨房钳住王霞,推推搡搡也到了客厅:“老子本来不想打女人的!” 言罢,一个巴掌抡过去。 此时窗外一声惊雷,炸得窗户微微抖了两下。闪电银蛇一般扭曲着,将夜空撕成两片幕布,浓密的雨点啪啪打在窗台上。 王霞被打得滚落在地上,右脸火辣辣的,手边是被沈拙清死死护住的沈聪。她倔强地昂起头颅,一声不吭望着人高马大的一群人,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妈的!一个变态,一个废人,一个婊子。还真他妈是一家人!”一群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门被重重甩上那一刻,王霞终于瘫坐下来,泪顺着脸颊无声滑落。 作者有话说: 我真的很喜欢拙清的父母,苦命又顽强,本该唱有人来和的戏,唉:-( 第42章 只有死亡能将我们分离 巨大的触角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死死捂住沈拙清的口鼻。在剧烈挣扎中,裸露在外的肌肤被嘞得青紫。这些骇人的动物却拥有人的脸,神态各异,目露凶光。 第76章 沈拙清大口喘着气,脖子上的触手却越来越紧,窒息感笼罩着,在一片乌黑中他看到尽头有一束光。 “方潜......”沈拙清哑着嗓子喊道。声音是如此低迷,以至于来人即便擦肩而过,也没能注意到他。 一个个触角的主人突然变成了沈聪的脸,一如既往慈爱地望着沈拙清,眼里的光却慢慢暗了下去,隐退在夜幕中。沈拙清挣扎着伸手去够,却被束缚地动不了一下。 “一家都是婊/子!变态!” “一个男的,还想攀李家?” 偌大的夜空倒扣如盘,回声从天而降,让沈拙清无处遁形。他甚至无法捂住耳朵,只能任这些话刮着耳膜进入大脑。而那个人却带着光消失在夜幕尽头,成了小小的一个光点。 “滚啊!” 夜空中突然响起王霞嘶吼的声音,触角像潮水一般循声褪去,沈拙清腿一软,跪在地上,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他焦急地寻找声音来源,却发觉这天似穹庐,没有一处发声点。 往后转去,才发现王霞惨白的一张脸,嘴唇青灰,瞳孔涣散。 沈拙清被吓了一跳,试探着伸手去触摸,发现王霞的皮肤一片冰凉。心中大惊,赶忙往反方向跑去。那个青灰色的尸体却精准的跟在沈拙清后面,一边追一边念念有词: “沈拙清,人都是要脸的。” “我是你害死的,你还想抛下我跑了?” “沈拙清——你这辈子都别想逃。” 怨怼的语调配上沙哑的嗓音很是骇人,沈拙清刚从窒息中逃出来,此时剧烈奔跑,有些喘不过气,双腿机械地交替着,朝着看不清是哪的地方。 路上不知划到了什么,明明知道这是梦,沈拙清却真实的有了痛感。一路跌跌撞撞,似乎流了一路血,他才发现面前不是路,是悬崖。 真是可笑,在梦里,都能把自己逼到绝境。 沈拙清毫不犹豫就跳了下去。 - 醒来的瞬间,胸膛剧烈起伏,满头都是汗。那种脱力感被带到了现实,沈拙清依旧没能从绝望中抽离。 意识还没恢复清醒,手却条件反射一般摸到了手机,给李方潜拨了个电话。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再打。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沈拙清完全忘了李方潜在山区这回事,梦中的绝望和身体的痛楚,让他迫切想要找李方潜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他颤抖着继续按了通话键,对方仍旧是机械而冷漠的女声。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啪地一下,手机掉在地上。 诺基亚的质量很好,躺在水泥上,女声仍坚持不懈地报着。 - 沈拙清想起那群穿着雨衣的人的谩骂,无数的委屈顿时涌上来。身上的伤口提醒他,妥协没用的,一切都没用的。 他很想问问李方潜到底怎么想的,他很想和阮琳琳对峙一回,他很想去隔壁病房看看沈聪的情况,他很想去安抚一下王霞的情绪。 但他甚至连弯腰捡手机都疼。 饶是如此,沈拙清仍卑劣地暗想,只要此时李方潜一句“别怕”或是“我在”,他都敢顶着压力,继续死皮赖脸维系这无谓而困苦的牵绊。 他甚至连陪伴都不要了,卑微地只要一句承诺就好。可电话已经响起了无人接听的忙音。 白炽灯亮的晃眼,沈拙清却觉得这屋子晦暗无光。 沈拙清本以为王霞会崩溃。但王霞只是沉默着放下一盒饭,头也不回的走了。 “妈——”沈拙清叫住她,不无愧疚地察言观色,却只能看到她高高肿起的右脸,“爸他,怎么样了?” 王霞摇摇头,眼睛没什么焦点,望着远方。 - 能下床见沈聪已经是三天后。 沈拙清隔着透明窗户,看到沈聪瘦骨嶙峋的身体,连着一堆仪器,胸膛起伏的幅度很小,几乎看不到。 接下来的几天,王霞都在两个病房奔走,多数时间是一言不发。沈拙清几次想和她聊聊,都被凌厉的眼神瞪了回去。 沈拙清以为,这是王霞在目睹夫子受伤后的应激反应。 直到沈聪的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沈拙清才知道,那是王霞在默默消化所有的担心。 机器发出平稳的声响,并不大,却像雷鸣一般在沈拙清脑海中炸开。 沈聪双眼紧闭,两鬓斑白。躺在那里很像是睡着了。但残忍的轰鸣声却在不断提醒,这个人,永远不会再睁开眼睛了。 沈拙清手脚冰凉,连路都不知道该怎么走。 他花了很久才挪动脚步,跪在床边,背上、腿上的伤口都没了痛觉,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在床单上。 然而无论怎么摩梭,沈聪的手都热不了。沈拙清抓着他的衣服,像是在确认什么。 ——“小小年纪,这么辛苦做什么?” “我们,只有你了啊。” “替我去看看更远的地方吧。” “知道你回来,收摊早。” ...... 走马灯似的,沈聪说过的话一句句在耳边炸开。 每放映过一个片段,沈拙清的心脏就抽痛一下。 沈聪会把苹果削成月牙的模样端到沈拙清的书房,会在他阅卷时放古早的戏曲,会笑着三言两语化解王霞的责怪,会在面对谩骂时第一个维护沈拙清...... 第77章 在沈聪颠沛流离的一生里,前半段献给了那个妙似琼浆的桃花劫,后半段倾注于一个愈来愈远的影子。 而这个影子,会成长,会离开,会替他过新生活,会学习世界的残酷与无奈。唯独不会在他身边永远驻足。 沈拙清终究没能带他看到更远的风景。 王霞在一旁冷眼看着,如果不是抖得抓不住水杯的手,几乎看不出去悲喜。 她怔愣了一会,朝四周确认了一遍心电图的含义后,久违地开了口。 - 不是想象中撕心裂肺的场面,王霞竟只是木木地抓住一个护士问道:“有吃的吗?” 小护士一脸茫然,丈夫去世了,她却只是想要吃的? 但小护士还是往外指了一下,说你买的早点还在外面桌子上,没人动。 王霞点点头,怔怔往外走去。但眼神并没有焦点,直接撞到了门框上。小护士一把扶住她,伸手把早点递到她手上。 在塑料袋交接的过程中,王霞的手根本拿不住这些袋子,包子咕噜噜滚了一地。 “怎么掉了啊......”王霞蹲下身,一把揽过地上的包子,擦也不擦就往嘴里塞。 “买给他的,一个三毛钱呢,不能浪费了。” 她嚼都不嚼一下,硬生生就往下吞。面粉混着灰尘,噎得话都说不出来。王霞尝试着开口,喉咙却被面皮堵住了。 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吗?她突然想起那些久远的历史,院子里郎情妾意的日子与火中救衣的沈聪。 王霞痛苦地发出呜咽,隐忍了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 沈拙清听到动静,赶忙转身扶起她,紧紧抱住了。王霞只是张着嘴,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这些嘶哑的音节尽数落在了沈拙清的耳朵里,他甚至不费一丝力气就辨认出来了音节的含义: “你们是不是一直有联系?” 沈拙清觉得五脏六腑被腐蚀地剧痛,刚刚因为悲伤而被屏蔽的痛感此时尽数回来了。他一下下拍着王霞的背,拿过来一瓶水。 王霞一边啜泣一边喝,被呛得涕泗横流。脸上全是水渍,胡乱摸了一把后,王霞像是要确认一般,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题: “断了吧,彻底断了吧,行吗?求求你,我真的......受不了了。” 残忍的机器倏地被关掉了,医院里霎时恢复了寂静。护士们自觉让出了空间,偌大的屋子里,只有王霞压抑着的呼吸。 来了。 这一刻,沈拙清设想过无数遍。从在家送走李方潜那一刻开始,就从未停止过担心。那时,他们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短暂的离别,还是此生不复相见。 然而勇气就是这样奇怪,以为跨过千山万水,只要各自努力劝说着,总有一天会相遇,花多久都没有关系。 可现在,沈拙清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他们不会有未来了。 在王霞咬着嘴唇的啜泣声中,沈拙清点了点头。 尽管这一下点头似有千斤重,沈拙清仍要将自己注定行将就木的爱,提前结束在奔赴死亡的路上。 - 沈聪的葬礼冷冷清清,除了林泉几乎没什么好友过来。王霞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沈聪的衣服哭了三天。 家属楼的监控还算清晰,警方没费什么力气救找到了那群人。 沈拙清疲惫地应付着笔录、葬礼,眼睛里没有一丝光亮,像个混沌的老者。 林泉闲下来时会帮衬着些,但有些时候,也不免抱怨几句联系不上的李方潜。沈拙清听完也只是摇摇头,仿佛没有力气再去提这个名字。 至于阮琳琳,她自然是不会被查到的,毕竟那几个打人的雨衣人拿尽了好处。但得知沈聪过世的消息,她仍旧很震惊——原本只是想给沈家一个教训,敲打沈拙清让他不要再来n市纠缠不清,谁能想到沈聪的身子骨这么脆弱?这样一来,沈拙清和王霞怕是这辈子都要恨上自己了。 这倒没什么,但李方潜......阮琳琳设想了一下李方潜知道这件事后的反应,不由地打了个寒战。 而阮琳琳不知道的是,早在葬礼之前,沈拙清就发过去了一条分手短信。 不是分离,不是送行。是分手。 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沈拙清好像不认识这两个字一样,盯了许久。 这是国人惯用的词汇,但他们俩似乎牵手的频率都不高,何来的分手呢? 沈拙清苦笑着,删除了李方潜号码,虽然那一串数字早已烂熟于心。 结婚誓词里总会说,一生相伴,直到死亡和我们分离。他们竟然做到了半句,尽管这个死亡属于别人。 但沈拙清明白,真正分割两颗心的,又何止是距离和死亡。 沈拙清抹了把脸,调整好表情后,一瘸一拐地进了教室。 第43章 所谓相聚(1) 李方潜下山时,能明显感受到温差。他脱下外套,里衬口袋里一个鲜红的“枕”字,心头血一般印在左胸。 李方潜从口袋掏出手机,第无数次确认信号格。 终于,在客车来到半山腰时,小小的横线终于出现了,客车里立刻此起彼伏响起各种提示音。 ——这么久没见,沈拙清一定等急了。 说不定正像封校那会一样,每天发上好几条,又怕短信存不住,把两个人的互动,一个字一个字抄在本子上。 第78章 这样想着,李方潜赶忙打开了收信箱。 动作太快,按错了好几下才进入界面。 最顶上是几条垃圾信息,然后是组里的通知,和阮琳琳问什么时候回来。 一直滑了一整页,都没看到沈拙清的名字。 ——出什么事了? 组长看到他这副紧张兮兮的样子,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笑道:“怎么了?失联时间太长,女朋友生气不理你了?” 李方潜笑着骂了句,翻页的手仍旧不停。 突然,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嘴角慢慢抿成一条直线。 组长的问询、汽车的喇叭声、同事的聊天,都被屏蔽在感官之外,所有的注意力都停留在不大却异常刺眼的两个字上。 分手。 李方潜退回了主页,又重新进了一次,确认自己没眼花后,心脏几乎要停滞。 他按着藏在胸口口袋里的红字,也不顾同事们讶异的眼神,径直朝司机吼道:“停车!” “你没事吧?!这是山路!下车干什么!” 李方潜顾不上回答,车还没停稳,就冲下车去。 他一下车就迅速按下了回拨键,关机。 再打。 依旧关机。 李方潜试了十多次,越来越烦躁,周边的杂草被踢得七零八落。车上有同事喊他回去,司机也越来越不耐烦。 他只好挂掉电话,回到车上,准备发短信问林泉b市的情况。 “不是我说你!打个电话下车干什么!是要谈什么机/密啊?下过雪的山路有多滑你知不知道!”同事不无抱怨。 李方潜正在编辑短信,听见这一句,突然愣住了。 刚刚大脑充血,在一片空白中,是习惯指引他做出下车、避人这个举动。 ——他和沈拙清,从什么时候开始,竟过成了如此见不得人的模样? 像藏在口袋里的那个红字。如果能曝光而不曝,是暗戳戳的小浪漫;而如果从一开始就要逃避日光,那这些躲躲藏藏的行为,竟像是可笑的偷情。 连自己都不敢直面的感情,凭什么说服阮琳琳? 这是沈拙清说要分手的理由吗? 李方潜冷静下来,把打好的文字一个个删掉,紧紧握着已经发烫的手机。 “组长,b市我就不跟你们一路了。”李方潜望着前方越来越豁然开朗的路,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我自己先去了!” 其实去b市的机票和住宿都是一起订好的,而且一个组一起,路上还有许多准备事项需要通知。 但李方潜坚持先行,大家也不好拦着,只能笑骂他被b市的女朋友勾了魂。 沈拙清的电话依旧打不通,李方潜只得从之前沈拙清提过的细节里,找到他所在的教学楼。 ——周五下午,沈拙清应该会在三楼上课。 李方潜在教学楼门外坐了一会,就看到打扮时髦的男男女女鱼贯而出。 说不紧张是假的,李方潜从山区回来后,行李都没放,直奔机场,到了b市刚下飞机就奔赴t院。 赶路带来的急迫感还没褪去,担忧和惧怕就涌了上来。 李方潜牵了下衣领。皱皱巴巴的,说不定还沾着邻座小女孩吃剩的糖屑。 他低头摆弄着衣角,左手不自觉按向心脏。 尽管在这五秒钟里,他没有抬头,但仅就慢慢靠近的脚步声,李方潜就听出了退缩、踌躇和不舍。 甚至不需要确认脚步的主人是谁,李方潜就一把抱住了来人。 “方潜,放手。” 沈拙清的语气平静。 其实,沈拙清怎么会不知道,李方潜为何一反常态,在大庭广众下这样放肆。 但,上一次李方潜在楼前等他下课,是什么时候来着? 李方潜的手动了动,不情不愿地放开,跟着沈拙清去了办公室。 这间屋子在短信中出现过很多回,沈拙清常常跟李方潜报备“菊花开了”“忘浇水了”“火桶没炭”“电灯停了”等等。 而这些李方潜都能记住顺序的物品,此时就真切出现在眼前。 沈拙清早已经在心里排练过无数遍。 在分手短信发出去后的十个日夜里,沈拙清想了无数种开口的方式。也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能情绪平稳地说出话来。 两个人,总得有一个是冷静的。 办公室的文件很多,书架上许久没整理,学生的论文和专业书籍堆得满满当当,李方潜却从一堆杂乱中精准挑出了那张相册。 桃木金色印花的相框,罩着拘谨却亲密的二人。 “你连藏相片的地方都跟我一样啊。” ——这是李方潜见到沈拙清后说的第一句话。 就像那条分手短信不存在一样,李方潜轻轻点了一下沈拙清的右脸,说:“我房里书柜也放了一张,连相框都和你的很像。” 如果没有那条短信,这恐怕成为两个人又一个心有灵犀的小秘密。 沈拙清也不躲,只是深深望着他,承接着来自爱人无比炙热的目光。 “你确定它还在吗?”沈拙清平静地问。 天知道这些句话在他心里排练了多少次,但李方潜仍旧在这听不出悲喜的语气里,察觉到一丝颤抖。 “什么?”李方潜往前迈了一步,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了许多。 第79章 灼热的气息就在鼻子下方,李方潜微微低头就能碰到沈拙清的嘴唇。 然而,就像心灵感应一样,李方潜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别说吻上去,他竟是连动一下都做不到。 沈拙清叹了口气,缓缓后撤了一步。交缠在一起的气息瞬间被冷空气代替,呛到鼻腔里又痒又胀。 “我没猜错的话,你的房间......现在应该什么照片都没有了。”沈拙清最终选择了腹稿中最残忍的那一版。虽然演练过许多次,但一张口还是露了怯,不但声音抖得厉害,眼泪也在打转: “方潜,短信里,我是认真的。” 第44章 所谓相聚(2) 李方潜没能把这两句话联系起来。 他引以为傲的逻辑思维能力突然宕机了,甚至连短信的内容都回忆不起来,只记得刺眼的几个字,分手。 他记得,当初还和沈拙清讨论过分离这两个字的残忍性,那些带着爱却天各一方的眷侣,应该恨死了这两个字。而此时,他甚至反应不过来,分手究竟是什么状态。 相隔两地吗?他们一直如此啊。情断义绝吗?这显然不可能啊。 李方潜竟然自嘲一般笑了,抬头望向沈拙清,想从他那里找到答案。 沈拙清却只是深呼吸了几下,背过身去,往办公桌走。 再回来时,沈拙清手中多了几个本子——教科书厚度,能明显看到用过部分的纸张出现了颜色分层;被包上了硬纸作为书皮,应该是从大日历上撕下来的某一页;封面上规规整整写着一个“枕”字,下面的“岩”字看起来很新,应该是在李方潜开通博客后,另加上去的。 沈拙清硬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缓了口气,才慢慢说:“方潜,这些都送你......” 李方潜直摇头,不停问他这是什么意思,然而一直得不到回应。 接了,就代表从此以后情断义绝了? 李方潜不信。 心里有个声音却告诉他,这次不看,说不定以后再也没机会看了。 鬼使神差地,李方潜翻开了第一页,只见密密麻麻写着: [明天就封校停课了,刚买来很多日用。林泉没大事,只是感冒,但还在医院隔离。] [记得消毒,日用多买一点,别怕浪费。出门注意安全——算了,还是少出门吧,有事打我电话,看到就会回。]...... [生日快乐]...... [去b市的申请已经交了,等我。]...... [进山了,信号不好,这周可能都没法时常联系。想你。] 记录在这里戛然而止,纸面上留下一半丑陋的空白。 “拙清,这是什么意思?” 李方潜胡乱翻了几下,就已经意识到这是什么,像本子烫手一样,火速放回了桌上,眼泪不自觉就流了出来。 沈拙清递过来一张纸,示意他擦擦眼角:“我换手机了,它现在能存好多条中文短信。所以,我以后不会再有记这些的习惯。送给你,留个纪念吧。” 换手机,但没必要告诉你新的联系方式。 以后不要联系了吧。 李方潜动作停滞了,时钟滴滴答答在走,两个人的呼吸却越来越乱。 最后,还是沈拙清打破了寂静,叹息一般说:“对了,忘记告诉你,我爸去世了。” 直到从办公室出来,李方潜才想明白“照片没了”和“沈聪没了”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 阮琳琳,阮琳琳...... 李方潜几乎抓狂,握拳时指甲都要埋进手心肉里,他追着问沈拙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些问题如果是葬礼前听到,沈拙清大概会激动地要李方潜陪他去对质,可现在,沈拙清竟然能冷静地劝李方潜,别冲动,别打电话,回去再和阮琳琳好好聊。 毕竟电话无法准确传达情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这一点他们深有体会。 李方潜仍旧懵着,沈拙清让他做什么,便跟着做。 然而,他们的状态实在太自然了,完全不像是刚刚说完分手的情侣。 毕竟经过了上百次的演练,沈拙清看起来于平日无异。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毒液早已从胸口蔓延到全身,从脏器开始腐烂,默默消化着蚀骨的痛苦。 沈拙清嘴上仍旧笑着,问:“先不提这些不开心的。好不容易来趟b市,我们去市中心逛逛?” 那里,有块巨大的红色广告牌,往旁边走几十米的眼镜店,卖很多新颖轻薄的款式。 其实沈拙清是有私心的,他还是想留个念想在爱人那里。可这么多年来,他们早就把自己的一切囫囵交换了个遍。那就买点新的吧,沈拙清想。 李方潜百感交集,并不适合去逛街。而一想到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同行,李方潜立马就应了下来。 最终是如何选的款式,李方潜根本一点印象都没有,只记得在偷偷瞄向沈拙清的同时,对方也在不知第多少回偷看自己。 他们之间,是真的有太多心有灵犀的小事。 “......forgetinthee,theircupofsorrowhere.(在你怀中,忘却不幸多多)” 李方潜索性把偷窥变成凝望,极轻极轻地说。 本不打算得到什么回应,没想到,沈拙清听得到,也还记得。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苦笑着说:“右脚先生,以后没人做你的眼睛了,你可要保护好自己的眼睛。” 第80章 说着,沈拙清替李方潜戴上眼镜。这个眼镜的款式比原来那只更俏皮一些,但镜片依旧比较厚。只是两个人都没心思管什么镜片。 他们的姿势暧昧又克制,不像朋友,更不像恋人。 李方潜哽咽了一下,终究是没有开口。镜框冰凉的触感告诉他,真的,要和那些旧事一刀两断了。 手机换了,眼镜换了,记事本换了。 这些想法让李方潜透不过气来,但他甚至不敢多说一句挽留的话。 那是至亲的命啊。 李方潜急匆匆买好了回n市的票——这可能是他最短的一次出行。 又一次的,两个人紧紧相拥,像互相道别的旅人或好友。 “拙清,别恨我......你忘了我都没关系,别恨我。” 在机场,李方潜把手虚虚搭在沈拙清肩上,甚至不敢多用半点力度。倒是沈拙清没绷住,双手用力环着,头低下来,埋在对方颈窝里。 “不会。”沈拙清久违地说了一长段,这是不在排练台词里的,却比之前的任一句都说的顺口: “方潜,我不会恨你,更不会忘了你。我甚至没办法恨任何人。因为从一开始,也许我们的决定就是错的。明明知道不会有未来,还硬要为了半年见不到一回的所谓‘希望’撑着,那不叫坚持,那叫折磨。明明应该更勇敢一点,或者至少多花一点时间跟家里解释,但是因为吵得烦心选择继续隐瞒,这不叫妥协,这叫逃避。” “我会怪阮琳琳,这一点我不会否认,但方潜,我永远不会恨你,甚至也许接下来的许多年我都依旧爱你,但我真的不想再为了东躲西藏的‘爱’,失去其他也很重要的东西。” “定时炸弹就在那里,我们一直都知道。而且,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周围就不会只有一个两个炸弹。如果我们没有准备好盔甲,就怪不得逃跑时会踩到引线。” 说着,沈拙清轻轻放下双手,结束了这个并不缠绵的拥抱。 他学着许久之前——在那个黏腻的夜里,小小出租屋中,两个幻想着未来的人——抬手捂住了李方潜的眼睛。 掌心能感受到眼皮的跳动,没一会,手心就湿了一片。无数回忆涌来,李方潜强忍泪意还是以失败告终,只能啜泣着听沈拙清说。 “我记得你说过,从文学院和地科院之间,绕楼骑行需要10分钟,你要牵着我去散步。” 沈拙清染上了哭腔,努力调整好气息,才能继续说下一句:“我们真的好笨啊,花了这么久,都没能牵到一起。” 李方潜再也不想忍,伸手反握住沈拙清,掌心紧紧贴着手指,能细细描摹出手指的骨节。 虽然眼睛被捂着,沈拙清仍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现在,终于牵到啦。” 这是2004年2月9日,李方潜原定在b市与沈拙清相遇的前5天。 而飞机轰鸣着划破长空。这错过了许久的情人节,终究未得圆满。 从此,前路无知己,生死各东西。 第45章 仍爱你 不管组长怎么劝,李方潜还是放弃了去b市的项目,甚至自费贴上了轮空的机票和住宿钱。整个实验室都无法理解,明明几天前还急匆匆地往那边跑,怎么如今有个能一待几个月的机会,反而不去了。 阮琳琳自认这次自己做了错事。人命关天,她重话也不敢多说,只能看着李方潜搬空了家里所有属于他的物品。 “你这是不要妈妈了嘛?”阮琳琳哭着趴在门框上。 李方潜一言不发,把沉重的箱子推到门前,砰地摔上了门。 箱轮骨碌碌转着。他在下楼时全心都是后悔,如果当初硬气一些,如果能早一点拦住阮琳琳......事情会不一样吗? 不会。这个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却被心里的愧疚和悲伤拦在耳朵之外。 其实谁都明白,就算当时真的无论如何都到了n市,众叛亲离,举目无亲,他们根本无法在n市立足。这样想想,逃避竟是最卑劣却也最优的答案。 李方潜彻底搬离了家。n大的公寓楼被他从里到外打扫了一遍,地上还隐约留着阮琳琳的血迹。 原本属于沈拙清的气息,如今被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取代。 李方潜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沈拙清要将笔记本留给他。这偌大的房间,如果吊着思念的东西全没了,那日子过得该多苦? 沈拙清的笔记本还留着几面空白。李方潜就学着前面的字迹,给那个已经注销的手机号发着无人回应的信息。 每发一条,本子的空白处就会多一条记录。不知不觉,厚厚的笔记本已经填满了。 抄短信不需要费脑子,每天做实验累了,回公寓休息前,李方潜都会翻一翻前面的记录。 想来自己原来还真是混蛋啊,忙起来,平均沈拙清发两三条短信才会有一条回复。当时为什么不能再多花点时间陪陪他呢? 然而再想这种问题与自虐无异,李方潜只能一遍又一遍翻着过去的信息。 年夜,他独自一人坐在小小的公寓里,烟花在窗外炸开,绚烂的点亮夜空。电视被静音了,但凭着主持人的口型,能听出她此时在说着“祝国泰民安”之类的话。 阮琳琳来了电话,李方潜重申了一遍自己不回家,便挂断了。 这是第一个没有大餐、没有家人、也没有沈拙清的年夜。 第81章 人们常爱在这一天辞旧迎新,可李方潜,仍对着那个永远无人接听的旧号码,一遍一遍打着。 而两年前的除夕,沈拙清曾透过听筒给他听春晚的盛况。 其实许多伏笔在那时就已经埋下了吧,比如连和男朋友拜个年,他们也只敢避人耳目。可那时多傻,李方潜还信誓旦旦地保证,那年将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分离。 “拙清,我看到了,节目很有趣。”李方潜对安静的电视机笑着。 屏幕里是衣着鲜艳的群舞,和沈拙清很喜欢的歌手,李方潜却不敢调出声音来。就这样怔愣望着屏幕,外面突然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凭着对春晚流程的熟悉,他知道,零点了。 “新年快乐。”李方潜再一次拨通那个无人接听的号码,对着忙音,温和地说。 在众生沸腾的夜晚,这声再普通不过的新年问候,消失在五彩斑斓的夜空中。 不过那个号码也不是能时时去骚扰的。有一天,那个空号码不知被谁用了,对着他发过去的短信回了一排问号。 李方潜哭笑不得地道了歉,最终还是把这个号码从手机中挪出去了。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思绪,他在笔记本旁坐了好久,最后提笔一面一字一顿地写道: “沈先生,山高石险,见字如晤。” “想告诉沈先生,我这边一切都好。” 末了还觉得不够,本来笔帽已经盖上了,又重新拔出笔,补了一句:“只是仍旧爱你。” 这才觉得心脏的缺口被什么填上了,关上本子,能浅浅合衣睡去。 此后的每晚,李方潜都会抱着枕头睡觉,枕头里面放着一小块石头,那是从s县捡来、打磨抛光成的、没能送出去的情人节礼物。 “我真是哪哪都不如你,连送个礼物都这么没创意。”李方潜常常梦呓道。 月光会透过窗帘洒进来,照在这个孤单的人身上。 梦里的人总是带着笑,仿佛手边抱的不是枕头,是温热又生动的人。 只是,每次梦醒时,李方潜都需要花很久才能认清环境。等意识清明了,才泛起巨大的苦涩感,胡乱抓起眼镜戴上。 他们的最后一个吻竟然还是在这间小公寓。在沈拙清的办公室里为什么没能抬起头吻他?最后一句话干嘛要说什么恨不恨的?怎么能忘记嘱咐他好好养胃、注意保暖? 还好有林泉。 李方潜把能想到的叮嘱一股脑都请林泉代劳。告诉林泉沈拙清酒量不好,掺着喝会犯胃病,告诉他沈拙清冬天爱敞开拉链,不好好穿衣,告诉他沈拙清喜欢深夜写稿子,完全不管作息规律......虽不知是否真的能带到,但担忧终归是减了几分。 “你把我当传话筒了?”林泉会先骂他两句,但还是时不时给他发去一些沈拙清的照片。 很多时候,李方潜都能从这些状似偷拍的照片里,对上沈拙清的眼。就像是透过镜头无声地交流。 甚至,李方潜常常会想,林泉真的是偷偷传来信息吗?沈拙清......会不会正以这种形式,也在向自己传话? 被李方潜折腾的不止是林泉,还有孙乾明。 彼时的手机,已经可以存储精度不错的电子照片。于是,李方潜从n大信息库里保存下沈拙清和自己的入学照,请孙乾明合成在一起。 红底,白衬衫,像极了一对喜结连理的璧人。 “你们到底在作什么?” 孙乾明正和他的缪斯谈婚论嫁,看到恋爱时间最久的朋友,最后却落得这个下场,不由恨铁不成钢,气得跳脚,“勇敢一点很难吗?” 李方潜只是笑了笑,凝视着电脑上那张合成的照片,没有反驳。 感同身受这件事,其实非常难。因此更多时候,李方潜还是和林泉聊起近况——毕竟,从他那里还能得到一些前男友的蛛丝马迹。 拿工作填满缺口,这似乎是失恋的人最爱做的事。事实上,在许多个梦回的午夜里,李方潜也会选择整理完一天的数据。 但这次,无论多繁重的工作都失效了,因为他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组长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好心劝他休个假。 怎么能休假呢?假期本该留着去看沈拙清的。 李方潜拒绝地很干脆。在一次实验中差点伤到自己后,终于学会了暂时屏蔽感官。只是在项目告一段落后,那种空虚和绝望铺天盖地奔涌而来,包围着心脏,透不过气来。 他还是会时常点开沈拙清的博客,虽然那从吴阙走后就没再更新过,但李方潜还是能想象到沈拙清对着t院一草一木记录的样子。 两个人的资料简介都被清空了,他不免后悔,当初没能把这些甜蜜的互文好好保存下来。当初还打趣过文院的沈拙清心思太弯弯绕,如今,李方潜开始责怪自己,怎么就能留下这么多遗憾? 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分手后的第二年。 李方潜依旧不敢照相,不敢去鼓楼,不敢看烟花,不敢听音乐剧,不敢走车站和新图书馆那又高又陡的楼梯。 他的生活围绕在n大新校区小小一层实验室里,还有人打趣他是工作狂。 他生日这天,有眼尖的人发现,李方潜的衣角绣着一个小小的花纹,十分不起眼,颜色与衬衫融为一体,仔细看像是一个字。 “嫂子这么心灵手巧啊?”同事大大咧咧掀开衣角,仔细辨认了一下,“欸?为啥是个枕字?” 第82章 李方潜当即抽出衣服,宝贝一般拿手掸了掸,在同事的抱怨声中仔细辨认起来。 其实今天翻出这件衣服,完全是因为,这是沈拙清在b大时送他的生日礼物。 他一直只当这是件普通的衬衫,只是因为恋旧才留到今天,从来没有注意到,衣角竟还有用白线绣成的字。 那时,他们还没在一起吧? 李方潜记起在加州时一反常态的沈拙清,在b大时小心翼翼的沈拙清,一阵心疼。 在这么多自己不知道的岁月里,沈拙清到底一个人消化了多少苦涩? 李方潜摩挲着那个毫不起眼的字,给了自己一巴掌。 沈拙清终于把白线换成鲜艳的红线,显眼地暴露在日光下,向他证明,读书时隐秘的情愫不是冲动。 沈拙清跨过山川湖海,仍能一腔热血去爱。可他却让他们仍旧走散了。 从前,他们同吃同住,受到对方的影响深入骨髓,恨不得变成一个人。可如今,要硬生生割下属于彼此的部分,剔干净,重新恢复两句肉身,然后礼貌道别,各奔南北。 李方潜摘下眼镜,揉了揉发红的眼眶。手机不停传来好友的生日祝福,他却懒得一一回复,索性开始群发。反正最想见到的那条,是不可能再出现的。 群发时,手机又震了一下。此时明明已经过了零点,按道理不会再有人来信息。 李方潜抱着一丝侥幸,心跳渐渐紊乱,直到打开收信箱,整个人都怔住了,因期待而升温的指尖迅速冷了下来。 [林泉:我要结婚了。] 第46章 婚礼 没顾得上现在已是深夜,李方潜立刻回拨了电话。 那边响了好几声才接,听起来醉醺醺的。 “喝酒了?”李方潜深吸一口气,自认和酒醉的人不能拐弯抹角,于是上来就问道,“你要结婚了是什么意思?和谁?” “结婚还能有几个意思?”林泉含糊不清地说,声音发颤,不知道是哭还是笑,“还能和谁啊,我倒是想和刘......呵,可是两个男的,能结婚吗?” 李方潜握紧了手机,温度不高,他的手心却全是汗:“林泉,你别——” 但到底他和林泉也算不上密友,很多话在嘴边打了个转,李方潜最终还是改了下措辞,尽量委婉地问:“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对那个女孩公平吗?” “她什么都知道......”听筒那边传来闷响,似乎是谁摔了一跤,林泉断断续续地说,“她是......也被家里逼的。各取所需,挺好的......” 李方潜长叹了一口气,听着林泉哭笑不得地说着什么送请柬之类的话,只得嘱咐他少喝一点酒。 突然,背景里出现熟悉的声音,李方潜突然就失去了理智。 ——“你别喝了,这瓶给我。” 是沈拙清的声音。 李方潜几乎要脱口打招呼,可话到了嗓子眼又被咽了下去。他贪婪地听着沈拙清衣服摩梭的声音,这久违的音色在天花板上勾勒出一个画面: ——此时沈拙清应该是扶林泉去了沙发,听这叮叮当当的酒瓶声应该是沈拙清在收拾地面,离得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应该是沈拙清走向摔落在地的手机...... 李方潜紧张地一身冷汗。 然而,就在脚步声越来越大、而李方潜正欲开口时,电话被挂断了。 戛然而止的通话,突如其来的忙音,让人措手不及。 李方潜久久没缓过神来,虽然过了这么久,这次却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白地意识到,他和沈拙清,真的一别两宽,永不联系。 后来林泉寄来了请柬,上面写着“合二姓以嘉姻”之类的话,新郎新娘的名字并排而立。 隔着请柬都能想象到,婚礼当天一定是宾客尽欢,觥筹交错。 李方潜看着那些熟悉的证婚词,怎么看怎么刺眼。所以,郎才女貌,这才是婚姻的正确配置吗? 林泉怕他折腾,特意告诉他,沈拙清不会出现在现场。 “拙清嫌我这婚结得不纯粹,不想来当嘉宾。还说自己结过婚了,也不能给我当伴郎。” 这是林泉的原话。林泉的家乡习俗是从未婚配才能当伴郎,但李方潜不想管,他只被那句“结过婚”惹得百感交集。 他知道,沈拙清是指那封他自制的婚书。到现在还放在书架里,保存得平平整整。 李方潜突然,十分,十分,想见一见曾经的爱人。 其实以他和林泉的关系,哪怕林泉不说这些,他也不至于跨越大半个中国去送个没人想要的祝福。但婚礼的地点未免太吸引人了。 b市啊,沈拙清在的城市。 “只是想去见见林泉。”李方潜反复跟自己说。仿佛这样就可以减轻自己违背不联系诺言的愧疚感。 李方潜久违地买了套新衣,提前约定时间到了b市。他记得,周五的下午,沈拙清有一节课。 李方潜在t院教学楼下的长凳上坐着,仰望二楼窗里一个正在板书的身影。头发剪得很短,清爽利落。 那个人专心致志地板书,虽然看不清黑板上写了什么,但李方潜能想象出字迹的镌秀。 那个人回过头,唇齿开合,嘴角带笑,讲到激动处会拿手指点一点讲台。 那个人真的很美,既可以称作美人也可以称作君子,是惹人艳羡却不可亵玩的那种美。 第83章 李方潜揉了揉眼角,又擦了擦眼镜,可是这些动作也不能掩饰他渐渐变红的眼眶——那个人现在不属于他。 就这么抬头望了一个多小时,李方潜听到下课铃响,赶忙把行李收好,藏回长凳旁的树荫。树荫旁是自行车停靠点,教职工的车都在这里。 同时,这里隐秘又美丽,是许多情侣白天密会的场所。李方潜顾不上周围情侣的冷眼,躲在树后面,像做贼一样偷看从教学楼中出来的人流。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找到了想找的人。 穿着朴素的长外套,在风中单薄的像一片飞雪。 沈拙清礼貌地和同行的学生们道了别,走到自行车旁,如常开锁,如常上车。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重新拿出钥匙,对着钥匙扣怔愣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疑惑地环视了一眼,仿佛在找什么。大概是没有找到,他自嘲一般笑了,摇摇头,叮铃铃地骑车走了。 李方潜看着这一幕,在车铃远去后,终于把头抵在树干上,长长叹了口气。 ——钥匙扣是b大的毕业留念品,他也有,挂在钥匙上,就像是年轻人时兴的“情侣单品”。 ——那辆车跟他当初爱骑的二八大杠一模一样,可现在明明出了更轻便的款。 他无法判断这是沈拙清的习惯,还是和他一样,永远都放不下那些过往。可他也不能上前,去做那个引爆地雷的人。 李方潜哽咽着,把呼喊声埋进叶子里。 旁边的小情侣嘟囔着走开了。李方潜仍维持那个姿势,远远看去,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直到到了酒店,李方潜都没能从情绪中走出来,和酒店热闹的气氛格格不入。 在二十一世纪初的b市,盘下最大酒店的整个大厅,可见新娘和新郎的家人有多重视这次婚礼。 一大家子人确实和谐热络,但林泉这边只有零星几个同事来了。 李方潜认识的人不多,听周围都在说这对新人的相识和相遇,不禁苦笑了一下。往旁边看,发现林泉和新娘的表情也很无奈。 “好歹是‘大喜’的日子,你们俩的表情,怎么比我的还难看。”李方潜借酒劲,揶揄林泉。 对方也不恼,反而仰头喝干了一杯酒,笑说:“不然呢?当小丑,还非得全程笑着当?” 李方潜摇摇头,担心林泉喝不了高度数的酒,抬手准备拦。到底是没拦住,林泉又去其他桌喝,被新娘的亲戚压着灌了许多酒。 他知道,林泉有意让自己醉。 婚礼还没结束,李方潜就离开了。他觉得疲惫,也真心替林泉和新娘觉得累。 所以后面的事情,无论是闹洞房的留俗还是保留节目换戒指,他都没有参与。 因此,他也不会看到,出酒店大门时的林泉,连路都走不稳。而新娘在一旁冷冷看着,不愿意伸手扶一下。 入洞房又闹洞房,一切尘埃落定后,新婚燕尔的夫妇各坐一边,半句话都没有。 林泉在红色的大床上趴着,拿枕头顶住绞痛的胃。上面洒满了红枣莲子之类的东西,被子被他弄得皱皱巴巴。 手机散落在床边,摇摇欲坠。 一声震动让手机真的掉到了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林泉迷迷糊糊把它捡起来,胡乱按了好几下,才打开收信箱。 看到来电显示时,瞬间酒醒了一大半。 林泉惊坐起,在新娘的冷眼中,把手机外壳抠得咯吱响。 那是一个来自美国的陌生号码。 遥祝他,新婚快乐。 作者有话说: #林泉疯狂上分# 第47章 我将踏入荒芜 林泉花了一年多,仍旧没能习惯已为人夫这件事。 尽管单位里,大伙都不无艳羡他抱得娇妻。可那个陌生号码,再也没有回音。 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消失在短信首页。 李方潜见过人也止了渴,终于渐渐学会收起情绪,能心平气和地面对烟花和舞台,不再一见到山涧岩石就止不住心痛,不再痴心妄想王霞能原谅什么,不再整晚整晚对着空空如也的天花板失眠。 可他还是会去烦林泉,想从别人那里得知沈拙清的点点滴滴。李方潜知道沈拙清去了哪些地方,看了哪些风景。 他从新来的研究员那里得知时兴的一款聊天工具,注册完成后,逼着林泉让沈拙清也注册了一个。 两个人都很懒,用着qq自带的头像,一模一样,像是情侣头像。 李方潜用着一串乱码当昵称,偷偷加上了沈拙清。心里一边祈祷着沈拙清不要发现,一边偷窥一般打开沈拙清的个人资料。 ——[选填]地区:b市。 距离。这曾经是他们一直避而不谈的,就这样被沈拙清拿到了台面上。 看到这一栏时,验证通过的消息刚好传来。 那个时候的塞班机还支持不了太多功能,李方潜习惯用电脑登着oicq。鼠标在屏幕上划了几下,最终没有点下去。 看来,沈拙清是真的放下了吧。所以,钥匙扣或自行车,也不过是习惯而已。 李方潜苦笑着退出这个用不熟的界面。 但还是忍不住时常打开它,科技的好处在于,不用麻烦任何人,自力更生地获取自己想要的信息。 比如他知道沈拙清这天又去了市中心,和一群毕业生聚餐; 第84章 这天沈拙清在家做饭,配色精致、拼盘讲究; 这天沈拙清去了a市采风,在那里完成了一个关于工匠与戏子的故事; 这天沈拙清的剧本被名导看中,和话剧演员们一起合影...... 他的世界广袤而精彩,他的世界单调而无味。 李方潜自虐一般每天刷新着,直到有一天,那个小红点像一滴血夺目。 这天,沈拙清发了张合照,一共三张,但和一个红裙女孩的双人照分外显眼。两个人笑得很开心,女孩子明艳大方,在某个热播剧里出现过。 李方潜本来觉得并没什么好猜的——不是某个剧组认识的女演员,就是t院的学生或老师——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李方潜从不认为他真的能重新开始。 他们是要互相拉扯一辈子的,至少在看到下面一条评论前,他一直这样认为。 [飞翔de痕迹:啊啊啊啊沈老师和林美女真是郎才女貌啊!] [木木:/表情] 郎才女貌。这个词立刻就跳到李方潜的脑子里。 古往今来,形容般配时向来爱用这个词,珠联璧合,郎才女貌,郎情妾意,琴瑟和鸣。 从没有任何人用类似的词汇形容过他们,或者说,甚至没有几个人知道这段感情。 不声不响地开始,无疾而终地结束。 李方潜甚至开始羡慕当初的林泉和刘冬。至少,整个b大为他们摇旗呐喊过。 而现在,他等了许久的夸赞就这样安排在了沈拙清和一个女孩子身上。 再刷新时,这两条评论都不见了,但李方潜仍不死心,巴巴点开了那个女孩的主页,有些恶劣地一帧一帧翻起相册。 看起来,女孩子是今年毕业,应该演过不少电影,和沈拙清互动很多。 李方潜在蛛丝马迹中拼凑起一个张扬开朗、美艳善良的学生形象。翻遍了女孩子关注好友的主页,无一不是肆意生活的人,很适合沈拙清。 就这样吧。 他告诉自己,人都是要向前看的。 李方潜学着戒断手机,学着不再关注oicq上的状态更新,学着与自己和解。 只是,在图书馆时总会逛到文学区,借一两本沈拙清也许会爱看的书回来读。 在n大出版社专区里,他找到了那本沈拙清与郑钦译合写的小说。然而跑遍了其他书店,都没能找到这本书。 一天,他读到李碧华。书里,身份地位差别迥异的怨偶在洪水滔天前互白,一切漫无目的,百鸟生息,别过此生,踏入荒芜。 他合上书,仿佛看到s县肆虐的洪流里,忘情拥吻的两个人——吻他,那是李方潜这一生做过最勇敢的决定。 只要一个人放手了,另一个人就算是想追也追不上。李方潜一直以为,从n大到加州,从加州到b大,都是沈拙清在跟着他走。决定死心的那一刻,他才明白,孙乾明所说的“灵魂在心外”是什么意思。 沈拙清,从来都是独立的。以至于每一个决定,都是他在推着李方潜走。 大概也是因此,才能放下的如此快,只留一人困在回忆里吧。李方潜想。 林泉婚后的第二年,断联许久的阮琳琳终于再次找到了李方潜。 “都是妈妈错了好不好,妈妈去道歉也可以。”阮琳琳哭得厉害,“你爸好久没见过你,都急出病了。妈妈再也不干涉任何事情,你回去看一眼好不好?” 欣喜也好,愤怒也好,通通都没有出现。李方潜听完,只是轻轻点点头,像没有悲喜的枯木。 爱还在,可爱人走了。太迟了。 后来n市附近发生了小地震,李方潜二话没说就申请救灾测探。 没有信号,没有娱乐,只有紧张的救援和争分夺秒的钻探,自然就不用担心那个不该肖想的人是不是跑到脑子里,再适合死心不过。 坐上抢险队车时,他最后一次确认了手机里的信息——沈拙清的更新还停留在上个月,他进组探班了那个女孩。 习惯性地,李方潜把手机放回左边口袋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其实沈拙清一个月没有更新,是在忙王霞的葬礼。 这个苦了一辈子的女人,在丈夫走后就失去了生机,几个月不到瘦得不成人形。沈拙清花了许多精力,做饭、拼盘,逗她开心。 然而在沈聪忌日这天,王霞还是拿刀划破了自己的手腕。 “辛苦了。”沈拙清颤抖着帮王霞合上了双眼。 习惯了葬礼,这是沈拙清三年多来学会的最残忍的技能。另一项技能,大概是不动声色地悲伤。 比如看到林泉正在偷拍的镜头时,比如看着春晚倒计时的烟花时,比如在林泉的手机通话中听到李方潜声音时,比如看到拿一串乱码当昵称的好友时。 甚至送别毕业生,都能从一群青涩的脸庞里找到与李方潜相似的部分。 可毕竟万物都不是他。 林泉结婚那天,沈拙清是不打算去的。至少在看到李方潜之前他是这么想的。 对,他看到李方潜了。可那又能怎么样?那时的王霞仍处在深重的阴影里,他断然不敢再去踩一次雷。 可他还是没有忍住,背对着那棵树,把身上离李方潜最近的东西拿出来,凝视了很久很久。他甚至听见了李方潜的哽咽,那压抑着的、低频的哭声,像刀又像糖。 第85章 他没敢多留,只给树荫留下背影,却在酒店门口驻足。 他的前男友穿得帅气又迷人,出现在公共场合是会吸引一片目光的。 沈拙清没敢多看,等到李方潜离开,便进了酒店。 那时林泉已经喝得迷糊,脚步不稳,看到沈拙清来,还以为是幻觉,便痴痴地笑了,对他说,我看到你的结婚对象啦,他刚走。 沈拙清把他搀回婚车,强忍着心痛,送上一句违心的祝福。 至于那张男女合照,其实是一个乌龙。 林晚依这几年发展很不错,形象好、演戏有灵气,没跑几部龙套就被导演挖掘出来。 她正在主演的一部话剧是由沈拙清操刀,因此两个人也慢慢熟络起来。 公演结束时,林晚依跳着和沈拙清合了照。因为是首部公演的大戏,沈拙清很爽快地分享了出去。他知道,那串乱码的主人,一定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自己。 然而没一会,“郎才女貌”之类的留言提醒就出现了。他手忙脚乱点了删除。虽然已经分手了这么久,他仍不想让李方潜误会什么。 就像隐隐中带着什么期待。 忙完王霞的葬礼后,沈拙清看到n市附近抢险救灾的新闻,下意识就在图片里搜寻李方潜的身影。 照片多是俯拍,大家穿着一样的工装,每个人都满身泥灰。 可沈拙清一眼就从一片黄色和灰色的衣服里找到了李方潜。这个人半弓着身子,正将一块挡板挪开。挡板下是一群嚎啕大哭的小学生。 地震等级不高,所幸没什么伤亡,但李方潜一队人要留在那里做震源的测探。 沈拙清握紧了鼠标,心里默默祈祷这队人能早日回家。 甚至,他想,去抱一抱那个在生死一线的人。 第48章 受害者(1) 时间就这么过着,沈拙清和t院的合同还有一年不到就要到期了。 沈拙清当初抱着要和李方潜在n大团聚的期待,只签了五年。如今五年快到了,他却不得不思考,将来该去哪里。 王霞不在了,沈聪也不在了。一切让他不敢回n市的理由都不复存在,可他还是不敢。他不确定,这一次,会不会又是一样的惨淡收场。 而且李方潜一直没有回n市。沈拙清亲眼看着oicq上那个一串乱码的昵称,头像灰了很久,也没再有过上线提醒。 让沈拙清下定决心离开t院的,是一次评职称。 他明明达标,却被资历更老的老师们顶了名额。而且,在一次申基金的项目推荐中,他的申请被学院压了下来。 自从吴阙离职、张院长一手遮天后,t院的选举也好、评级也罢,都泛着浓厚的官僚气。而张晚在家里的帮助下,如愿以偿毕业留校做了老师。沈拙清觉得疲惫,那些学院内部的倾轧他毫无兴趣,因此,更多的时间都放在教学上。 t院没有人没听说过沈老师,他的课,哪怕是选修,都是要提前半小时占座才会有位置的。 张晚的办公室离沈拙清的只有几步路,但几年来,沈拙清主动和他说的话,不超过五句。 虽然院里对张晚的评价非常好,但沈拙清本能地觉得这一家人太可怕。和风细雨,让人抓不到把柄,却很善于操控舆论。 反而是林晚依,平日里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心思却比谁都简单透彻。 因此,大部分时候,沈拙清更乐意和林晚依传授一些研读剧本的经验。 李方潜在震源待了半年,带回来宝贵的一手数据。 回n市时,他的工位落了一层薄灰,拿水仔仔细细擦拭完,李方潜立刻打开了电脑。 一切都没怎么变,n市千年来对车水马龙的过客静默。博客在,oicq在,栖居的公寓也在。那些难熬的日子像一阵风吹过,李方潜坐在屏幕前,一时间竟不知该点开什么。 沈拙清的状态他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关注了,电脑似乎也失去了打开的意义。想来想去,李方潜最终选择打开新闻。 他向来对娱乐新闻不感兴趣的,看到那些亦真亦假的传闻通常选择掠过。捕风捉影的社会新闻李方潜也很少关注,因此打开网页后,他在键盘上停留了许久都不知道该搜索什么。 这一年的网页仍是花里胡哨的排版,窗口两侧会弹出推荐的新闻和照片。 李方潜下意识就准备点那个小红叉,然而鼠标滑过照片,却觉得这张脸很是熟悉。 [女明星遭性侵,公开发声控诉校园权力倾轧] 是......那个和沈拙清合照的那个女孩子。 林晚依接到戏后,就从张家搬了出来,只有周末才会回去吃个饭。自从知道张晚在帖子的事情上骗了自己后,林晚依渐渐连周末都去得少了。 但过节的礼数是必须要有的。林晚依这天刚从片场回来。一群人喝到酣畅就容易忘记时间,林晚依酒量也不错,因为现在小有名气,也被按头喝了点酒。 后来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因为之前一直住在这里,林晚依睡得很自然。没想到的是,同样喝多的还有张晚。 浑身酸痛地醒来时,林晚依哭着把手边所有的东西朝张晚砸过去,在浴室里洗了两个小时,试图把那些痕迹洗清。 皮肤被搓得发红,她在花洒下哭到失声,可那些气味就像鬼魂一样一直萦绕在左右。直到林晚依到了片场,仍然没能从情绪中抽离。 第86章 她想过要告诉家里人,但父母自从知道自己换了专业后,几乎就断绝了联系。犹豫了许久,最终她选择报警。 只是,案发地在张晚家里,一切痕迹早被洗得干干净净,连立案都很难。 张晚本人清风霁月一般,无比坦荡地问她:“我怎么记得,你是自愿的?” 那一瞬间,胃里翻江倒海,林晚依尖叫着扑上去,轻而易举就被束缚住双手。张晚那张斯文儒雅的脸此刻就在面前,林晚依却像看到怪兽一般,泛起一阵阵恶心。 沈拙清是在新闻里看到这件事的——林晚依这个敢爱敢恨的姑娘,四处奔走无门后,选择跟记者曝光。 这个决定让沈拙清着实震惊了一会。 不是每个人都能主动剥开自己的伤口,面对滔天的恶意和误解。 “你确定吗?”张晚看到新闻后,一如既往地平和,冷静地仿佛置身事外,“你刚在b市站稳脚跟,这件事一曝光,事业可就全完了。晚依,我不想针对你。” 林晚依一杯滚烫的咖啡泼过去,看着张晚疼得龇牙咧嘴,仍旧不解气。 这个人渣,不配叫她的名字。 林晚依知名度没那么高,新闻没引起多大范围的水花,只是在t院轰动了一把。文院的门槛被许多好事者踏烂了——先是吴阙,又是张晚,还曾经是同门。这样的丑闻巧合远远比林晚依的遭遇更令人激动。 渐渐地,有人扒出来几年前沸沸扬扬的剽窃事件——当初的受害者成了强奸犯,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再加上林晚依根本拿不出来证据,甚至警方都没有立案,一些人开始质疑林晚依发声的目的。 如果真的受到侵犯,怎么会大张旗鼓地说出来?这是那些人的逻辑。 林晚依现在还没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但也在几部剧里出镜过。有些记者追来了t院,名曰“深入调查事实真相”。 来的记者是个同理心很强的实习生,刚从传媒学校毕业,毕设做的就是性别歧视相关。因此,当她见到林晚依时,全程都非常照顾对方情绪,一句重话不敢多说。 “姐姐,你很勇敢。”走时,实习生这样说道,“人渣就这样毁了你的一生,他一定会遭报应的!” 林晚依却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冷眼看着她:“我怎么就一生都毁了?被狗咬了一口,难道我要一蹶不振、让自己一辈子不抬头?” 这段话终究没有放出来,新闻只截取了只言片语,偌大的版面全都献给了一张照片。林晚依对着镜头,烈焰红唇,不可一世。 编辑其实很懂,比如在问女星时,总爱提到“家庭事业如何平衡”“最爱用的护肤品牌”“跟天王合作有什么感受”,然后附上一张性感的美图。而面对事业有成的男性,问题通常会变成“对这个角色有什么看法”“接下来想接什么作品”等等,配上代表作或是角色照。就好像女明星的谈资在于形体与美貌,而专业与深度是次要话题。 因此,这家媒体放出林晚依的照片后,大家无一不被这嚣张美艳的脸所吸引。 ——她真的是个受害者吗? 沈拙清在上课时都能听到这样的窃窃私语。 第49章 受害者(2) 不知何时开始,受害者成了一个标签。 贴上它的人应该崩溃、大哭,至少应该颓靡一阵子,活成令人可怜的样子,或至少像张晚那样,无力又无辜。 林晚依的姿态,显然不符合。 如果说一开始大家只是怀疑,那张晚的采访放出来后,可谓是群情激愤。 张晚长得人畜无害,脸庞没什么棱角,说话时也是温声细语。 小记者当时准备了许多问题,每一个都异常尖锐,但张晚一开口,大纲仿佛都失了效用。 “你们还不知道吧,晚依啊,其实是我妹妹。” 小记者张大了嘴,久久都没合上。她的脑子里飞快转着,乱.伦和强.奸哪个更容易上头条? 没想到张晚直接无视了她的问题,兀自说着,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说实话,她这样说,我真的挺伤心的。从小她就不服管,犯了事儿是我去替她求情;高中那会儿,喝醉了也是我去酒吧捞人;上了大学,连她逃课请假都是我代劳。她做演员,全家也几乎只有我在支持她。但是最近,她又开始不接戏了,跑去演什么片酬很低、也没什么曝光度的话剧,也不知道那个剧组到底有什么在吸引她......” 夜店、逃课、叛逆...... 沈拙清看着白纸黑字,不觉捏紧了杂志。 不出所料,林晚依一夜之间,从不合格的受害者,变成人尽可夫的婊.子。 她有许多件红裙子,只要站在人群中,就是最扎眼的那一个。 “冬天也要开领口露大腿,是在勾引谁吧?” “穿成那样跟别人喝酒,是故意的吧?” “醉了直接就睡到别人家里,是不自爱吧?” “从高中就混夜店了,不是正经人吧?” 而张晚,俨然成了一个为家人操碎心的好哥哥。 沈拙清听着校园里无处不在的恶意,一阵阵愤怒涌上来。 荡妇羞辱,这个词直到十多年后仍旧存在着。 而在铺天盖地的谩骂声中,林晚依再一次站出来,对着镜头,展示了自己身上的青紫。 “我承认,在受到侮辱后退缩过,并且因此清理了痕迹,没能第一时间报警,耽误了取证时机。但是,我没有说谎!”林晚依噙着泪,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你们可以讨论我的穿着、行事,但我不想让其他和我一样处境的人失望!” 第87章 当事人情绪激动,是许多媒体最乐得见到的。 在很多版面里,林晚依面容扭曲,情绪机动,“失控发飙”四字被标黑加粗。加上之前留下的叛逆印象,甚至有人开始怀疑林晚依的精神状态。 一个脑子正常的人,干嘛要整这么一出,来陷害自己的哥哥? “可她身上那些痕迹是真的啊......”有人怯生生地指出。虽然声音不大,但也算是给洪流一般的谩骂加了点彩色。 对比起来,张晚就显得平静许多。 被问及林晚依身上青紫的痕迹时,张晚几乎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却被照相机敏锐捕捉到,印出来放在铜板纸上,表情就像是在嫌弃着什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她从初中时就开始交男朋友了......而且,现在这个剧组那么吸引她,有什么人在那儿也不一定吧?” 李方潜没在n大,因此没能全程跟进这墙头草般的舆论风向,只是闲暇时打开了论坛。 飘红的几个帖子全都在讨论这件事,只是,重点已经完全从最早的“性侵案”和“文院高层”变成了“女星未成年性行为”和“剧组神秘男友”。 林晚依成了叛逆滥交、靠丑闻博出位、不择手段、陷害家人的贱人。这是李方潜意想不到的走向,他一张张翻着评论,那些不堪入目的话让人忍不住想,这些寒窗苦读了十几年的大学生,究竟都读了些什么? 这天中午,一条猜测淫妇的奸夫究竟是谁的帖子挂在首页上许久。林晚依所在的剧组被扒了个底朝天,从导演到场务,从a角到b角,那些跟林晚依有交集的男人都被猜了个遍。 而被顶到最高的那条,下面已经有了百余条回复。 那是沈拙清和林晚依的合照。顺藤摸瓜地,沈拙清的信息也被挖了出来。 虽然有本校生在帖子下面解释,沈老师和剧组的每一个人关系都很好,但架不住其他声音更响,整个评论区一片腥风血雨。 “女星和男友合谋炒作”,这个故事怎么看都比“被家人性侵发声无门”来得更合理,也更有趣,更符合戏剧的起承转合。 沈拙清只好重新打开博客,发了篇长文,解释自己与林晚依只是单纯的师生关系,而张晚那边另有隐情。 似乎是因为缺少人推波助澜,这篇博文石沉大海,没泛起一点涟漪。 沈拙清霎时明白,为何当初他的一篇博文能传播得那么快——如果没有张家的运作,恐怕自己的博客,一辈子都只有一个关注人。 而这个关注人至今仍旧关注着。 沈拙清的博客网页更新时,李方潜措手不及。直到长文看完,他才发觉,自己此前因为吃醋而死心的心理有多幼稚。 怎么会怀疑沈拙清? 不管他怎么懊悔,bbs上仍旧经久不息。沈拙清和张晚这种长相的人,本就引人注目。再加上之前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像一个巨大的八卦宝藏库。 闲着的学生们开始发挥考古技能,甚至从沈拙清的高中一直扒到了n大。 久而久之,也有人指出张晚的蹊跷。正当李方潜长吁一口气时,突然看到,有一条新发的帖子窜得很快: 报!沈没跟林在一起,他喜欢男的:) 李方潜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种形式出现在t院的论坛里。 有人放出“山石”和“枕岩”没改资料前的截图,每一处都像情侣签名一样对应着; 还有人贴出李方潜来t院时,与沈拙清在教学楼门口紧紧相拥的照片,那神态怎么看都不像普通友人; 甚至有人挖出b大刘冬的惊天一吻,阴阳怪气地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林晚依瘫坐在出租屋里,看到关于沈拙清的帖子,渐渐顶替了自己的“丑闻”。 “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张晚不动声色放下一卷茶叶,说:“你只要别再闹,我们家不会对你怎么样。” 林晚依冷笑着把茶叶尽数扔在他脸上,气得手都在抖:“你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想找人当靶子是吧?沈老师做错了什么,啊?这是你干的吧!” “不是我。”张晚回答得很快,无比笃定地说:“是整个t院。” 第50章 追回你 沈拙清的风评,在经历了林晚依那一出后本就不怎么样,这回平地一声雷,真真假假的新闻,直接让他从“作风存疑”变成“师德败坏”。 原本课堂是座无虚席的,几乎整个文院都慕名来看过这个传闻中“君子如玉”的沈老师。 如今这块璞玉掉进了泥地,课自然也没人听了。 沈拙清苦笑着收起书,踏着下课铃走出教学楼。 楼下停着他的自行车,老式锁链一开就哗啦啦响,沈拙清尝试着推了一下,发现座凳上沾满了胶水。 望着满手的胶,沈拙清只得回到教学楼寻找自来水。冲干净后折回,还带了个毛巾把椅子擦干净。 然而,坐上车时触感就不对——车胎的气不知道被谁放掉了。 沈拙清只好步行回到家属楼,发现小区道两旁的树上,被画上许多奇怪的图案。歪曲缠绕,分明是两个男性生/殖/器。 沈拙清不由皱起了眉头,脚步也不觉更快些。 就像印证着什么似的,走到家门口,果然巨大的白纸红字贴在门框上,写着不堪入目的话,墙壁上全是油漆。 第88章 嘶啦一下,沈拙清把这些侮辱性的大字撕了下来,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本想尽快回家的,但思索了一下,沈拙清转身下楼,找到了监控室。 “我以为,21世纪了,应该不会有人还玩大字报这一套!” 沈拙清慢条斯理地朝那几个泼油漆的学生指了指椅子,示意他们坐下来。 其实这几个学生,在班级里也算是活跃分子,待人和善、学生工作也做的多。因此,沈拙清怎么也无法把监控中疯子一样的几个人和他们联系起来。 当自以为空间隐私时,兽性会逐渐取代人性。沈拙清如今是相信了这一点。 “对不起......”为首的那个男生低着头,脸涨得通红,“我们只是......难以置信,您......” “所以就把公共场合画成那个样子?”沈拙清提高了声调,因为情绪激动,连语气都变得严厉起来,“就因为有人和你们不一样,寡不敌众,所以就活该被欺负,是吗?” 一个微胖的男生轻轻摇摇头,连连道歉。其他人也赶忙跟着他,说着对不起和今后会改之类的话,甚至供出了其他在厕所里写字的同学。 沈拙清揉了揉太阳穴,心道是不是对这群孩子太凶了些,本质上他们是不坏的。想着,他让他们回宿舍好好反省。 “那老师......”那个男生在临出门前回头问道,“我们的期末成绩......” 心瞬间凉了半截。 道歉不是因为真的感到抱歉,而是害怕老师卡期末成绩。 沈拙清只觉得头痛,连应付的话都懒得说,只是招招手让他们快走,便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脚步声远去了。阳光透过窗帘,洒在左半边脸上。 沈拙清抬手遮住了眼睛,觉得头昏昏沉沉。没一会,就听到门开的声音,脚步声似乎折而复返。 “你们走吧,期末成绩不用担心。”沈拙清实在懒得睁眼,只好敷衍着打发那几个男生。 然而等了许久,都没听到离开的声音,沈拙清不由地烦躁起来。 他坐直了身体,语气也没那么耐心:“我都说了——” 话未说完,视线就从一片黑暗变得清明,在不远的光影里,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目光所及之处。 百鸟齐鸣,微风拂面。 “方......方潜?”沈拙清揉了揉眼睛,生怕这个身影像无数个梦里那样消失。 他本能地伸手去够,而李方潜也在做同样的动作。两个温热的手交握在一起,距离越拉越近,牵手变成了一个自然的拥抱。 秒针滴滴答答走着,沈拙清听见喜鹊的动静,猛然想起窗帘还开着。 他一把推开李方潜,去关上了窗。 身体离开的瞬间,沈拙清的心跳也渐渐回归正常,这才意识到,他们分手了,很久很久。 可这漫长的岁月就像不存在一样,一见到他,心脏还是抑制不住地狂跳,还是想吻他身上的每一处,紧紧与他相拥。 “拙清......”李方潜上前一步,重新让两个人的体温交缠到一起,压抑着沉重的呼吸和情绪,“对不起。” 对不起让我们浪费了这么久,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些,对不起没能给你一个童话世界,对不起让你见过光明又重回黑暗...... 沈拙清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这声对不起里包含的意思,顿时酸涩非常:“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啊......” 李方潜倔强地摇摇头:“对不起。但是,沈拙清,这次不一样了,我会陪你。” 沈拙清紧紧抓着李方潜的衣角,努力消化着话中含义。 其实现在,来自王霞的压力不复存在,沈拙清本可以毫不犹豫地跟爱人走。 但是时候不对。李方潜和他的形象还在被妖魔化,那些血气方刚的学生还在极尽侮辱地谩骂。 如果事情闹大,对自己的影响倒不大,反正t院合约快到期了,大不了换个地方。可李方潜的家里...... “你不该来的。”沈拙清想着,叹了口气,手上的力度也松了松。 “不来,怎么追回你啊。”李方潜的声音很轻,却很笃定。 阳光正好,微风正暖,李方潜驻足在光斑上。 沈拙清能从墙面影子里,看出离得很近的两个人。 其实沈拙清说得没错,李方潜确实不该来的——他的出现,让t院着实热闹了一回。 虽然没人公开讨论,但刚刚走在路上,李方潜能听到一些窃窃私语,时不时蹦出两句他们的名字。有人说,文院的老师一个个都挺多事,也不知道学院是用什么标准选人的。但毕竟那时的环境不比五年前,还是有许多思想开放的学生,朝着那些评头论足的人比了个中指...... 李方潜拉开办公桌前的椅子,苦笑着说:“当初做学生那会儿啊,总喜欢说老师、领导的八卦,现在猛地成为被谈论对象了,我还真不太习惯。” 沈拙清倒是淡定,面无表情地,让他赶紧回n市。 “欸你怎么这样......”李方潜存了些故意逗他的心思,语气放轻快许多,“这么久不见了,你都不想我吗?” “不想。”沈拙清皱了皱眉。再次提醒他,两个人已经分手很久了。 “我知道、我知道,分手了也能想啊。我就很想你。”李方潜的语气俏皮。 这些话是他从前从来不会说的,久别重逢后,就像被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吐露个不停:“之前我一直怕阿姨受刺激,更怕影响你的生活,你看我听不听话,是不是一直没来打扰你?哎呀,我还以为你一个人过得更好呢,谁知道你过成这个样子——” 第89章 李方潜说着,打开了沈拙清的电脑,发现密码仍旧是自己的生日。 “看,密码都舍不得换。”李方潜指着屏幕笑弯了嘴角,“还嘴硬。” 沈拙清没坐下来,也没点破那次树旁的偷窥,只是仍旧站着,俯视李方潜,“你来,家里人知道吗?” 李方潜知道,沈拙清现在不过是在顾虑未来、顾虑阮琳琳,或害怕他们的关系会造成更可怕的后果。 但毕竟,阮琳琳已经在长久的对峙中松了口,沈拙清的家庭压力也不再是阻碍,他自己也有了足够的资本脱离庇护。 “知道啊。”李方潜接得轻快又迅速。 沈拙清倏地瞪大了眼,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反复就这个答案确认了好几遍。 似是依旧不信,沈拙清追问着:“那以后呢?他们能接受?还有,你的工作——” “——拙清!”李方潜打开显示屏,在等台式机嗡嗡启动时打断了沈拙清,“现在不一样了。” 他终于敢毫不犹豫地说一句:“我会永远陪你”。 沈拙清听到了,却不敢信。他只是愣在原地,等到李方潜走上前,都没有反应过来。 “怎么不说话?”李方潜拿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先回回神,我给你看个东西。” “什么?”沈拙清这才迟缓地开口,脑子里却全都是刚刚李方潜的话。 是他理解的意思吗?在颠沛流离了这么久后,那个本该五年前就完成的携手约定,终于要兑现了? 李方潜回到座位上,在电脑上操作了一会,便重新站起来,拉着沈拙清往电脑旁来。 “这是在干什么?”沈拙清问。 “你看看就知道了。”李方潜往屏幕上努努嘴,朝沈拙清笑道,“既然你说咱俩结过婚,我又说要追回你,那我总得拿点聘礼来不是?” 作者有话说: 把#李方潜gkd#打在公屏上!!! 第51章 回家! 其实沈拙清的顾虑,李方潜早就考虑到了。因此,在他来b市之前,让陈放很是头疼了一回。 照理说李方潜向来是最让人省心的,如今陈放调到了团委,许多活李方潜还会帮衬着干点,也从没说要挟恩图报什么的。可李方潜看见那些越骂越难听的帖子后,直接冲到了陈放办公室,拿着一堆纸和一支笔,俨然一副收租的架势。 “不是......拙清碰上这事儿我肯定帮,但你能不能不要用这种我欠你钱的表情跟我说话?” 陈放一边翻看纸张,一边咕囔着:“这事儿要是被我们领导知道了,估计少不了处分。” “那你到底签不签?”李方潜不耐烦地说。 “签!怎么不签!”陈放骂骂咧咧地收起了这张大大的纸,说:“不但签,我还要帮你问问丛林诗社!” 鼓楼前的草地上,来自文院的女孩茫然抬起头。 她总在在课上听孙老师提起沈拙清,也在一些文艺电影里看到过“山石”这个笔名。听完一个漫长的故事后,毫不犹豫地,在密密麻麻的签名旁,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男生宿舍6号楼里,最顶层住着现任诗社的社长。 他上任前想象过许多次502的轶事,对那个自由热烈的九十年代心驰神往。他提起笔,龙飞凤舞地替舍友也签了上去。 图书馆门前的台阶前,三三两两聚着夜聊的社团。 他们不知道沈拙清是谁,但对地科系那位人很好的年轻老师有印象。没等故事说完,他们就排着队签完,还不忘自弹自唱送了一首歌。 距校园不远的网管中心,方寻怡斜睨着陈放,犹豫了一会,还是接下了厚厚的纸,扫描成精度最高的图片,然后给宣传口的刘柳打了个电话。 这一年,苹果发布第一代智能手机,嫦娥一号成功发射,奥运会准备工作开展得如火如荼。而n大人讨论最欢的一件事,却是bbs上一个账号为李方潜的地科系老师,公开叫板了t院文学院。 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院系,却搞得阵仗很大,千人联名书、近千字的帖子,虽然行文没多少火药味,但是不卑不亢,详细叙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为沈拙清正名。 联名书里,文理工商33个学院,几乎都有名字出现。 这些姓名,笔迹各异,甚至钢笔颜色都不同。但在这团看起来歪歪斜斜、甚至像乱麻般的名单里里,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李方拿到这份这长长的名单时,图书馆的闭馆音乐刚好响起,是n大用了许久的校歌。 歌词并不通俗,如果放在几年前,李方潜肯定是听不明白的,甚至需要沈拙清给他解释含义。而手里捧着这份千斤重的联名书,李方潜突然理解了这歌词里的期待: “千圣同归,道善同流。”* 帖子则是郑钦译主笔的,他的署名在右下角。 吴阙给了郑钦译一部分自己论文的原始资料,附在帖子后面作为证明材料; 李方潜大大方方晒出那张合成的红底照片,下书“合二姓以嘉姻”; 林晚依提供了自己与沈拙清的聊天记录,证明两人清清白白的关系,也重申了一番自己的立场; 而丛林诗社的早期成员,在同一天接到了来自n市的电话。他们如今已经是天南海北,但都以自己的方式送上了支持。 他们中有人站上了讲台,有人继续着研究工作,有人拿起了手术刀,有人白领西装出入最高的写字楼。但大多数人,都不再有时间去写诗读诗了。甚至,在餐桌上提一两句年少时写过的句子,是会被人笑着嗤一声,酸腐幼稚的。 第90章 也许会有人打开手机,但再也找不到自己写过的诗或读过的句子;也许还有人留着郑钦译毕业前送的信,仍心心念念着没能一起看的、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场晚霞。 可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那个围坐在一起看河灯的晚上。 那天的大家,见过满载梦想的星河。 郑钦译的那篇文章很长,大概三页纸,密密麻麻写着从n大到t院的故事,重点部分被加粗标出来。 文章里,有丛林诗社中大放异彩的沈拙清,有新生入学时万众瞩目的李方潜,有天各一方的怨偶,有胆怯妥协的痴人。 也有现实。 有将所谓风骨拉进泥潭的剽窃事件,有把公平正义踩在脚底的性侵门,有置温良恭俭于脑后的网络暴力。 名单有七张,一共七种颜色色,按照彩虹的顺序排列。像一首此去经年的诗,穿过遥远的千山万水,穿过漫长的时间恒河。 帖子里有一句话,李方潜读到时,都不觉眼睛一湿。 他想,这位爱把熬夜批改作业说成是“凌晨品读诗歌与幻想”的老师,果然拥有刻在骨子里的温柔,也不愧是沈拙清一生的榜样。* ——郑钦译先生说,私以为,“少数”不该成为失声的理由,“舆论”也不该成为创作的坟墓。 ——毕竟,纯粹的风骨是不惧素履,唯一的取向是心之所向。 电脑屏幕里展示的就是这些。 沈拙清滑动着鼠标,越往下看,眼里噙着的泪就越重。 最后,他索性不再忍着,任自己的头靠在李方潜的臂弯里,任眼泪打湿对方的衣服,任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竟像是要把这么多年的委屈都要放声喊出来。 李方潜的早已心软成了一滩,心疼地用两只手拍打他的肩膀,嫌这样不够亲密,又紧紧抱住他的头,挼着他的头发,嘴里不住说着,好啦,想哭就哭吧,以后不会再让你哭了。 谁知道,怀中的人使劲动了动,李方潜以为沈拙清使起了性子要跑,便箍得更紧了,一边抱着一边说:“我可不会再放开你了。” “李方潜!”怀里人用了大力推开,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哭腔也未散去,就这么咕哝着喊,“你要闷死我?” 兴许是憋着委屈太久,猛地发泄出来,沈拙清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嗔怨,声音也比平时大了三分。 可李方潜却觉得这神态可爱极了,没忍住,伸手揪了一下他哭红了的鼻子,又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睛。泪水咸咸的,李方潜跟吃了糖一样,笑得嘴角咧开老大。 “可是......”沈拙清止住了哭腔,声音仍旧没什么威慑力,带着软软的尾音,在李方潜听来,就像是撒娇,“我好像还没有答应你吧?” “先赊着。”李方潜作势要将人不要脸进行到底,“等你答应了,让你亲回来?” 说着,李方潜看到一滴泪滑到沈拙清的脸颊处,眼瞅着就要落在嘴角,心里觉得过于可爱,没把持住,又凑上去吻掉了那滴泪。 沈拙清从大起大落的情绪中走了出来,感受到这个吻,也没了那些矫情的心思,略略偏头。 李方潜的嘴唇带着没干的泪水在他脸上划过,又凉又软,惹得他心里濡湿一片。 “唔......” 沈拙清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嘴唇的主人堵住了。 舌头先是温柔的,像春天清晨的雾气,一点一点打湿他,后来慢慢肆虐,带了些不容置喙的力道。沈拙清被吻得没法换气,只得紧紧攥着李方潜的衣领,双手往下使了力气。 可李方潜把这个动作理解为,还要更深一些,于是更加忘情,更加有侵略性,大脑里屏蔽掉了外界的一切。 窗外的喜鹊多无辜,平白在外头唱了好久的歌,屋里却没一个人愿意听。 在刘柳的运作下,帖子里指出的事情,星火燎原,很快烧到了t院高层。 ——如果只是学院内部的倾轧,t院研工部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涉及到跨省、跨校的交涉,就无法高枕无忧了。 报纸循声赶来,研究生院也开始重启几年前学术剽窃事件的调查,成立了专项小组,对外发出对文院的彻查承诺。 沈拙清是在这一年的春天离开了t院,院里只有林晚依来送别。李方潜帮忙把他的行李都安顿好,一齐搬上了火车。 去n市。 这件搁置了太久的事情,如今终于尘埃落定。 沈拙清靠在椅背上,看着李方潜忙前忙后,突然问道:“为什么突然想要做这些?” 指得当然是那份厚重的联名。 “不是突然。”李方潜纠正道。 望向窗外,呼啸而过的风景映在眼里,车厢剧烈晃动。李方潜却觉得,一颗悬了好多年的心,终于落回它该去的地方。 毕竟,现世至福就坐在眼前,用浩渺的眼波承载着沿途风景。 沈拙清不无担心,问他:“闹这么大,会不会影响到在n大的工作?” 其实,李方潜请了太久的假,又先斩后奏地跟陈放搞事情,早就被校领导三令五申地“请”回去了。 但李方潜回想了一下陈放跳脚的样子,不禁好笑,却还是笃定地摇摇头。 “所以,我现在算是追回你了吗?”李方潜把手放在桌板上,缓缓张开五指,平摊在日光下。 声音不大,但也足够让周围人听到。 第91章 在一众惊诧的目光中,沈拙清平静地学李方潜,也平摊在他的手上。 触碰的瞬间,李方潜转了个微小的幅度,让十指相扣,紧紧相握。 “当然。”沈拙清说。 作者有话说: *化自“千圣会归兮,集成于孔”——李叔同。 *“品尝诗歌与幻想”,来自一位我非常敬重的教授 *呜呜呜呜呜呜重新在一起了!!!终于!!! 第52章 白头 回到教工公寓后,把行李收好归位已经是深夜。虽然再也不用担心时间不够用,但两个人躺在床上,还是不肯早早闭眼。 沈拙清躺下,看到天花板上有个长方形的痕迹,四寸大小,方方正正印在中央。 “为什么把照片取下来了?”沈拙清指了指头顶,身体不自觉往李方潜那边靠的更近。 “因为,照片上的人已经在我这儿了啊。”李方潜低头吻了下他的发丝。 头发刚洗过,和李方潜是一模一样的味道,在被子里散发着吸引人的香气。 沈拙清被这气息弄得有点痒,偏头蹭了两下,然而两个人离得这样近,腿不可避免地会碰到李方潜。 在对方越来越迷离的注视下,沈拙清终于乖乖不动了,只是浅浅的在李方潜脸上印了个吻。 “你还想不想睡了?”李方潜哭笑不得地威胁道。 “不想。”沈拙清不知哪来的底气,捉住李方潜正在作乱的手,在他肩上狠狠咬了一口。 即便是这样,李方潜也没敢真对沈拙清做什么。毕竟从一进门就闹到现在,饶是李方潜再想,也不能让沈拙清明天起不了床。 作了一番心理斗争,李方潜终究只是把窗帘拉上,说:“快睡吧,明天再聊。” “不要!”沈拙清却固执地又把窗帘挑开。 月光洒在李方潜的脸上,映着头发都成了白色。 “我们......也算是一起白头了吧。”沈拙清伸手去够这一汪水般的月色,笑着说。 光透过指缝,在两指间留下一片银白。李方潜也抬手,本该直直落在被单上的月光被两个人的手接住了,只留下的影子在床上。 李方潜看着这似曾相识的场景,突然止不住害怕。他环抱住沈拙清,闷声问道:“你这回不走了,对吧?” 许是这样的李方潜太过无助,沈拙清从爱人的神色里,仿佛看到这几年来,午夜惊醒的自己。他没有应声,只是回应着李方潜的动作,整个人紧紧贴在他身上。 隔着布料,两颗心脏咚咚咚地共鸣。 李方潜终究还是没拗过沈拙清过于热情的挑拨,翻身压住他,再次威胁:“你再乱动,我可不能接下来保证要做什么。” “李老师好凶啊。”沈拙清像是存心要使坏,故意换上软绵绵的语调,“你对项目组里的人也这样?” “沈老师平时对学生也这么爱撒娇的?”李方潜无声地笑了一下,便也不再忍,手朝被子更里处伸过去,“那我可吃醋了,怎么罚,你说?” 沈拙清截住那只作乱的手,坐起来,跨在李方潜的腿上,俯身去吻他。 一边吻,一边露出恶作剧得逞一般的笑。李方潜便用手按住他的头,让两个人交缠得更紧密一些。 “沈老师坐着的地方不太巧。”李方潜趁着换气间隙,把被子蒙在跨坐着的人头上,“但既然如此,也不劳你动了,我来?” 下午本就舟车劳顿,又剧烈运动了一番,沈拙清的眼皮没一会就开始打架。 意识混沌得很,沈拙清又回到了那个日复一日的梦里。巨大的触角、擦肩而过的李方潜、面色青灰的王霞——沈拙清猛然惊醒,发现手中还攥着李方潜的衣服。 再看看表,明明才过了十分钟,竟累得像把那个冬天反反复复过了许多遍一样。 “其实,我想接的。”沈拙清迷迷糊糊地说。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李方潜却听懂了,这是指那个在林泉家里被挂断的电话。 “可是我真的不敢再让我妈失望......” “她太苦了......这辈子太苦了,我甚至没能让她尝到一点甜头。” 沈拙清不知是醒了还是没醒,就语无伦次地说着。李方潜一直不敢出声,只能耐心抚着他的胸膛,一下一下安慰。 可李方潜心疼地不行,一直在想着,在没有自己的日子里,面对双亲逝世,沈拙清是如何走过来的? 然而这个答案不敢细想,因为每往深了想一点,胸口都更疼一些。 许久,沈拙清终于不再说话,屋里一片漆黑,李方潜也朦朦胧胧有了点睡意。 “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在寂静中,沈拙清轻声说着。不知是不是在梦里的缘故,语气黏糊糊的。 没来由的担忧得到回应,李方潜倏地清醒了几分。他伸手捂住沈拙清的眼睛,轻声哄着:“嗯,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李方潜请了一天假,凑着周末两天,陪沈拙清过了一个短暂的假期。 两个人逛遍了附近能去的地方,剩下来的时间就留在房子里腻着,寸步不离,像要把过去的几年尽数补回来。 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李方浅放着一堆数据不处理,就一边擦眼镜,一边瞅着沈拙清笑。 “你那个眼镜被你擦了八遍。”沈拙清揶揄他。 第92章 “我愿意。”李方潜哼了一声。 “愿意就愿意吧,随你。”沈拙清笑了笑,坐到桌子前,指着抽屉说,“里头放得什么啊裹这么严实,愿意让我看吗?” 李方潜倒不好意思起来,摸了摸鼻子,“我倒不是不愿意给你看,就是......太矫情了,你会笑话——” 没等李方潜说完,沈拙清就把里头裹了好几层布的东西拿出来,发现是个本子。 “这是......?”沈拙清说着打开它。 是沈拙清当初拿来记录短信的本子。现在的手机早就可以存很多条短信,甚至有的还有拍照功能,再也用不着一条一条、用手写的形式记录他们的对话。 “沈先生,山高石险,见字如晤......”沈拙清轻轻念出声,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也没管李方潜此时有多尴尬,沈拙清躲开准备来抢本子的手,兀自念了下去,“想告诉沈先生,我这边一切都好——” 李方潜突然不抢了,手轻轻垂下来,搭在沈拙清肩上,直直望着他。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沈拙清也不闹了,顺从地把本子合上,往李方潜那边挪了挪,让搭肩顺理成章地变成一个拥抱。 “现在也一切都好。”李方潜说,“而且,我还是很爱你。” “嗯,我也是。” 别的都可以推,但是孙乾明和刘柳的晚餐邀请不能推。在乘地铁赴约的路上,李方潜聊起沈拙清的工作。 虽然青年教师计划已经过了报名时间,但沈拙清手头还有几个正在谈版权的本子,卖出去的钱应该够撑到下一年选拔。 “我在t院几乎没什么一作的产出,n大该不会......不接受我这个‘叛徒’吧?”沈拙清一边分析着近两年的录取名单,一边打趣道。 李方潜想也不想就说了句“不会”——郑先生的大弟子,又有这么多著作加身,怎么可能会申不上? 其实,虽然此时说的笃定,但去b市前,李方潜自己还是慌的。想起这点,李方潜不觉自嘲地笑了笑。 他在去接沈拙清之前,担心n大会介意沸沸扬扬真真假假的传闻,脑子一热就跑到研工部。但当时的接待老师根本不了解青教计划,只叫他先回,结果被他理解为敷衍打发。 李方潜当即就发了火,义正言辞地数了一番沈拙清的著作,又摆出老校长对n大的期待,就差没把郑钦译搬出来替准男友说好话。 老师没法,只好把副部长叫了过来。听完他这一通慷慨激昂的陈词后,研工部的人皱着眉头说: “青教计划明年春天才开始报名,五月才筛选,不用这么急。你的这位朋友很优秀,你应该知道,n大没有放着人才不用的道理。” 作者有话说: 隔壁新文和这篇的结尾都在修,所以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还有1章正文就完结啦,结局与番外会在后天发出来。 另外,上午入v,v章从第43章 开始,当天更3章~感谢大家的一路支持(深鞠躬) 第53章 同窗 “你笑什么?”沈拙清感受到李方潜明显走神,戳了戳他的眉心。 李方潜从回忆自己的犯傻行为中抽离,不禁又暗暗骂了自己蠢。 但这样的事情自然不能让沈拙清知道,他只好心虚地搓搓脸,岔开话题问:“咱到哪了?” “新街口。”沈拙清盯着标志,正好听到地铁里字正腔圆的播音。 wearenowatxinjiekoustation. 地铁是近几年才修的,沈拙清从未听过这里的英文报站。而自从分开后,李方潜也很少来这边。因此甫一听到这样的女声,两个人都有些不习惯。 “那我们是不是该下了?”李方潜也盯着路线图看了好久。 两个人这才反应过来,目的地就在这附近。 话音未落,嘀嘀嘀的关门提醒就响起。不比公交车门的人工操作,饶是沈拙清跑的再快,也没能让它重新打开。 两个没下去车的人,却在地铁里笑得放肆,互相嗔怪着对方不看路。 “坐下一站吧。”李方潜揉了揉嘴角,摇头笑道,“刘柳他们要是知道这事儿,非得嘲笑你一整天不可。” 两个人一路坐到大行宫,逆着拥挤的人潮,鞋都快被踩掉了一只。 费劲力气终于下了车,沈拙清又看错了线路,多坐了两站冤枉路。李方潜笑他这趟地铁坐得值,一趟钱坐了三趟线。 “你自己怎么不看路!”沈拙清被闹得不行,假模假样搡了李方潜一把。 下车的站点是个大换乘站,出站时需要经过长长的通道和高高的台阶。 李方潜逆着人潮走,不时回头对着那堆台阶出神,脚步都不觉放慢了。 “在想什么?”沈拙清感受到身边人的降速,怕他摔倒,便伸手扶了一下。 就这一下,瞬间勾起了许多回忆。 李方潜突然反握住小臂上的手,指着右脚说:“这条路也太长了。幸好,当时送你不需要走这里。” 这是在说那次送行。 沈拙清心里早已软得一塌糊涂,在人来人往中,轻轻摸了下李方潜的眉心:“没事,右脚先生,以后都有我陪你啦。” 两个人赶到时,刘柳和孙乾明已经吃上了。 孙乾明正聊起自己一个难管的学生,嗓门大得隔壁都能听到。 “这孩子其实学得是商科,非得跑到我们院说要学什么戏剧,还不跟自己学院打招呼就翘课,你瞅瞅,这不是给学院管理添堵吗?” 第93章 “哟,孙老师说话都打起官腔了。”刘柳在一旁吃着菜,时不时揶揄他两句,“您当时可比这学生难管多了,那《喉舌》里头,可至少有一半儿都是你自己的稿啊,哪个领导见你不怵?” “呸!”孙乾明毫不客气地回怼,“你这官越做越大,也没见这乡土口音有啥改进。” “比你一口大茬子味好!” 两个人就这么你来我往地聊着,沈拙清站在门口,听了会才进,心道,这么多年没见,这俩人怎么就一点都没变呢? “你们俩再不来坐,可就只能喝汤底儿了。” 孙乾明瞥见了来人,催着他们落座,嘴里的肉还没停:“二刘这次为你们可出了不少力,不然帖子也不可能传播得那么快。要不,拙清买个单,好好谢谢我们?” 沈拙清当然乐意,赶紧点点头。 “你可少来!”刘柳抢白,夹起一块土豆,堵住了孙乾明的嘴,“拙清累坏了吧?多吃点肉。” 土豆是辣的,孙乾明顿时被呛得直咳嗽,嘟囔着把盘子里的肉推到新来的二人面前。 沈拙清被逗笑了,四个人天南海北地聊着,一如九六年,那吱呀作响的吊扇下面,怀揣着梦想与期待的大学生,踏着林荫,奔向朝阳。 “欸你们还记不记得!当时沈拙清这个二货,非说被子洒水能隔音,搞得觉都没法睡。”孙乾明开始细数每个人的糗事,不知怎么就把这一出翻了出来,“欸!不过——现在想想,原来你们俩从那时就睡过了啊?” “你还好意思提?”沈拙清一把扯住他的衣领,质问道:“当时是谁把瓜子壳全掸到我床下面的?” 孙乾明吐了吐舌头:“这不是看你有纠察队的人护着嘛......” 被提到的前纠察队队长讳莫如深地望着三个人,抿嘴笑着,表示这事儿是宿舍内部矛盾,和自己没有关系。 “好啦好啦。”刘柳被闹得头疼,看看表,已经超过打烊时间半小时了,实在不好意思再继续打扰店家,于是问道,“要不咱转场?去我家怎么样?” “那敢情好啊!”孙乾明跳着就开始收拾东西。 文院和地科都搬去了仙林,教师公寓自然也在新校区附近,可刘柳的家却在鼓楼,平时也没什么机会见面。能趁着这次好好聚一聚,自然都是乐意的。更何况,刘柳还有个非常可爱的宝宝,刚刚满月。 方寻怡知道有客人要来,自觉没去打扰,寒暄了一番后,就早早回了屋。 “嚯——二刘,你家我还没来过,这也太气派了吧?”孙乾明啧啧了两声,“我啥前儿才能买上你这样的房啊。” 李方潜听到这也笑开了,问:“文院也没亏待你吧?怎么把自己说得那么惨呢?” “呸,就n大那点工资跟项目经费,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然你咋还住你那破教工公寓呢?” 李方潜闻言沉默了一会,深吸了一口气,换上极为郑重的语气说:“因为我一直在攒钱,我的奖金一分没动,我想要攒到摆脱我家的影响、独立到不怕任何苛责、能给沈拙清一个理想世界为止。事实上我已经在看房子,从知道拙清要回来就开始看了,就在n大对面。虽然我俩不会有孩子,但学区还是很重要的,贵一点也没关系,能让拙清以后上班少走点路。” 突然在友人面前接受这么长段的表白,沈拙清有些不适应,他摸了摸鼻子,又蹭了蹭李方潜的手,说:“干嘛呀?突然这么正式......怪不好意思的。” “不好意思?看来说的少了。”李方潜笑说,“以后要多说给你听。” 沈拙清不知道自己的爱人怎么就开了窍,从一块石头变成了会说情话的石头。虽然这些话没有多好听,却让他很受用。 孙乾明则打了个冷战,摇着头作势就要离开,被李方潜拉了回来。 “干什么!我不想看你炫耀自己有钱有老公不行吗?”孙乾明气得跳脚。 李方潜嗤了一声,随即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别闹,有正事儿跟你说——拙清之前写了一个剧本,我们都很喜欢,可惜在b大没演上。咱跟陈哥商量商量,复排一下行不行?” 沈拙清和孙乾明同时惊诧地望着他,又同时重重点了点头,场面很是滑稽。 为了不打扰宝宝睡觉,李方潜一行人还是决定早点离开。 刘柳的家在n河附近。四个人索性不打车,就沿着河散步,一路走到河岸西边。 沿岸墙上画着八荣八耻的标语和江南特色的壁画,混在一起倒是别有风味。入夜,街灯四起,河畔的行人仍旧不少,大多堆在凉亭附近,对着河灯一通拍。此时的大部分手机已经拥有了照相功能,夜色中此起彼伏着刺眼的闪光灯。 孙乾明一边很欠地数落着半智能机照相画质问题,一边调整着手机镜头方向,寻找构图角度。 随着孙乾明的移动,方方正正的画框里,慢慢出现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孙乾明没敢出声打扰,只轻轻按下了快门——画面中的人驻足在河畔,望向遥远的北方。 有人好奇地望向他们,有人将手机镜头对准二人,有人起哄,有人嫌恶。 和风送来水流的腥味,混着花香。 李方潜和沈拙清,在明晃晃的光里相拥,交换了一个绵长而坦荡的吻。 我说过,在这南北相似的喧嚣中,总有一天,我敢穿过千山万水,于光下拥抱你。 第94章 ==下卷·万水千山完=== 作者有话说: 1996-2007的故事到这里就告一段落啦,希望你们能喜欢,大家的评论我都有看,非常感动!可惜作话字不够(不是),我要去微博写小作文qaq 也欢迎大家去@顺颂商祺_echo找我聊天! 另外,今天三更,接下来想讲一讲现世的n大。再次感谢大家的喜欢和陪伴(深深深鞠躬) 第54章 现世 静默着听完这个故事,陆静不知不觉眼角湿了一片。她愣了好一会,才想起要结束录音,手忙脚乱地找到暂停键,仔细收好,放回包里。 “那......后来呢?” 尽管采访时间已经到了,陆静仍旧不死心地追问了一句。 “后来?”李方潜抻了抻上衣,站起身,一边整理外套一边说,“后来啊,我们几个都被教育了一顿,网上的帖子也全都撤了,就这样。” “t院那些人怎么样了?” “院长换了个学校,现在应该退休了吧。张晚去了一家出版社,可能......现在是主编?” “周柯呢?” 李方潜听到这个名字,眼中一动,望向陆静:“没再联系过,不清楚。应该仕途通畅吧。” 那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凌厉,陆静不禁心里一惊,心道可能是触碰到逆鳞了,只好寻摸着绝对不会惹老师生气的人问一问: “林泉......和他的妻子还在一起吗?” “嗯。相敬如宾,一直没有孩子。” “刘冬还是没有回来?” “陆静啊......”李方潜突然顿住了,抬手扶了下眼镜,语重心长地说,“不是所有故事都能圆满的。” 陆静点点头,犹豫了许久,终于问出了那个最想问的问题:“那......您和沈先生,还好吗?” “当然。”李方潜不假思索地回答。 陆静长长松了口气,开心地眉飞色舞,连语调都不觉上扬:“那就好,谢谢老师。” 李方潜看她这副样子,不觉笑容变得和蔼了些。他看了眼时间,歉疚地说:“抱歉,今天rent来华初演,我们要去保利大剧院。” 说罢,又抬手按住了左胸。 胸前的那个红色图案,在阳光下看得更清楚些,是个小小的“枕”字。 陆静赶紧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连连道谢。一路送到了院楼门口,直到李方潜的车消失在道路尽头,才折返回来整理录音。 她突然很想,抱一抱这位,一辈子都没能得到家人祝福的沈先生。 细细簌簌的低语声随着剧场提示消失。拉幕前,一片漆黑,只有舞台上的布景能透出一点光。 李方潜端坐着,直到听见开头那段熟悉的旋律,脊背才稍稍放松。 angel还是红裙热烈的模样,与collins在台上拥吻。 一群向死而生的绝症患者,仍在度过一个交不起房租的圣诞。他们唱着敬自由敬狂喜敬禁忌敬同性恋敬任何性恋之类离经叛道的词,照旧过着昙花一现无人问津的日子。 落幕时,主创们感谢了larthon,那位英年早逝的、甚至没来得及赶上公演的作者。 掌声雷动,所有人都站起来朝舞台涌去。 安可的曲目都很燥。李方潜现在已经可以接受任何曲风的音乐,也跳下座位和舞台上的人互动,像个年轻人一样,比着rock的手势,大声叫喊。 在狂舞的双手和呐喊的人潮里,李方潜朝身旁说: “拙清,larthon看到了。” “加州看rent这段需要写得这么详细吗?这篇推送现在都快3万字了,碎片化阅读时代没有人会喜欢看这种大块头的!” 编委群里,大家就推送的内容和长度出现了分歧。 千人千面,陆静前前后后连文风都换了几次。终于,在第五天写到凌晨后,陆静打完最后一个标点,啪地一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不改了!打死也不改了!” 都说flag不能乱立,用在陆静身上再合适不过。 毕竟是要在研会官微上推的,又是新栏目,陆静不敢怠慢。因此,在第二天一切都排版好后,她才敢胆战心惊地把临时链接发给陈放看。 [书记好,抱歉打扰了。这是李老师的采访推送,烦请您审阅。] 听完长长的故事,再回头看这个书记,陆静突然觉得陈放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但毕竟是指导老师,她依旧哆哆嗦嗦等待审判。正想着,屏幕就亮了,下拉横幅上赫然写着两个字: [重改。] 陆静忍不住在心里咆哮,如果不是iphonex买时太贵,她甚至想砸了这个手机。 不是李方潜的朋友吗?不是还帮了沈先生许多忙吗?难道还恐同?我推送已经写得这么含蓄了,还过不了审? “不能冲动不能冲动尊师重道尊师重道......”陆静默念着,一边平复气息一边化身彬彬有礼的四有青年,飞速按着屏幕: [请问老师,我们需要修改哪些地方呢?] 消息来得很快,新提醒挡住了陆静手机背景上小爱豆的脸。 [太短了,没细节。分成几期发吧,每期一个主题。] 像连载小说一样,既能省去宣新的工作任务,又能最大限度保证故事的完整性,还吊足了胃口。 陆静这会终于相信陈书记和故事里的陈放是同一个人了,差点就要回一句“原来你也是营销鬼才啊”。 第95章 当然,陈放平日假模假样的威严还在。就算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这样讲话。陆静卑微地说了个“好的”,又加上一堆感谢敬语才算结束这次聊天。 突然又来振动,看来单方面结束聊天的想法是泡汤了。 [不过大主题还是要劝学,最后一段落脚得正能量一点。另外,校庆快到了,你们看看能不能分一期出来,往校训上靠靠。] 看来您这是连校庆特别栏目都省了...... 陆静又发了一连串“收到”,飞速打开研会小群,分享聊天截图。不出所料,一片哀嚎和吐槽。 这历经千难万险的系列推送,终于在二月上旬发出了第一篇。 陆静和李方潜确认了多次,没想到导师只提出,希望沈拙清出现的部分全用化名,其他的一概没看。 陆静只好把所有人名都做了模糊处理。 毫无悬念地,这篇推文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刷遍了朋友圈。陆静盯着后台蹭蹭直涨的阅读量,心跳也随着加快。 部门群里急切讨论着去哪里庆功,约好了一天破10w+就去新街口,三天破不了就去六食堂。陆静嫌不断振动的消息提醒有些吵,干脆屏蔽了这个聚集了一堆话痨的群。 离开群设置界面时,一条消息突然跳进来:你们快看bbs啊! 这年头,仍旧活跃着的高校bbs不多,n大却保留了这个古老的网上讨论方式。虽然名称总被吐槽像相亲网,但学生们还是乐意在上面各抒己见,“论坛治校”。 如今的版面比十年前清爽许多,管理也严了不少,发言还需要学号登录实名。 十大热门话题板块里,陆静主笔的推送赫然在列。 “搞快点搞快点!新街口走起啊!学姐请客!”一个小部员在网上逛完一圈,在群里上蹿下跳。 10万+来得很快,准确来说,这次的系列推送,总阅读量破了校研会官微的记录。 孙乾明一脸嫌弃地指了指推文,兴师问罪道:“所以,我在你们眼里就是个二货?” 李方潜正在往系统里录成绩,头也不抬:“差不多吧,你什么样子心自己里没点数吗?” “亏我还辛辛苦苦替你排剧!”孙乾明忿忿拿起抱枕,下巴靠在枕套上,不由地又开始嫌这嫌那,“你这抱枕多少年了啊?都味儿了,该换了吧。” “不爱闻别闻。”李方潜一把抢过抱枕,小心翼翼地放在腿上。 “不过......你这学生还挺厉害的,这篇推文的盛况,都快赶上我当年复排《情书》了。”孙乾明邀功一般,冲李方潜笑道,“当时校报怎么说它来着?哦对,‘炙热纯粹、生而自由’,啧啧啧,夸得我都脸红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李方潜终于合上电脑,一本正经地望着他,“那是剧本写得好。” 说着,冲里屋喊了一句:“拙清,该吃饭了。” 然后朝孙乾明比了个“请”的手势,笑着赔罪:“不好意思啊孙老师,今天情人节,我想跟拙清过二人世界,就不留您吃饭了。” 三秒钟后,孙乾明的国骂声响彻整栋楼。 而楼内,李方潜放好碗筷,细致地摆好盘。 沈拙清关在屋里赶稿,没听到叫声,于是李方潜跑去,把他拉进厨房。 胡萝卜切成一个个椭圆形,拼成太阳花的模样;鹌鹑蛋被剪了两刀,用牙签穿成一只小兔子;白汤里飘着青菜,翠绿色衬着乳白,色香味俱全。 红烧肉上冒着锃亮的油光,李方潜仔仔细细把肥瘦分开,又将瘦肉在青菜上滚了几圈,沥干了油,才放到旁边的碗里。 ——沈拙清最近赶ddl赶得昼夜颠倒,胃也不好,不能吃太重油的东西,偏偏又馋得很。李方潜只能每次少做一些,用这种方式给他解馋。 桌上照旧多摆了一个空碗,饭吃到一半时里头就放满了青椒。 沈拙清倒一桌子菜,问:“今天什么日子啊,搞这么丰盛?” 那语气里不无惊喜,李方潜听着不禁心生甜蜜。 他见沈拙清累得黑眼圈很重,也没提自己想过节的心思和孙乾明来过的事儿,只是轻轻拉开椅子,比了个请坐的手势: “不是什么大日子,这不是大作家要交稿了吗?犒劳犒劳你啊。” 沈拙清笑弯了眼,筷子迟迟不知道先夹哪个好,就放嘴里咬着。 “多大人了还咬筷子头?”李方潜拿自己的筷子敲了敲他的,语气带着点警示。 “啊?多大了?”沈拙清揶揄他,“你多大了?还搞小年轻那一套,以为我不看公众号呢?把咱俩夸得天花乱坠,你也不脸红。幸亏你学生用的化名,不然我们工作室要笑我笑上个两天两夜。” “这不是陈放筋搭错了,非得叫我去采访吗!”李方潜苦笑着说,“还说要赶着校庆把这个礼物送咱俩——他才是小孩脾气。” 沈拙清摇摇头,无奈地说:“陈书记还真是一点没变。” “都没变啊。”李方潜嘴里包满了饭,含糊不清地说,“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就算再有个十年、二十年过去,该不变的,一直都在那。” 第55章 石头 宣新部负责排版的是一位研一新生,她选了个牵手的剪影做封面。推送里最让她感兴趣的,反倒是那个丛林诗社。于是,她跑到校刊区,从许多报纸里找到那几本配色奇特的书,在图书馆坐了一整个下午。 第96章 文体部卯足了劲,要做比学创更轰动的内容。他们找到孙乾明,问他有没有想法复排几年前的《情书》话剧。这位老师的眼神晦暗不明,直到几个学生开始坐立不安时,才悠悠地点点头。 合交部仍忙着搭建实习交流的平台,对这些风花雪月的事一笑而过,只是在办完一场大会后,猜测起李方潜为何会接受小小的校内研会采访——大概是因为,这个研会属于n大吧。最后大家一致得出这个结论。 学创部此时正在聚餐,部员们满足地吃完,七嘴八舌缠着陆静要沈拙清的照片。 “我真的没有。”陆静无比真诚地举起双手,向一桌人求饶,“我导只给我看了一眼......怎么说呢?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很有少年感,那时候又没有美图秀秀,不知道真人长成啥样。” “搜不到照片吗?”一个部员显然不信陆静,作势准备掐她的脸。 “真的没有!”陆静为了自证没有私藏帅哥照片,赶紧打开手机。这次面容解锁异常顺滑。 点开搜索栏,只找到几条通知和任命,寥寥几个字。一阵失落的叹息声此起彼伏,一桌人面面相觑。不应该啊,既然和名导合作过,怎么会搜不出来呢? “你们傻啊!搜笔名!” 猛地被提醒,陆静一拍脑门,想自己最近真是改稿子改到智商下线。 赶忙重新输入搜索,山石。 果然,一溜代表作和轶事立刻跳出来,页面比刚刚多了好几倍。 “搜到没有!”大家催促着。 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心,等得着急,索性自己打开了搜索栏。 聚集在她身边的人此时已经换到桌子对面,有人伸长了脖子往里圈看。在等待过程中,众人三三两两猜测起九十年代的餐厅和加州。 “卧槽!这也太好看了吧?我是该酸你导还是酸沈先生?!” 不知是谁的声音从里外两圈的人头中传来。 “欸?沈先生竟然没去参加青教计划,他自己开了个工作室啊——我就说,怎么没听过学校有这么号人呢。”陆静咕哝了一句,继续往下翻任职百科,“啊啊啊啊啊啊!他当年没去面试,是因为陪我导去四川了!这是什么神仙爱情啊啊啊啊啊!” 说着,大声朗读下面连着出现的新闻: “2008年5月13日,著名作家、编剧山石先生应邀随n大地质科探队赴川,深入灾区进行纪实创作,其作品荣获......” 也不知新闻的智能联想是怎么抓取的,这条的旁边智能推荐竟然是: 中国台湾地区“释字第748号解释”要求两年内修正或制定相关法律。若逾期未完成,同性伴侣就可以依现行“民法”规定登记结婚。 “倒不能说陪你导去的吧。故事里的沈先生,不像是会为了谁去放弃既定目标的人。”一个女孩说,“知己能有几个啊?爱人更难求。只能说,他们能遇到对方好幸运啊——咦惹,我现在说话好酸。” “倒也是。”陆静点点头,“而且,没有杂七杂八的制约,沈先生现在的创作大概能更自由一些。” 学生们倒是一边吃一边聊好不快乐,话题的中心人物却在卧室忙着赶稿。 客厅里在重播晚会,李方潜赶忙趁着电视里的锣鼓声,蹑手蹑脚地跑到厨房,从床下拿出一个小盒子。 再次确认里面的东西还在,李方潜赶忙又弓着身子回到客厅——陆静要是看到他这副样子,估计会拍下来发在组会小群吐槽个一天一夜。 锣鼓声仍旧没停,李方潜却看到沈拙清拉开了卧室的门。 像被捉迷藏被抓到的小孩,李方潜做了个懊丧的表情:“我动作都这么轻了,你还能发现?” 言罢,只好从沙发下面拿出那个盒子,里面躺着一颗剔透的石头。 “这是干什么?补上因为出实勘错过的新年礼物?”沈拙清笑着问。 在李方潜看来,爱人的眼睛确实是一下子就亮了起来,但他还是心里打着鼓,生怕沈拙清不喜欢,追问着:“是啊。你是不是觉得特别没创意,这么多年了,每次出差回来,只知道送这一样东西。” 没等人家开口,李方潜轻就轻合上盖子,语气中带着几分委屈:“可它们其实不是一样的。” 他打开柜子,“比如这个,白色的,是咱们一起去四川救灾时一个小男孩送我的。” “我手上这块,是上周回龙门山脉勘测,我从余震石砺里捡来的。” “我想着......正好十年,还挺有意义——其实,石头也可以说故事,只是说起来太无聊了,我怕你不爱听。” 这段话讲的又长又干瘪,但沈拙清完全没有要打断的意思,只是眉眼弯弯地看着他说:“不会无聊啊,你继续,我爱听。” 李方潜眼睛都亮了,跟沈拙清解释了一通岩层机理,本打算草草讲几句,结果越说越激动,一眨眼十分钟就过去了。 沈拙清就憋着笑,看他,然后摇摇头,笑他呆子。 “行了,你也别笑话我,麻烦沈老师让让,书呆子要出去艰苦奋斗了。” 沈拙清一听这话有点要生气的意思,赶紧拧他胳膊,“你三岁?这也能闹一下?” “疼,没闹没闹!”李方潜哭笑不得地捂着手臂,“我真得艰苦奋斗去了,陆静约着下午找我聊发刊的事儿呢——她最近天天忙着写小说,论文水得那叫一个——” 第97章 找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李方潜只能叹了口气。 沈拙清也没替他找补,反倒笑得更开了,看李方潜有脸黑的趋势,这才正色道:“我跟你一起出门,正好我去文院找老孙讲讲剧。” “你们工作室要跟他合作?” “是啊,他带起来的学生剧团质量还挺高的,我俩打算搞个原创话剧。” “嘶——他导演啊?那可有你受的了。” 在地科院待到下班点,李方潜估摸着沈拙清聊完了,就去文院接人。 绕着文学院的那条林荫道,如今两侧已经没什么树荫遮挡,光秃秃的枝干在空中画出几个虬字。 接到人后,李方潜照旧靠着道路左侧走,眼睛总望右边的沈拙清。 南方的雪花是夹着雨落下来的,一片片沾在肩膀上,印出一小块湿了的痕迹。 “要打伞吗?”他朝右边晃了晃雨伞。 此时正经过文学院,二楼回字型的长廊上堆满了人。学生们探出脑袋,站在走廊张望着这一年的第一场雪。 从李方潜这个角度望过去,大红色的墙体旁,嵌着满满都是仰头看雪的年轻生命。 “不打。” “好,那就不打。” 李方潜笑着伸出手,时不时往右边搡两下。笑笑闹闹,活像还没毕业的中学生。 文院长廊上的学生们,都能看见楼下的两个身影。歪歪斜斜地走着,笑得莫名开心。 但也没人去在意,毕竟世间事,在雪中都成了诗。 只是,透过这愈行愈远的影子,赏雪人好像能看见流转数十年的夕阳和朝露。 向阳之人,及目所见,即是生生不息。 作者有话说: 大家还想看啥可以在评论区里说,微博给我留言也可~我康康能不能再搞下番外~p.s.想给隔壁《不喜》打个广告,来康康师生年下文嘛~ 第56章 情书(副cp) 林泉的一天,是从听到瓶瓶罐罐碰撞和并不轻柔的洗漱声开始的。 他和于叶彤结婚十五年,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日子。 刚结婚那会儿,他们俩都带着些戾气和不满,在外面虽然不会表现出来,但只要门一关,假笑的脸立马会耷拉下来,各自转身,各干各的活儿。 久而久之,再大的怨气也散了。再说,林泉实在不知道该怨谁,明明先妥协的人是他自己,放不下的人也是他自己,要怨,林泉也只能对着收件箱里那个刺眼的“新婚快乐”,怨人世无常。 结婚快一年的时候,林泉还是特别不习惯睡觉时旁边躺了个人,他能看出来于叶彤也是这样,于是主动提出自己去睡客房。 于叶彤当然是乐意的,但让屋子的另一个主人抱被子去别的屋,总归是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她索性把灯打开,说:“行了行了,干脆都别睡,咱俩聊聊。” 林泉吓了一跳,以为于叶彤是来兴师问罪的,但看姑娘表情还算和善,便也稍稍放心。 等了很久,林泉只能听到日光灯电流滋滋的声音。而于叶彤,欲言又止地望着他,眉头是紧蹙的,似乎在思考什么。 正当时间久到林泉以为她不会开口时,于叶彤突然说:“我知道他是谁。” 林泉登时一身冷汗,就像心里最隐秘的、难以启齿的伤疤被人掀开,明明他什么亏心事都没做,此时却像被抓了个现行一样心虚。 爱是藏不住的,哪怕夫妻俩花了很大力气,想给外人演出一个还算体面的婚姻,可林泉知道,他们的眼睛里没有彼此,可透过对方冷漠的背影,能看见另一段埋得很深、又不敢提起的往事。他们心照不宣地,从没聊起过彼此的往事。 “他没再联系过你吗?”于叶彤问。 林泉听出来语气中并没有恶意,便坦诚地摇摇头。 “奇了,他倒是联系过我。”于叶彤没管这句话给了林泉多大的冲击,兀自说着,“我估计,他是既不敢打扰又忍不住,给我发了一堆祝好问安之类的话,过了几秒钟又说发错了跟我道歉,打过去还没人接——我看号码挺熟的,美国号,是你平时老对着发呆的那个。” 林泉一时间没恢复语言功能,被窥探到的羞耻和对婚姻的愧疚让他无所适从。 “没事儿,不用紧张,谁还没个秘密了。”于叶彤看他汗涔涔的样子,不禁笑了,“你有你的过去,我也有我的。实话说,咱俩结婚本来也不是个光彩坦荡的事儿。” “至于那个美国佬——”于叶彤说,“我没有追究你的过去的意思,只是看你的状态不对,想叫你讲出来心里能舒服一点罢了。” 那天林泉久违地哭了一通,平时他都是那个倾听者,对刘冬、沈拙清或李方潜都拿出一副大哥哥的姿态。 可此时,他哭得像个孩子,断断续续地说话。 “他是个天才,音乐天才......他有绝对音感,会吉他、架子鼓、贝斯、钢琴,他会写歌会跳舞,他给我.......写过歌、唱过歌......” 林泉说着,能透过眼前帘幕看到几年前的b大,刘冬穿着很夸张的破洞牛仔裤,站在后台,蜷缩在昏暗的光里。 “他曾经爱穿裙子,穿红色尤其好看。可没有人懂他,没有人懂他......你看过rent吗?我们把曾经的他比作angel。他遇到冷眼时会瞪回去......他......” “可他没再穿过了......” 第98章 林泉抽泣最狠的时候是讲到刘冬的妥协,而那时的他已经不能去拥抱他的心疼。 “他去b大后,只在我宿舍没人时,穿给我看过......太美了,真的,我没见过他眼睛那么亮的样子......我跟他说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们能见着光......” “我骗了他,我骗了他!”林泉突然提高了声音,尾音又颤又嘶哑,“没有亮,他走了,没有亮......我骗了他......” 于叶彤不忍心再听下去,赶紧隔着被子,抱了抱他,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泉,我也有得不到的人。我以前发誓我会记她一辈子,两辈子,哪怕我死了,都要留着她给我画的纹身。”于叶彤说,“可是生活还是要继续的啊,你看,我的纹身现在都褪色了。” “不一样。”林泉摇摇头,抹了把脸,“他临走前说,不会回国了,要我不许等他。” “我说他混蛋。我揍了他。” “我们的最后一面,是以我生平第一次打人结束的。” “我真的好后悔......好后悔......我该抱他的,他在为我着想啊,我为什么要打他......那是最后一面啊......” 林泉依旧陷在他的回忆里,于叶彤一直听到凌晨四点,才等到林泉的疲倦。 两个人的关系也是在那一年出现了转机,两个人单位在一块儿,一起下班回家后,还能聊一聊哪个领导升职,哪个同事借调,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就像一对还算亲近的老朋友。 后来,3g手机变成了5g,林泉也换上新款,原来的信息都被留在了旧手机了。换手机前他又给那个号码发了个信息,问他现在还好吗,对方破天荒地回复了他,说,一切都好。 林泉又问,还回来吗? 这个号码没再给他回音。 他把旧手机关机放进杂物箱里,再没跟于叶彤提过刘冬,也没问过于叶彤的纹身究竟有没有补色。 两个人一直是家长里短谈资中“相敬如宾”的那一对,唯一的“罪名”就是没有孩子。 林泉跟于叶彤商量过要不要领养,但最后还是觉得心里没底,工作又忙,不确定对孩子是否是最好的选择,于是作罢。 逢年过节,总有亲朋好友来问,这么多年啦,怎么还不生啊,要不要去医院检查检查,要不要吃点偏方补补啊。 当他们拿“丁克”这个理由来说时,不免会得到一顿教育。林泉就笑着听,不反驳也不接受,慢条斯理地拿别的话题打太极。 琐碎日子过得也还算安逸,林泉做到高层后工资翻了两番,于叶彤也借调到更忙碌但薪酬也更高的部门。 没有棱角,没有锐气,也没什么大的争吵,唯一可能有的火花就是林泉应酬回家晚了俩人起些摩擦,或是因为于叶彤的高跟鞋和洗漱声吵到他而小吵一架。 b大的老朋友如今各奔东西,林泉唯一还联系着的就是研究生时代的班长,还有沈拙清。 因此看到沈拙清发来微信消息时,林泉也没有多惊奇。打开消息,看到一张图片,却怔愣了很久。 那是张海报。 几团看似随意的线,勾勒出舞者和单车的形状,“情书”二字挂在正下方,歪歪扭扭的,像高中生的笔迹。在编剧那一栏里,是同样的手写字体:山石。 林泉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头里冒出来,他压抑了很久的,被打磨殆尽的那一点点锐气,此时竟有蠢蠢欲动的意思。可他又开始心慌,他不知道沈拙清是否能联系上美国那位,想让沈拙清联系,又不敢让他联系。 林泉不知道自己要如何以已婚的身份和那个人见面。 更不知道如果带着见他的期望去,最后仍是失望会怎么样。 他长按那张图片,想点击删除。可是迟迟下不了手,直到屏幕都暗了下去,林泉才重新解锁,往里输入:[对不起啊拙清,我那天有班,来不及去n市。祝你们演出成功。] 没一会儿,沈拙清就回复:[林总,劳您认真看地点啊。b市,东礼。票都给你留好了,顶好的视角,不来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林泉手抖得很厉害,重新点开那张图,只见上面真的写着: 演出时间:2019年11月15日19:30-22:00 演出地点:b市x路东方礼堂(x地铁站旁北500米) 林泉说:[......b大离我家太远了。车钥匙在我这儿,晚上于叶彤要加班,我得接她。] [别以为我不知道,礼堂离你俩单位就五分钟的路程。你让她下了班,来礼堂找你,或者我让老孙送她回去。] 沈拙清又补充道:[放心,我没联系上那个谁,只有ryan帮我发了广告。这么些年他都来无影去无踪的,鬼才知道他在哪儿。] 林泉说:[......我没那个意思。行吧,听你的。等十点剧结束了我让她找我吧。确实得见见你和方潜,挺多年没见了。] 礼堂翻新过,面积扩建了一倍,后台不再是拿幕布遮着,而是修了个宽敞的空屋,专门化妆候场。 林泉的手心里是一层薄汗。 他记得,曾经跟沈拙清讨论过“心跳”这回事。而他以为自己的心跳早已在这么多年的温水煮青蛙里慢慢平稳,波澜不惊,可看到大幕拉开的时候他明显感受到心跳加速——布景是熟悉的,妆造是熟悉的,甚至连台词他都还会背一两句。 而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第99章 他会跟着台上的演员轻轻比着口型,然后惊觉往事的烙印真的可以如此之深。 台上那位饰演舞男的演员很年轻,高且精瘦,跳舞时没有刘冬当时的倔劲儿,但举手投足间多了点风情。 林泉看着开始走神,他想,如果这出戏在十七年前上演,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就像蒙太奇一样,林泉能透过这个舞台,脑内拉出一段长长的电影片段,背景音乐就是剧里的情歌,属于他们的慢摇。 ——他会站在光下,和刘冬在舞台上交换了一个大胆而炙热的吻。台下非常兴奋,向他们比划爱心或rock的手势。安可的时候会有人朝他们吹口哨,叫他们再吻一遍。 ——他会羞涩,会不好意思,但刘冬会火速换好裙子和高跟鞋,踩得地板咚咚作响,在人声鼎沸里再亲他一次。论坛热帖会写,变装皇后追爱成功。 ——他会看着刘冬带乐队从地下走到地上。而他,则在某个不用加班的晚上,比如今天,去刘冬开的音乐酒吧去听他唱歌,或者和刘冬十指相扣,看场沈拙清特地来b市巡演的话剧。 ——他会在一曲终了或大幕落下时,趁着余音未尽吻住身边的人。告诉他,一直一直都是有亮的,然后得到一个俏皮的、更为热烈的回吻。* 背景音乐停的时候,这些片段也戛然而止。林泉突然陷入到巨大的虚空感里。 他嘴角的笑意都还没下去,就猝不及防看到台上的陌生面孔排成一排,朝他鞠躬朝他笑。观众反响确实是热烈的,都在鼓掌尖叫,只有他愣在原地,还没有从过于美好的梦里抽身。 十点快到的时候,演员陆续下了台,观众也没剩几个。沈拙清他们去后台跟演员合影了,林泉就继续坐在位置上等,嘴里哼着慢摇的调。 礼堂慢慢静了下来,林泉也不再发出声音。而后台时不时传出的笑声,反倒让这儿显得更静。 不知为何,林泉觉得有些冷,便裹紧了衣服,可身体还是在发抖。 他这才发现,不是温度的原因,是他不自觉地颤抖,紧张又不知原由,甚至手臂上一阵一阵起鸡皮疙瘩。 林泉本能地站起来,环顾四周,确认没什么异常,这才放心坐下。 咚—— 咚—— 门外传来高跟鞋的声音。很急促,脚步很重。 林泉猛地回头。 屋里的灯无法眷顾外面的夜。 在昏暗模糊的光下,林泉看到一个穿着短裙的人影,急急推开了门。 作者有话说: *最后的蒙太奇灵感来源于《爱乐之城》的结尾。 *感谢流年一杯酒酒在评论区提供的场景设定!大家还想看啥尽管说!(虽然不一定写x) *这章好粗长!耶!更完吃蛋糕去啦~吃完回来阔以拥有小可爱们的留言嘛呜呜呜() 第57章 李先生与沈先生 校庆来得挺快。 关于李方潜的采访刚在学校里小火了一把,虽然被隐去了姓名,可杰青也就那么些,其中的故事,明眼人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于是,李方潜也算是体验了一把上课时的“座无虚席”。要说起来,当初沈拙清的课在t院火,也是因为,毕竟文学系的课程受众面广,喜欢的人都能来听一听;李方潜实在没想到,地质资源与地质工程这种课也能场场爆满。 其实大部分非本专业的人是听不懂他讲的那些,平时如果不点名,八点钟的早课大有人逃;可如果有八卦加持,大家倒是愿意顶着寒风从被窝爬起来度过不知所云的两小时。 而新晋“最受欢迎”的男神教师,自然逃脱不掉在校庆里露脸的命运。说起这个,李方潜又不免在心里骂几句陈放。 学校和院里三请九劝,李方潜又被自己的学生们闹得没法,只好应了下来。 沈拙清是从孙乾明那儿得知这件事情的。 他俩正商量着改剧本,结果孙乾明突然问他,要不要去看老李的舞台初秀。 沈拙清这才知道,好个李方潜,竟然还敢瞒着。本来,他是不打算太高调的,两个人也商量说不在学校里张扬,因此校庆的时候,他想着去个签名墙就回来。谁知道,李方潜竟然瞒着他在晚会上露脸。 越想越觉得,李方潜这个露脸怕是不简单。 不过,俩人都没说自己打算去晚会的事儿。 开场前几个小时,李方潜还支支吾吾地跟沈拙清“请假”,说今晚学校有事,没法回家吃饭。 沈拙清能听到礼堂里头彩排的动静,也没戳破他,就憋着笑,说:“行,那不给你留碗筷了,早点回来。” 说完,沈拙清订了一捧花,往学校里走。 的确是有点校庆的氛围。 礼堂那边半年不开一次的音响此时开始试音,流淌的钢琴声飘到外面。沈拙清走在路上,能看到有人穿着厚厚的外套往场馆中搬易拉宝,也有衣着鲜艳单薄的女生在露天台上调试设备。事实证明,不管是九零年还是二零年,在文娱活动这回事上,学生总是乐此不疲的。 沈拙清离开学校蛮久了,每次找孙乾明也是从文学院匆匆往返,很少这么慢悠悠地走在路上。 这会林荫道两旁的树已经半秃了,满地上场雪留下来的湿滑痕迹,踩在上面吱呀吱呀的——沈拙清想,过会散场,人应该走得差不多了,到时候一定要把李方潜拽出来,让他陪自己在这条路上好好走一遍。 第100章 就这么磨磨蹭蹭着,沈拙清到礼堂时,已经快开场了。 刚坐下,大屏幕就亮了起来,画轴缓缓展开,播放着n大栉风沐雨的百余载。 很有n大风格的宣传片,没什么宣传校友成就的台词,就只有平凡的人和事,熟悉的老校区,熟悉的老面孔,熟悉的校歌——年轻的旁白问: “当浪漫遇见现实时,它会败北吗?” 会吗?沈拙清也轻轻问自己,想到那些复排的剧和十几块石头,笑着摇摇头。 屏幕上是不同年代的相片,组成长长的胶卷形状。滚动到九十年代时,沈拙清眼尖的发现了自己。 那是九六届学生的合照,他站在孙乾明和刘冬中间,朝郑钦译夸张地比划着什么。一群人都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像完全没把镜头放到眼里。 他记得,郑钦译当时是在说,要带他们看世纪之交的日落。 结果一九九九年的最后一天,郑钦译出差了,沈拙清也出了国。孙乾明就带着丛林诗社的一众人,爬到学校最高楼的房顶,铺上报纸盘腿坐着,谁也不说话,就看着西边的太阳一点点沉入地底,而霞光仍存,久久不灭。 沈拙清无数次想象过,如果自己也和那群人席地而坐会想些什么。但毕竟谁也没法让时间再倒回去九九年,错过的日落也没法再补,沈拙清只能从孙乾明的描述里窥见一二。 ——他们后来被保安追着赶着下了楼,太阳完全下去的时候,一群人赶忙携着瓜果报纸,噔噔蹬地在路上跑着。风是呼啸而过的,掀起年轻人的衣角,把他们的笑声都吹变了调。 照片一闪而过,沈拙清却觉得心脏被什么击中了。 他眼前早就滚过了98届、99届的合影。相片质量越来越高,相中人也穿着越来越时髦,但沈拙清确信,他看到的,那种生生不息的力量,直到屏幕暗了下去,都仍旧燃烧着。 出奇的,他觉得眼睛有点酸,自嘲道,怎么越长岁数,还越喜欢为这些奇奇怪怪的仪式感流泪。 大概是受校庆的氛围影响吧,沈拙清想。 礼堂里暗了几分钟,才重新拉幕打光。 背景音乐突然变了风格,是那种很合家欢的躁动音乐,一群伴舞簇拥着一行人,又唱又跳,在台上好不快乐。 沈拙清一眼就看到了李方潜——夹在人群中间,其实舞步还算灵活,但是身上穿的确实太好笑了。鹅黄又毛茸茸的大外套,还有个像鸭嘴一样的连衣帽。 沈拙清霎时被逗笑了,腹诽道是哪个做的策划,要在那么煽情的宣传片后面接这种喜感的节目。 不过节目效果倒是很好,台上几位都是学校里人气很高的教授,平时一丝不苟的,这会被赶鸭子上架跳起舞来,一下子就点燃了气氛。 正笑着,李方潜不知道是忘了舞步还是被谁踩了一脚,突然顿了一下,露出又羞涩又无奈的表情。 沈拙清没忍住,放声笑了出来,一边抖一边拿出手机,对着台上一通拍。可他忘记关闪光灯,赶紧回头对被打扰到的人说对不起。 哪里有人有空理他,都把手机灯打开,跟着台上的节奏摆动,像极了星海。 沈拙清这才输了口气,继续把镜头对准李方潜,恨不得用这些毛茸茸的东西把相册塞满。 正拍着,旁边的女孩突然说:“请问......是沈先生吗?” 沈拙清偏过头,发现女孩红着脸,一副怕打扰又忍不住好奇的样子,心想这应该是李方潜的学生,便点了点头。 “您好......我叫陆静。”女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被伴奏盖住,“您和李老师的采访就是我写的!” 沈拙清夸她写得不错,陆静便指着台上说:“这个节目也是我设计的!” 沈拙清便笑开了,一个劲儿说她衣服选得好,还把手机里的照片展示给她看。 陆静没见过沈拙清本人,更没想到,推送中的主人公会这么生动地朝她笑、朝她分享爱人。她突然想起故事里的种种,不免百感交集。 在很闹腾的ending声里,陆静对沈拙清说:“沈先生,图书馆现在电梯已经修好了。” 再也不用去爬那么高的台阶。 沈拙清大约懂她的意思,点点头答道:“嗯,都在越来越好。” 嘱咐完陆静好好写论文,沈拙清就赶紧跑去后台。 李方潜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穿着肥大又夸张的外套跟那群伴舞合影。沈拙清等了一会,见他们拍完,急忙走上前,把订好的花一把举到李方潜面前。 “你怎么来了!” 李方潜被吓了一跳,演出外套刚脱到一半,这会穿也不是,脱也不是。 其他人见这种情形,猜到大约是传说中的“沈先生”来了,便眼观鼻鼻观心装作看不见,有的甚至戏服没换就出了后台。 沈拙清把李方潜拉到后台仓库的角落里,确定两个人都被门的阴影遮得严严实实,才兴师问罪起来,“你说呢?如果我不来,你就打算不告诉我了?李方潜,可以啊,学会撒谎了。” “不是......没撒谎啊......确实是学校有事嘛。”李方潜苦笑着摊开手,“你看这身,我怎么好意思让你看到啊?” “挺可爱的啊。”沈拙清这才细细打量起来,越看越觉得好笑。 “行了行了,别取笑我了——又是老孙告诉你的是吧?下次喝酒我迟早把他灌趴下。” 第101章 “你还怪他?我跟你说,老实承认错误,我手中可有你的把柄。”沈拙清把相册调出来。 李方潜看到那堆滑稽的相片,其中还有自己跳错步吐舌头的镜头,一时觉得拉不下脸。正准备说话,突然猛烈咳嗽起来。 又犯了老毛病。长期在室外和实验室里呆着,又大都是粉尘很重的地方,李方潜一到冬天就容易咳嗽,咳到眼泪横流都止不住。 沈拙清见状也不敢闹他了,赶紧从保温杯里倒了杯水,拿手试了试杯壁,确定温度合适了才递过去,“开的药你也总不爱吃,还以为自己二十岁吗?” 李方潜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把眼镜取下来,拿手帕擦了擦眼角,皱着眉头,猛灌了一大口,才算是压住了咳嗽。 这年头用手帕的人不多了,李方潜却还是固执地保留了这个习惯。 “吃了也没啥用。”李方潜说。 “那什么有用?”沈拙清最听不得他这么讲,下意识就回道,“带病出野外有用?大冬天带学生实习有用?” 这串话又密又急,李方潜听了却并不反驳,反倒笑了起来,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笑盈盈地望着沈拙清。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沈拙清感受到目光,顿了一下。 李方潜凑近了一点,“没事,在想......这样比较有用。” 说完,一时间忘了仓库的门还锁不上,急急地去找沈拙清的唇瓣,深深亲了一口。 其实两个人在一起这么多年,更亲密的事情都不知做过多少次了,可这个吻来得未免太突然,而且,外头还有那么多人。 沈拙清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这么愣着。李方潜似乎是嫌他不专心,报复似的,轻轻咬了咬他的舌头。 “不是,你等会!” 沈拙清被这个突然袭击弄蒙了,都没做好换气的准备,这会好不容易推开李方潜,大口喘着气,伸手解开了衣领最上方的纽扣透气。 “怎么了?”李方潜倒一副无辜的样子,手指盘弄着沈拙清的衣摆问,“是你问我‘什么有用’的啊,你看,咳嗽是因为呼吸肌收缩、肺内压升高,但是接吻可以——” “停!”沈拙清及时打住,无奈地说,“你还要不要继续了?” 李方潜就喜欢他这种直白不矫情的样子,笑得更开了,索性把沈拙清抵在门上,权当为它上道锁了,好安心接吻。 沈拙清却并不专心,手紧紧攥着李方潜的外套,还恶趣味地搓了搓那些绒毛,理所当然得到一个惩罚性的、攻击性更强的吻。 正是难舍难分的时候,外头突然不知谁喊了一句“李老师”。 李方潜这才恋恋不舍地抬起头,皱眉应了一声。 “你干嘛在这答应!想让所有人发现咱俩躲在仓库里?”沈拙清掐了他一下。 李方潜说:“怕什么,咱俩又没干啥。” 说完看到沈拙清濡湿的唇角,心里就像被小猫挠了几下,更痒了。如果不是时机与场合都不对,这么诱人的场景不该白白浪费。 于是他更加不爽那个打断他的人,一把将门拉开,让沈拙清先出去。 “你在外面等我,一分钟就来。”他说。 沈拙清果然在礼堂外等了一分钟都不到。 李方潜一边跑,一边脱下演出的外套,朝他招了个手。 “急什么。”沈拙清提醒他慢点,见四周人多,便自觉离远了些。 没想到,李方潜一把拉住他的手——先是急急攥住,而后又细致地将指缝对齐,让十指紧紧扣在一起。 “急着回家啊。”李方潜说着,拉起沈拙清快步走着,“总不能在办公室......” 李方潜个子高,步子也大,沈拙清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沈拙清怎么会不明白,怎么猴急着是想回去做什么。 虽然他也很想,但还是存着使坏的心思,特意走得非常慢,“我还想着这条路好久没走了,想拉你陪我好好走走呢。” 李方潜听完,还真的放慢了脚步。 “不急了?”沈拙清笑道。 李方潜点点头,那意思是,你想走,那我也只好忍忍冲动。 沈拙清这才推了他一把,小跑了起来说:“闹你呢,快走。” 说着两个人继续手牵着手,在林荫道上跑着。回去的路是个下坡,俯冲的时候,沈拙清突然想起刚刚看到的合影——那场二十年前没看到的日落、那个没奔跑过的夜晚,他似乎在这一刻有了感触。 “方潜!”沈拙清喊着,跳着,指着不远处说,“快到家啦。” 李方潜则看着他——如此生动,如此鲜活——心中暗暗盘算,回家后绝对不能浪费这么美好的夜晚。 作者有话说: 至于回家后这么美好的夜晚要干些什么......长佩不能播......阔以移步微博@顺颂商祺_echo看~l 怕被夹所以设置粉丝可见了,大家看完取关就好啦~